王家卫电影《东邪西毒》里,梁家辉去找梁朝伟求和。梁朝伟说他只喝水,道一句:“酒越喝越暖,水却越喝越寒。”
真有道理。东方的热酒,到晚来喝,别有情趣。白居易所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动人得有些不真实了。绿蚁新醅酒,说明有酒渣,不是什么老酒好酒,估计不太醇厚。暖热来喝,不怎么刺口。雪天热酒,胜过平时的陈酒。
浮世绘晚期大宗匠歌川国芳未成名前,除了画画,还兼营修榻榻米。没人叫他修榻榻米时,他就画一整天。黄昏时出门买酒,挂在油灯旁,继续画,到天色已黑,油灯半枯,等酒被油灯温好了,一天工作便结束,于是饮温酒,拍桌子。窗外猫闻见酒味,一起云集,喵声不绝。后来国芳模仿同门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风景图,画过《五十三猫》,想来他家的猫都带酒味,醉人呢。
《红楼梦》里面,贾宝玉去薛姨妈的梨香院做客,薛姨妈请他喝酒,吃糟的鸭掌——曹雪芹自己就爱吃南酒烧鸭,一看就是在南京待出的食肠。黄酒温软甜,蜜水一般,所以贾宝玉这样的小孩也能喝——但薛姨妈和薛宝钗先后劝他,要热了喝,不然对身体不好。林黛玉听了拈酸,借手炉的话儿敲打,“怎么就冷死我了呢?”
江南人喝黄酒,还真在乎这个。余华是浙江人,小说里常出现三鲜面和黄酒。《许三观卖血记》里,卖完血了,仪式性地犒劳自己,去吃炒猪肝,以及经典台词:“黄酒温一温”——我们老一辈江南人喝酒,常是一边吸螺蛳,一边跟朋友吹牛,空出嘴来就跟婆娘说一声:“黄酒放进铫子里,再去热一热!”——许三观要温黄酒,未必是多喜欢喝,只是要显得很在行。
欧洲人也喝热酒。每年冬天,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各处滑雪场,满街卖热红酒。葡萄酒艳红一杯,加了姜糖。入冬的西班牙安达卢西亚,也有调好的桑格里亚酒热一热,滚了点柠檬在里面。北海岸诺曼底,冬天去吃奶油贻贝,也有给你上热苹果酒的:苹果酒本来味道有点冲,热了之后,味道好了许多。
我们那里过年时,惯例要做酒酿圆子吃。亲戚们冲风冒雪而来,先把一碗酒酿圆子递手里,暖手;吃一口下去,暖心。其实酒酿圆子小巧,也不顶饱,真正关键是加熱的甜酒酿加姜丝,几口下去,脸红心跳,额头见汗,寒气尽退。如果是个冷汤丸子,吃都没胃口。
日本北海道有一种汤,叫作三平汤。最神奇的做法,是米酒、砂糖加一点盐,用来炖大块鲑鱼,加诸般其他食材。据说最初是哪里失火,乡亲们救火罢了,露天里觉出冷来,就废墟里找出剩下的食材,因陋就简做的:一锅汤,大家分了,肚中温暖,心情也就好了。
酒的冷暖,真可见人心呢。
林冲风雪山神庙,吃的是冷牛肉,喝的是冷酒。陆谦们烧了草料场,林冲起了杀心,杀人报仇,风雪夜走,一口鸟气出了,从此不憋了。跑到一处庄上求避雪,看见火上煨着一瓮酒,有酒香,于是按捺不住,撒泼打人,抢了酒来喝,还醉倒了。
此前他的一生,委曲求全,低声下气,风雪漫天,心是冷的,喝冷酒。
外头一把大火烧了草料场,杀了人,横了心,从此上了不归路。于是撒泼,专门抢来了热酒喝。一葫芦委屈冷酒,一大瓮撒泼热酒。这对照,着实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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