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河是一个书生。
晏河是一个在上京赶考的路上遇到山贼,险些丢了半条命的书生。
晨光熹微之时方才自林间小屋内悠悠转醒,全身上下的筋骨仿佛都在叫嚣疼痛。目光逡巡一圈,他最终将注意力落到了屋内小桌上那撑着脸闭眼假寐的一抹红衣上。咳了又咳,晏河勉强开口:“这位姑娘……”
女子陡然睁开双眼,把他吓了一跳。“你醒了?”
红色的眼瞳,阳光照进去时就像射入湖底一般,反射出细细碎碎的波光来。左眼上方一道半指宽的疤斜斜自眉骨刻下,有些年岁的印记,倒为平和温润的眉眼平添了几分凌厉。
与记忆之中,昨日救起自己的那个人……晏河想了又想,才敢确定是被眼前之人救了。
“昨日多谢姑娘舍身相救……”他和和气气地朝她道谢,“只是小生无以……”
“我知道你无以为报。”女子打断他。
晏河盯着她那双在光线之中变幻莫测的赤色眼瞳,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些在民间茶馆里被人讲了一遍又一遍的传说,便想象力丰富地猜想这兴许是自己上辈子施过恩的什么动物,化成了精来报恩的,索性也不再纠结。只是……
“黎川。”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女子主动将自己的名字缓缓道出,“黎川,是我的名字。”
晏河依然有些困惑,却不再多问。
只是……
她那样平静无波的语气,他明明是第一次听见,却像已经在记忆深处循环往复了无数次。
黎川
晏河在一夜之间没了马匹和书童,身无分文又染疾未愈。走投无路之际,黎川却主动提出要送他进京。
黎川是一个话少但无所不能的姑娘,上能逮飞禽,下能捉走兽,还会挑林中最新鲜的蘑菇给晏河炖汤喝。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能打跑山贼。
晏河自己也不明白,山贼究竟是看上了他什么。他这一路都不太平,好不容易走过一个山头就又来一拨山贼,仿佛都暗中串通好了要杀他一般,稍不留神他就要掉脑袋。
黎川纵然很厉害,可接连几天下来也有些吃不消,憔悴的脸色看得晏河莫名心疼。直到离京城只剩一天路程的地方,黎川终于因为左臂被砍流血不止而昏厥了过去。
晏河急得团团转:“你不是山中的精怪吗?精怪也会受伤吗?”
日光澄明,一旁的溪水汩汩流动。黎川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声息,她的血液慢慢流入水中,旋即染红了一片。
晏河急得来回踱步,却想不出对策。望着融入水中被冲淡的血液,良久,他脑中灵光一现,匆忙地从自己中衣内衬取出一块不及掌宽的玉佩,放进黎川手里。
那玉石原本通透,隐隐的白雾之中却又裹着几缕绯色,是晏河家唯一祖传的宝贝。儿时路过的老和尚说这是块灵玉,晏河先天不足,便一直戴着。
不想玉石落入黎川手中,一时之间竟光华大盛。不仅她身上、脸上的伤口在以可见的速度愈合,连刻在她眉梢那道刀疤的印记,仿佛都霎时间浅了许多。
晏河望着这奇异的画面,头痛得快要裂开。而下一刻,却是黎川倏然起身,将玉放回了他怀中。
“黎川……”望着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眼睛,晏河竟只觉痛苦,“我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
快要让人窒息的痛楚,在玉石回到自己手中之后一点一点地分崩离析。
黎川安静地望着他,眼神寂静深邃得像是跨越了亘古的洪荒。良久,她摇头,声音轻得像是一句叹息:“不曾,我们不曾见过。
女儿红
晏河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但一觉醒来,他成了状元。丞相竟亲自上门拜访,为他救下自己的小女儿而登门道谢。
入仕翰林,迎娶相府小姐,似锦的前程,一切都完美得毫无瑕疵。
新婚之夜,黎川抱着一坛女儿红坐在墙头,看着新郎晏河帶着些微醺的醉意,被众人簇拥进洞房。
春风得意马蹄疾。思忖半晌,黎川觉得终归还是这句话要贴切些。毕竟她看他活了那么多世,似乎都没有现在这样快乐过。
夜深更漏迟,一坛女儿红不觉便见了底。墙头的黎川动了动身子,微醺的脸庞已经染上了三分醉意。刚打算离开晏河的院落,窗户上的人影一动,竟显出齐齐一排利爪来!
黎川一惊,当即砸了酒坛,提剑破门而入:“哪里来的妖物!”
屋内一片翻滚着喜悦的红,晏河面色微醺地靠在床头,而他新婚的夫人凤冠未褪,回头之时眸光一转,眼底竟飞快划过一道妖冶的绿光。
“你是哪里来的野狼?”黎川眉头一皱,剑便抵上了她白皙的脖颈,“在路上一直装作山贼追杀晏河的,也是你吧?”
野狼似乎并不担忧她手中的剑,反而笑了起来:“小心点儿,你这剑要是不小心划破了晏夫人的脖子,我怕你的晏郎要来找你拼命。”“你……”黎川有些急了,“有本事光明正大出去跟我打!”
“跟你打?”野狼像是听了什么鬼话,“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内丹一直在你的晏郎身上吧?你拿什么跟我打?”
“我……”被她说中,黎川一时间倒无从反驳。焦急之际,晏河竟然醒了过来。
“……黎川?”茫然地看看她,晏河在下一刻注意到了自己的夫人,不由得大惊,“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她!”
“她不是你夫人!她……”未待黎川辩解,一缕细碎的绿色烟雾自晏夫人身体中悠悠飘散,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下一刻便堪堪倒在了黎川剑下。
而半月后的某天清晨,晏河却又见到了她。晨光初现,他隐隐望见床边的红色人影,想要开口,却发觉身体动弹不了。他看着她将那块晕着红光的玉佩放回自己胸口,然后施施然下拜,竟是……在告别。
他的胸口莫名钝痛,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却旋即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混沌里。
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朦胧烟雨中,他看着自己含笑伸手,将涸辙的锦鲤放回水中,双掌合十:“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你叫黎川。”
而后百年,横尸遍野的战场上,他看到靠黎川治愈了外伤的自己一身戎装,挥剑直指她的眉间:“到底是妖物。”
晨光渐明,晏河在浮沉的记忆之中,想起了许许多多黎川不曾告诉他的往事。他想起自己第一世作为方丈救下了她,想起第二世他为自己的贪念而占了黎川本意为他疗伤的内丹,甚至险些杀了她。
黎川来寻这一世的他,原本也只是为了取回那块自己内丹化成的软玉。可当她发现晏河这一世格外衰弱,几乎一生都要靠她的内丹吊命时,却又不忍心了。
比起自己,她大概更希望他能活得好一些。
曙光大白,晏河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的一刻,下意识地去床边寻找黎川。目光所及不见红衣少女,却看到了地板上她留下的物什。
——被踩碎的琉璃河灯里,静静地躺着一条了无生息的锦鲤。
黎川已去,关于晏河的执念便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记忆之中。他看到她挣脱封印去追那匹几度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野狼,被利爪穿心时还握着为他夺回的玉佩,而最后的想法,竟也只是回到他身边。
晏河大恸。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
晏河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曾陪她放过的河灯,竟是与这一世匆忙下水救人时被他踩碎的那盏一模一样的。
他以为她是为报恩而来,却不想自己反欠着她两条命。而他此间浮世千载琢磨不透的人世人心,到头来,竟不如一尾锦鲤看得通透明澈。
只是自她离去,河川已然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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