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堂妹妹是领养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还只有六岁,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是城里的小孩儿,站在院坝里郁郁寡欢。头发有乡下小孩所没有的黑亮顺直,脸蛋有乡下小孩所没有的白净。
故乡的冬季说不上很冷,但是很肃杀,很让人惆怅,她在院坝里站了许久。我觉得奇怪,我拉住妈妈问:“她是谁呢?我怎么没见过。”
“泓羽呀,她是你杨叔家的女儿,一直在遵义的,你当然没见过。”妈妈低着声音回答。
村里的传闻,说是杨叔和杨婶不能生小孩儿。
我略显尴尬地问妈妈:“泓羽是杨叔的亲生女儿呀?”
妈妈用更小的声音说:“是你杨叔家捡的呢。”
妈妈叮嘱我说:“出去后不要乱说,也不要当着你杨叔杨婶的面说。”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杨叔家的时候,见到泓羽默默地坐在一边,低头吃着自己的东西,一屋子的都是大人,就她一个小孩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杨叔对她说:“你有不懂的作业,就问这个哥哥,这个哥哥读书很厉害的。”杨叔说的这个哥哥是我,我听后脸一阵发烫。
泓羽这时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
她也从来没有叫过我哥哥,更没有让我辅导过作业。
此后每年能见到泓羽一两次。她照样不叫我哥哥,我也不以为意。
后来走的地方越来越远,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其间大概有许多年不回故乡了,故乡的老屋都倾颓了。
再次见到泓羽,就叫了我爸爸伯伯,然后又叫了我哥哥。我恍然一想,就想起了她是泓羽。
“你是泓羽吧!”我说。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有一晚,婶娘去给我们做酒酿汤圆了,别的人都困得受不了,歪歪倒倒地在沙发上睡着了,就我和泓羽还大大地睁着眼睛。
泓羽这时候对我说:“峥哥哥,听说你在写小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泓羽说:“那你肯定理解我。”泓羽凑近一点,压低着声音对我说:“我过得很痛苦。”
我以为一直风平浪静的人生,在泓羽看来,实则一直是惊涛骇浪。
“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泓羽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说,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痛苦这个词我都没说过,我害怕爸爸妈妈知道了会伤心。”
“因为……因为你觉得自己是被收养的?”我试探着问。泓羽的眼眶一红,对我说:“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的。”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理解你的那种痛苦。”泓羽说:“我找个人倾诉,不能理解也没关系的。”
我说:“那你说吧,我听着。”泓羽欠了欠身子,对我腼腆地笑了笑:“这样,我反倒有些说不出口。”
泓羽又笑了一下说:“虽然会很痛苦,但现在似乎走过来了。”
她低着头说:“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
我说:“我也把你当亲妹妹看待的。”泓羽嫣然一笑,对我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情景呢。”
我说:“那時你只有几岁呢。”泓羽摇了摇头说:“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记得。”
我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候婶娘进来了,让我们去厨房端酒酿汤圆吃。我把睡着的人一一叫醒。泓羽偷偷对我笑了一下,我点了点头。
离开故乡之前,我送了一本书给她,想了又想,只在扉页上写了“珍重”两个字。泓羽把眼睛弯成月牙儿一样好看的形状,对我说:“峥哥哥,你也珍重。”
我作为哥哥,应该给她说一些话,不管正确与否,都应该给她说一些话。
如果可以,我想那时我会这样对她说:“你有爸爸妈妈,你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以后还会有丈夫,有孩子,你以为所没有的一切,你都将如所有人一样拥有。”
可是这样,似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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