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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你而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会 热度: 11248
吴嫡

  

1.莫逆之交



  曾平是东京医学院的中国留学生,同学里跟他最要好的是山本次郎。

  原本曾平住在大学宿舍里,而山本次郎在学校附近有一处小宅子,他再三邀请曾平去住,曾平盛情难却,也就住进去了。两人同岁,身高样貌都相仿,又经常混穿衣服,同学们也经常开玩笑,说:“要不是远隔重洋,没准你俩是亲兄弟呢。”

  快乐的大学生活持续了两年,忽然有一天,曾平愁眉不展,晚饭也不吃就躺在榻榻米上发呆。

  山本次郎扔给他一个饭团,问道:“你怎么了?一整天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曾平愁眉苦脸地看着他说:“山本君,我要回国结婚了。”山本次郎愣了一下,心里也很舍不得,但还是笑着说:“这是大喜事啊。就算咱们因此要分开,也是不得已的事。”

  曾平叹了口气说:“山本君,其实我有难言之隐。我的婚姻是父母早就定好的,要娶我姨家表妹。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我对这种包办婚姻实在难以接受。”山本次郎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身在福中不知福。”

  曾平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这叫什么福?”山本次郎坐在他的身边,嘴里咬着饭团说:“曾平君,你是了解我的家庭的。我家世代都是军人,从幕府时代就是有名的武士家族。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都以当兵为荣,大部分都上的是军校。我因为出生时身体瘦弱,所以才有了学医的机会,但在家族里,我一直是个不起眼的人,没人关注我,继承家业估计也没我的份,将来能不能找到妻子还不知道。你能和青梅竹马的表妹结婚,过富足的普通人生活,还是在我最神往的中国,我当然很羡慕。”

  曾平也慢慢地坐了下来:“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你家是军人世家,我家是书香门第,在清朝一直是做官的,到民国后也算家境富裕。我表妹家也是当地士绅,只是她家人丁不旺,所以我这次其实是要入赘她家的。你说富足地过一辈子,倒也不差,只是这样的人生,实在不是我想要的,我宁愿像你一样,没人关注,自由自在。”

  两人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山本次郎起身开门,是一个同学来借书,山本次郎递给他,他一鞠躬:“曾平君,多谢。”山本次郎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同学也一愣,突然明白过来说:“光线暗点,还真分不清你俩。”

  同学走后,山本次郎回过头,眼睛里闪着光芒:“曾平君,你家里人对你的印象深吗?我记得你说你是五年前来日本读书的,从仙台读到东京,你回去过吗?这五年正是生长发育最快的阶段,样貌变化应该很大吧。”

  曾平愣了一下,看着山本次郎,若有所悟道:“你喜欢我的生活?就算我家里人認不出你来,可你家里人也会识破我吧?”

  山本次郎想了想说:“不会的,他们平时就不关注我,我也是几年前就出来读书了。况且你的日语和我的汉语都很好,只要彼此把过去的大事说详细点,小事可以说记不清了,不会有问题的。”

  看着山本次郎期待的目光,曾平咬咬牙道:“好,将来我有医学院的学历,也用不着考虑能不能继承家产。只要能过自由自在的人生,我愿意拼一下。”山本次郎笑道:“这就是了,到时万一被戳穿了,我就带着你表妹回日本,你带着日本媳妇回老家。反正先过几年想过的日子,人生能有多少年啊!”两个年轻人竟然就这样决定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曾平几次推迟回国的日期,两人把自己能记得的一切关于家里人的事都告诉给对方,一直到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的事来为止。关于生活习惯问题,曾平已经习惯了日本的生活,山本次郎因为仰慕中国文化,对很多事情也早有了解,曾平帮着他加强学习,也有很大的进步。

  终于,回国的日子到了,曾平在汽笛声中,送走了自己的好友山本次郎。看着山本次郎挥舞帽子的样子,他心里还是觉得不真实,也许过不了几天,这个玩笑就会被戳穿吧。

  没想到一年过去了,家里没有任何来信催促他回家,山本次郎看来成功过关了!尽管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顺利,但曾平还是松了口气。他安心在学校学习,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拿到了东京医学院的毕业证书。

  原本曾平很担心毕业后要回山本次郎的家,会露出破绽,没想到,在他毕业前,山本次郎的母亲去世了。他赶回山本家,一群人都向他表示哀悼,并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怀疑。就连山本次郎的大哥,已经是军人的山本太郎,也只是说了一句:“你长高了。”曾平想,看来山本次郎在家里果然不被注意。

  很快,曾平到东京一家医院应聘成功,在医院里,他表现优异,不但院长很欣赏他,院长的女儿——药剂师藤田言子也很喜欢他。第二年,两人喜结连理。就在这时,日本国内忽然加强了征兵,军人世家的山本次郎也被军部征召了,曾平无法推脱,只好入伍。好在他的学历高,直接就被分配到了军医部,不用拿枪上战场,这让曾平和言子都很高兴。

