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春天,我对面一楼的房子易主。新主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儿。她们娘儿俩住进之后,一天到晚脚不拾闲地忙乎,主要在收拾屋子。上一家的主人有些邋遢,弄得屋子凌乱不堪。收拾完屋子,她们又马不停蹄地收拾院子。一楼的住户前面都有一个朝阳的小院,一般人家种些花草或蔬菜,收拾得干净利索,既美观又实用。这个院子却和屋子一样凌乱,懒人有懒办法,为了遮掩屋子的凌乱,搭了木架子,种了一架藤蔓式的植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起码夏秋两季绿叶密不透风,从窗台爬满房檐,根本看不见屋子的模样。院子里,杂草丛生,冬天,几只野猫在那里猫冬。把屋子和院子收拾利索之后,娘儿俩买来了三棵小树。汽车把树拉来,工人把树扛到院里,和娘儿俩一起把树种下。正是春天花红柳绿的时候,小树的枝叶葱茏,绿得格外清新,给小院一下子带来了春天的气息。枝叶摇曳在窗前和门前,屋子也显得神清气爽。
几乎每天下楼,我都会和这娘儿俩打照面。彼此寒暄之后,渐渐熟络起来。我问她们这种的是什么树,她们告诉我是杏树。我吃过杏,从来没见过杏树。或许见过,但并不认识。我知道杏树开白花,但梨树也开白花,山桃最初开出的小花也是白色的。分不清这三种树,闲聊时候,便好奇地请教她们娘儿俩。
母亲长得有点儿像演员张凯丽,大脸膛,慈眉善目,脾气柔顺,很耐心地告诉我:“山桃开花早,这三种树,山桃最先开。然后,杏花才开;最后,梨花才开。梨花一般要到清明前后才开的。你分清这前后的次序,就好分辨了。”女儿性子急,对我说:“等明年,春天这三棵杏树开花了,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嘛!”母亲笑着指责女儿:“看你这孩子!哪儿有这么跟大人说话的。”
我依然好奇,母亲怎么知道这么多,分得清桃杏梨花的。
母亲对我说:“从小在农村长大。原来老家屋前就种着杏树……”女儿抢过母亲的话说:“是我姥姥种的,种了好多棵,结的大白杏,可好吃呢!”母亲望着女儿,又笑了起来。
她们娘儿俩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来了一辆宝马小汽车,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像是女孩的父亲,帮她们从屋子里扛出行李等好多东西,锁上了大门,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我很奇怪,刚买了房子,住了才两个多月,就要走。不住了吗?那买的房子是为了投资吗?如果是为了投资,人又不住,一般不会花那么多钱在房前种树呀,是为了给房子增值吗?
我走过去,问母亲:“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母亲告诉我:“我家住沈阳,这不,孩子她爸爸来接我们回去了,在这里住的時间不短了,家里也需要照顾。”
我又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说:“明年,明年开春就回来,带我妈一起回来,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给我妈住的。老太太在农村辛苦一辈子了,我爸爸前不久去世了,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想让她到城里享享福。孩子她爸爸说到沈阳住,我就对孩子她爸爸说,这些年,你做生意挣了钱,不差这点儿钱,老太太就想去北京,就满足老太太的愿望吧!到时候,我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让孩子她爸爸把公司开到北京来,一起陪陪老太太。”
她说着,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孩子她爸爸,他搂着女儿,偷偷地笑。
这不,老太太稀罕老家门前的杏树,我特意先来北京买房,把杏树顺便也种上,明年,老太太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杏花开了!
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我的心里挺感动,难得有这样孝顺贴心的孩子。当然,也得有钱,如今在北京买一套房,没有足够的“兵力”支撑,老太太再美好的愿望、女儿再孝敬的心意,都是白搭。还得说了,有钱的主儿多了,也得舍得给老人花钱,老人的愿望,才不会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我不由得冲她,也冲她的男人竖起了大拇哥。
明年见!她钻进小车,冲我挥挥手,汽车扬尘而去。第二年的春天,她家门前的三棵杏树都开花了。别看杏树长得都不高,开出的花却密密实实的,非常繁茂。我仔细看杏花,和山桃,和梨花,都是五瓣,都是白色,还是分不清它们,好像它们是一母同生的三胞姊妹。
可是,这家人都没有来。杏花落了一地,厚厚一层,洁白如雪。房门还是紧锁着。
今年的春天,杏花又开了,又落了一地,洁白如雪。依然没有看到这家人来。这让我有些奇怪,怎么说好了,一连两年都没有来呢?也可能是她还远远不到退休的年龄,办不成退休的手续;或者是孩子她爸爸的生意忙,脱不开身。反正房子是先买下了,重头戏先有了,早一年,晚一年,都不是紧要的事。
家里人嘲笑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的老太太来不来的,肯定有人家的原因。可是,只要一想起不仅能够为自己的母亲买下北京那么贵的房子,还能够为自己的母亲种下钟情的三棵杏树,这样的女人,真不是一般的女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这样的。心里便总有些挂念,真想见见这位怎么就这么有福气的老太太。
一地杏花,那么厚,被风也一点点地吹干净了。叶子长出来了,先小后大,先红后绿,三棵杏树换装了,似乎不急了,静静地等候着来年春天再开花的时候迎接主人。
清明到了,梨花一片雪,替班一样,接替了杏花,用几乎同样的容颜装扮着这个渐行渐远的春天。对面一楼那座房子还是空着,长满绿叶的杏树,寂寞无主,摇曳在门前和窗前。
清明过后的一个夜晚,我忽然看见对面一楼房子的灯亮了。主人回来了。尽管没有赶上杏花盛开,毕竟还是回来了。忽然,心里高兴起来,为那个孝顺的女人,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触目惊心的,她的臂膀上戴着黑纱。问起来才知道,去年春天要来北京的时候,老太太查出了病,住进了医院,盼望着老太太病好,却没有想到老太太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今年清明,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老家,祭扫之后,她就一个人来到北京。
她有些伤感地告诉我,这次来北京,是要把房子卖了。母亲不来住了,房子没有意义了。
房子卖了,三棵杏树还在。每年的春天,还会花开一片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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