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是一种白噪声。
白噪声,就是毫无规律,全无章法。
很奇怪的是,明明下雨时最吵,可偏偏是下雨时,令人觉得天地安宁——雨有此时有声胜无声的本事。而人世喧嚷,只有一种声音,岂不是能实现的最好宁静了?
我的爷爷在车间里做了一辈子钳工,爷爷唯一一次让我想到“偷懒”这个词,就是在一个下雨天,彼时他已赋闲在家爷爷用铜盆、瓷盆、铁盆、塑料盆接着,一时间“哗哗啦啦”“叮叮当当”“滴滴答答”,和而不同的各种水声四起。这时爷爷会在房檐下站很久,这里距雨幕最近,雨声听得最真切。他满意地仰着头,看着雨说:“以前上班,在车间,要是听见外头下雨咧,就想:‘哎呀,要是今儿不上班儿多好,在屋看雨。”
大概,雨声的相伴,给人心安理得惫懒的理由,诸如“起得很迟”“不要我来做饭”“看书、看电影”。古人“三余”读书,冬日,夜晚,阴雨天。但如若是夜晚,又是一个失眠的人,雨声便在他心里复杂起来。而如果这个人是一个诗人,雨声更会化出千百种含义,一个夜晚能因下雨而变得截然不同。
他听得细心,要首先听出雨落何物。留得枯荷听雨声,落在枯荷之上的是清音,李商隐想着,为叶上温柔的带着荷之清气的雨声,枯荷绝不能除去。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秦观笔下的思妇,灯芯刹那间“噗”地灭了,黑暗中枯坐,闭门听雨打梨花。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篷。船舱里的陆游一觉醒来,残灯未灭,篷船之上的柳荫遮不住雨,尽打在船顶上。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的寂寞梧桐,寂寞细雨。
雨下得大小不同,声音也不同。雨声铺天盖地袭来的时候,总使人禁不住凝神细听一番。南方的雨点子大一些,打在车前窗上砰啪有声,有如敲小铜鼓,很热闹,让人顿然感觉到生机。雨,有霖霪之音,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不知为何雨声是令人难忘的,少年时听的雨,蒋捷记了一辈子,他觉得这一辈子过去了,每个阶段听到的雨声都不一样。少年听雨,听出红烛罗帐的旖旎浪漫;壮年听雨,听出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的漂泊,凄清但自由;鬓已星星之时,悲欢离合都化入雨声中,再不起波澜。李商隐知道,将来总有团圆的那一天,且团圆的两个人一定都還记得今天的雨声,却话巴山夜雨时。几年前普普通通的泊舟之夜,杨万里也清清楚楚地记住了。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篷听到明。茅檐昨夜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昔岁夜宿舟中,为何一夜无眠,听雨至破晓?昨夜茅檐之下,彼时此时的雨声一同响起,又有什么心事?似乎说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一如雨声。
雨声还具有莫名其妙的唤醒力。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也是奇怪,真我已隐藏多年,怎么一场雨便要脱胎换骨了呢?涤荡,涤荡,这其中的因果关联,也是说不清楚的。
但这样洗尽沧桑的时刻毕竟难遇,大多时候,传到心里的,就是简简单单的潮湿,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只有最干净最无杂念的梦境,方可观苔。
今夏北京雨水极多,但夏天要告一段落了。秋日将至,“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会轮番上场,最动听的白噪声,留在了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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