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去杭州,在静逸别墅开会。
静逸别墅是“民国奇人”张静江的故居,大隐隐于市,在西湖边。沿葛岭路向上,两扇黑色描金雕花大铁门,透着肃穆之气。
推门,拾级而上,老房子的沉静气,一点点沁出来。
蝉鸣,树荫,光影,在那个燥热的暑日午后,钩织出一张细密的冰网。
至客厅落座,主人还未到。别墅的管家小林师父,给我们看茶。
铁壶慢悠悠烧着水,小林师父不疾不徐地洗茶、封壶、封杯,依次拿出几只茶罐,“这款桂花老红茶是窨制工艺的手制茶,你们先尝尝。”
桂花的香气随水蒸气慢慢氤氲出来,闻香,啜饮,回甘,我们不自觉就跟着小林师父形式感了起来,一杯香茶品完,整个人像被热熨斗走了一道,浮躁的心被熨得服服帖帖。
三人闲坐桌两旁,同行的琳琳注意到屋角里的插花,“这个插花很雅致。”
“嗯,这是花道。”小林师父慢悠悠地说,“花道和花艺还不太一样,像我插的这组荷系列,花材都是自己去野外采摘回来的,花道需要用脚步去丈量美,用眼睛去发现美。你看那个花器,也是民国时期的琉璃花瓶,有时光的包浆。”
琳琳以前从不喝茶,但那个午后,因为小林看茶,她居然连尝了四五款不同的红茶、岩茶、普洱……“原来我不是不喝茶,是以前没喝对茶啊!”她笑着说。
我想,她是被小林手作的魅力迷住了吧。
手作之物总是能让人感到温暖。那天下午,无论是墙角的花道作品,还是握在手中的手作紫砂茶具,抑或小林用心沏的一壶好茶,无不饱含着制作者的心意,有着工业化无法表现的朴素之味——匠人们一颗诚恳的心,也会在受者心中荡起涟漪。
那份温润的不苟且,我们谓之腔调。
“腔调”是上海话,泛指一切美好事物。
在沪语里,腔调不单指音乐曲调,更泛指一个人的外貌、风度、格调、气派、品行等。
以前总听人说,旧上海的老克勒是很有腔调的一帮人。一直没有真切感受。
直到嫁给先生,认识了他外公。
郑念女士的父亲曾是北洋政府高官,她从小看英文书,喝的是精致瓷器盛的茶,吃的是英式薄三明治,从不知人间愁苦。
在疯狂的年代,她初入监狱,惊异于世上竟有如此简陋肮脏之处。哪怕心有愤恨,也并没有抱怨。而是一点一点收拾,尽量让环境变干净、舒适些。
她将原本就吃不饱的米饭,每顿留下些当粥糊用,将手纸一张一张贴在沿床的墙面之上,以便她的被褥不会被墙上的尘土弄脏;她向看守员借得扫帚,将屋内打扫干净;她还借来针线将毛巾缝制成马桶垫;给贮存水用的脸盆做盖子防灰尘……
她双手被勒出脓血流淌,一位送饭的女人好心劝她,要高声大哭,以便让看守注意到她双手要废了。
而郑念想的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号哭之声,这实在太幼稚,且不文明。”
看到这儿我想到老外公,想到在弥留之际还考虑吵不吵别人,会不会不好看。这是那一代人的腔调吧。
培根说:清洁是仅次圣洁的美好品质。
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还尽力让生存环境尽量清洁,她的人格也是高贵的吧。
65岁,郑念女士孤身一人来到美国,很快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和环境。尽管“当落日渐渐西沉,一种惆怅有失及阵阵乡愁会袭上心头”,但她仍“次日清晨准时起床,乐观又精力充沛地迎接上帝赐给我的新一天”。
我看到她90岁时的照片,画面中最吸引人的,是她眼神中的光,郑女士一生都有着机敏的状态,积极捍卫着人生的尊严。
因为经常出差,我常流连于机场和高铁站的书店。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书店电视大屏上,常年高声放着各种成功学讲座;收银台两侧,也高高堆放着各式成功学书籍和佛学讲义。
我觉得这个画面很有趣一一一方面,整个社会“一切向钱看”,每个人都在积极追求世俗的成功;另一方面,在一路狂奔的创业路上,身心失衡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很多人都需要通过宗教,来宽慰和平衡内心。
一直觉得,“出人头地”是一种粗糙且不合逻辑的人生哲学,人人都希望卓越,那谁来做群众?太多人教我们如何过得与别人不一样,却没人教育我们,该如何把普通日子过好。
在资源紧张的年代,卓越为垄断更多生存资源;而在这个物质生活富足的年代,如何把生活过得有品质有腔调,才是人生的新选题吧。
有句俚语:三代才出一个贵族。真正的贵族,不仅是财富的占有,更是浓厚家学家养滋生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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