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木讷,不善言辞,最近却常常来电话,固定说两句:“上班呢?”“哦!我没事!”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想我了。
匆匆赶回故乡,父亲很开心,主动讲起年轻时当兵的细节,讲起在兵工厂工作的情形,临近中午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今天有事吗?吃完饭陪我去洗澡吧?”我随口答:“我中午还有事,不在家吃饭!”随即就发现老人家神情十分失落,却又笑着说:“那你忙你的吧,注意别累着。”我急忙对父亲说:“爸,我明天上午有空,一定回来陪你去洗!”父亲眉毛一扬喜道:“好啊!好啊!”母亲在一旁说:“你爸怕洗澡时摔倒,毕竟八十三的人了,他想让你每周陪他去洗洗澡呢。”我满口答应。
第二天上午,单位有事,急忙给父亲打电话:“爸,下午别出去了,你等我,咱们去洗澡!”“好!好!”父亲的声调异样地上挑,我听出了他的喜悦,想象到了他的满足和开心。
一进门,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就站起来,“回来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两双鞋,两块洗澡巾!”我答应着,接过父亲手中的洗浴篮,父亲手一躲:“走走走!”我执意接过来,搀扶父亲上车,父亲微微闪了下身子,又接受了,出门上车前,邻居打招呼,父亲高八度回答:“和儿子去洗澡!”
车开得很慢,父亲望着窗外,不断说起沿途的变化,我也积极回应,努力搜刮着儿时关于这段路所有的记忆。澡堂不远,说话间就到了,门口车多,父亲不断建议停到这儿停到那儿。末了,没忘提醒我关车门,关窗户,手使劲儿拉了拉车门。往澡堂走时,父亲说起我的马大哈粗心大意,谈起我五年级一道巨难的四则运算题,前面步骤都对,最后一步,1+1=3的糗事。父亲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澡堂是煤矿的免费澡堂,靠墙一排储衣柜,漆色早已暗淡,颇有沧桑感,中间一行铁椅,老老少少在脱衣穿衣,有穿越到80年代大浴池的感觉。我是要带父亲进城去洗浴的,父亲坚持说:“就矿上那儿,特别好,还不掏钱!”
正不知所措时,父亲已走到一个戴红袖标的老者身旁,递过去四十元钱,我虽不知就里,也急忙边掏钱,边说:“爸,我这有!”父亲乐呵呵说:“我早把押金准备好了!”接过老者递过来的两把钥匙,我急忙按编号找到柜子,父亲还在疑惑:“对吗?”说着话,把牌子朝向窗户,伸得老远艰难地端详那金属牌上阴刻的号码。我心里不禁一抽,想象父亲每次洗澡该是怎样举着牌子费力辨别号码在成排的柜子间找寻。
父亲乐呵呵地拿钥匙给我示范打开柜子,告诉我先换拖鞋,然后坐到椅子上脱衣服,仿佛我还是懵懂的孩童。三下五除二我就赤条条了,父亲才刚把衣服脱掉,父亲解开皮带,我拉住父亲的裤脚,父亲身子微微后仰,我轻轻一拉,蓦然想起儿时,随父亲洗澡,父亲同时拽住我的两个裤脚,一下子我就光溜溜了。
搀扶父亲走进浴池,空间出奇地大,大池的水早已混浊,父亲口里叮嘱我放好拖鞋和浴篮,人已惬意地滑进水里:“水挺好,快来好好泡泡!”父亲招呼我!我坐到父亲身旁,陪父亲说话,回忆浴池旧时的模样。
身边池壁上,一个中年人正在给一位耄耋老人搓澡,我猜想是父子吗?浴池周边的墙上多处都有温馨提示,其中一条是老人儿童要在家人陪伴下洗浴,心里涌起了愧疚。突然一阵哭声吸引了我和父亲的目光,一个孩子哭闹着不下水,一个年轻人在大声训斥。父亲劝导:“孩子还小,要好好和他说。”随即想起儿时,天生怕水,对洗澡和洗头十分恐惧和排斥,每次父亲都会答应买糖吃,我就在对水的恐惧和对糖块的渴望中跟着父亲走进澡堂。
母亲不止一次说起,父亲从未让搓澡工搓过澡,澡篮子里始终放着一条搓背用的搓澡带。我急忙接着说:“爸,泡好后,我帮您搓吧!”父亲答应了一声,却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往池壁上撩了几次热水后,服侍父亲躺到池壁上,在老人家的脑袋下垫上毛巾。我一边搓,一边问父亲,力量行吗,父亲没答,只是微微颔颔首。父亲的身子偏胖,皮肤倒还紧致,自从青春期后,自己竟然再没有见过父亲的裸体,竟然再没有与父亲一起洗浴,父亲尾椎骨处的疤痕特别明显,是前几年皮肤手术留下的,手术时我也没有好好陪伴父亲,我一下一下搓着,心里一下一下阵痛。
冲洗后的父亲要给我搓澡,“趁我还有劲儿!”我坚决不同意,父亲却十分坚持,甚至有些愠怒,我只好妥协:我搓完身子,您帮我搓搓背就行了。父亲拿着澡巾顺脊背搓一绺下来,很轻,很轻。父亲还在问我:“怎么样?我有劲吧?重不重?”我的泪止不住流下来,我的父亲再也不是把我高高举起的父亲,我的父亲再也不是一把将摔入水中的儿子抓起的父亲,我的父亲,他老了!
穿衣服时,父亲吃力地弯下腰,手却还够不到裤脚,父亲侧过身想把裤子摆到椅子上,我赶忙过去,拉住裤脚,父亲费力地弯起腿,即便这样,脚还是卡在裤腿里,我一只手伸进去,拉住父亲的脚,一只手拉直裤腿,好不容易才穿上褲子,我不敢想象父亲独自洗澡时的情景。
离开家时,父亲照例要送我出来,我每次都阻止他,却一次也没有成功,无论风雨还是烈日,父亲总要送到巷口。父亲在摆手,我放下车窗一遍遍说:“爸,回去吧!”父亲只是招手,只是叮嘱:“路上慢点!”车子走出老远,后视镜里父亲依然站在巷口,我眼前一片模糊,停下车,抹一把眼睛,父亲见车停了,又摆摆手,示意我,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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