  开始的半年,曾平在日本医治从国外回来的伤兵。凡是碰到从中国回来的伤兵,他都会仔细询问。这些伤兵说,中国和日本还没有全面开战,但日军已经打出了满洲国的范围。曾平心里十分担忧,但又不敢表露出来,言子刚刚生下一个男孩,他不能让言子担心。

  又过了半年,曾平忽然接到了军部命令,连夜出发,加入去往满洲国的军医部队。

2.意外相见



  曾平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百感交集,这是他的家啊。同行的军医中有个东医的校友,眉开眼笑地对曾平说:“我一直很期待踏上中国的土地,看你的样子,也很兴奋吧。”曾平笑了笑说:“是啊。”

  进城之后,初看上去还挺平静的,只是街上行人稀少,处处挂着日本和满洲国的旗,远处还有零星的枪声。来接他们的军人说:“这里是满洲国的边境了,常有小股的中国军队袭扰。它们的番号很杂,政府军和游击队都有,甚至还有土匪。不过你们军医部有出行任务时,陆军部会派人保护的,不用担心。”

  当天晚上,军部举行晚宴,迎接新来的军医们。参加晚宴的都是日军军官和满洲国的官员。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陆军军官佐藤,拉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来到曾平面前说:“山本君,这是我的朋友,本地名医,商会会长曾平君,曾是东京医学院的留学生,是你的校友啊。我说你长得和他有点像,他还不信。”

  曾平一下跳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的确还能看出有点像,但仅此而已。山本次郎胖了,圆圆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本来同样的身高,现在曾平要比他高出半个头。山本次郎也认出了曾平,但脸上谄媚的笑容却一点没变:“山本君,幸会,幸会。”曾平伸出手,和他紧紧相握:“幸会,曾平君。”

  等很多人都喝醉了,曾平和山本次郎躲開众人,来到角落里小声聊天。曾平问:“表妹家不在这里啊,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山本次郎苦笑着说:“我到中国时,日军正全面占领东北,兵荒马乱,你家人都遇难了。”

  曾平脸色大变,他原本想着,山本次郎替自己回来结婚,也不代表以后自己就不能见到父母了,想不到竟是永别!

  山本次郎接着说:“催你回家结婚的信是你表妹家写的,当时她正被一个日本商人纠缠。我赶到后立刻就结了婚,为了避免麻烦,我带着家人想搬到关内去,没想到日军封境,走到这里就走不了了。他们听说我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对我还算比较客气,给我发了本地的良民证,我就定居下来,做起了医药生意。后来他们让我当商会会长,我为了家里人的安全,不敢不当。现在老百姓背地里都叫我汉奸狗腿子,也只能听着。”

  曾平忍不住笑了笑说:“你也算不上汉奸,本来就是日本人。”山本次郎心虚地看看周围说:“别说这话,现在我做梦都不敢说日本的事。”曾平愣了一下:“怎么,你怕日本人知道?据我所知,日本拓荒团也有和中国人通婚的吧。”

  山本次郎说:“我是怕你表妹知道,她恨死了日本人。现在我当商会会长,她虽然不高兴,但知道我是为了家人好,也没干什么坏事。如果她知道我是日本人……”

  曾平见他如此情深,又是高兴,又是辛酸,拍拍老朋友的肩膀说:“至少你现在是幸福的,你还想换回来吗?”

  山本次郎犹豫了一下,笑着说:“不想换,我们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明天你到我家去做客吧,你也想见见她们吧?她们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曾平点点头:“当然。”

  第二天,曾平请了假,从军医部出来,到街上买了点礼品,直奔山本次郎的家。山本次郎把他带进客厅,房子很大,也挺舒适的,只是有两扇窗上的玻璃碎了。山本次郎苦笑着说:“前天晚上被人砸碎的,还没来得及换,见笑了。”

  曾平问:“没人管吗?”山本次郎说:“我不想报警,表妹也不让报警。只是女儿出去玩时,小伙伴很少,是我拖累了她。”

  说话间,表妹带着女儿出来了,她对曾平并不热情,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似乎是为了丈夫的面子才应付一下。看清曾平的脸后,她愣了一下,神情略微放松:“曾平说你是他的大学同学,长得有些像,果真如此。招待简慢,请不要客气。”

  山本次郎忙说:“山本君和其他日本人不一样,他……很仰慕中国,人很好。”曾平看见山本次郎的眼圈发红,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赶紧站起来鞠躬:“夫人,我知道日本人对您的亲友伤害很多,实在抱歉。”话音未落,他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一个供桌,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看了一眼,脑袋“嗡”的一声——

  那正是他父母的灵位,灵位上写着“姨父、姨母”的称呼。曾平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泣不成声。山本次郎急忙过来劝解,表妹被他弄得有点蒙,但看到他如此诚心,倒也增加了不少好感,也跟着哭了一阵子,亲手给曾平倒了杯茶:“山本先生的歉意,我能感受到。日本军队不好,但您是个好人。你们慢慢聊,我带孩子出去玩。”

  两人自然有很多话说,山本次郎得知曾平也结婚生子后,十分开心:“你不但找到了喜欢的女孩,还结婚生子,真是想不到。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你竟然参军了,如果是我,一定做不到这么好。我家里人一定以你为荣吧?”

  曾平点点头:“我参军后,你家族的亲戚都来看过我,说我没有辱没山本家族。”

  山本次郎兴奋地搓着手:“看来咱俩的决定是对的。我喜欢你的生活,你也享受了自由,还替我保全了家族名声,两全其美啊。”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昨天喝醉的军官佐藤,他冲曾平点点头,对山本次郎说:“曾平君,军部要求选拔五十个人作为军医部的助手。这是年龄性别等条件,你要跟商会宣讲一下。”

  山本次郎接过文书,犹豫着问:“上次让我选拔的二十个男人,不是因为大家都坚决反对,最后从监狱里选人了吗?这次为什么不从监狱里……”

  佐藤摇摇头说:“上次是送去煤矿上工作的,有力气就行。这次的条件比较多,不可能都从监狱里选。”他看看山本次郎,“曾平君,上次大家集会闹事,有人说是你鼓动的,但我没有调查,压下来了,这次的事是上级直接下令,必须完成的,你不要让我为难。”

  佐藤走后,山本次郎苦笑着说:“这就是汉奸平时要干的事,说是选拔当什么助手,其实都是一些日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老百姓当然不愿意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就是军医部的啊,你们需要什么助手吗?”

  曾平摇摇头说:“军医部的工作主要是治疗伤病员,给你的名单里是不是要求有医护背景的?可能是伤员多,人手不够吧。”

  山本次郎看着文件说:“这上面要求各年龄段的都有,还有三四岁的孩子,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啊?这么小的孩子,哪一家会同意军队带走啊,这不是胡扯吗?”曾平也很纳闷,他说先去打听打听,就匆匆赶回去了。

  奇怪的是,军医部同来的军医们也没听说此事,难道是其他部门误解了军医部的要求吗?曾平敲开了军医部长官的门,想问个究竟。

3.疑惑重重



  因为精湛的医术和山本家族的名声,军医部长官对曾平一直很器重。面对曾平的疑问,他笑了笑说:“山本君,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是来自上级的直接命令。不过听说,我们即将接到一个重大的任务,会关系到帝国的未来。这真是莫大的荣誉啊,你现在不要想这些事了,好好休息,准备迎接新的任务吧。”

  曾平疑惑地出了门,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用日语在大声喊:“我的孩子,你们抢走了我的孩子!我要见佐藤,我要见山本次郎!”只见两个日本宪兵正在大门口殴打山本次郎,山本次郎疯了一样地往里冲,抬头看见曾平,大声喊:“山本君,救命啊!”

  曾平趕紧跑过去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山本次郎抓着曾平的手,浑身颤抖:“我的妻子带着孩子在外面玩,遇到了日本宪兵,孩子被他们抓走了。”曾平大惊,他知道宪兵是不受地方部队管辖的,直接接受军部命令。这时,佐藤听到声音也从另一个房间里跑了出来,远远地喊道:“不要动手,那是皇军的朋友,商会会长!”

  两个宪兵见曾平穿着军医的制服,佐藤也是个军官,这才放开了山本次郎。山本次郎全身颤抖,大声喊道:“佐藤君,山本君,我的孩子被抓了,孩子被抓了!”佐藤上前问道:“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昨天晚上山本次郎接到佐藤的文件后,就在商会里散发了。大家当然都不愿意,纷纷咒骂。山本次郎安慰大家,先拖一拖看看,直接反对是很危险的,他再找佐藤商量,看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商会里多凑点钱,贿赂一下,把命令修改一下。之前在山本次郎的协调下,商会多次这么干过,帮老百姓挡过一些事。当然这些事都不能传扬出去,因此老百姓仍然骂他汉奸狗腿子。

  没想到今天早上,表妹带着孩子出门去玩,过了一会儿,表妹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哭喊着孩子被抢了。山本次郎大惊,跳起来就要找警察署,表妹拉着他哭喊:“找警察没用,快去找你的日本朋友,是日本人把孩子抢走的!”山本次郎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他一刻没停,飞奔到日本人的驻军部队,他知道佐藤和曾平都住在这里。到了门口,宪兵不让他进,他想硬闯,就被打了。好在宪兵听他日语很流利,才没开枪,否则估计命都没了。

  佐藤听完后,急匆匆地跑开了,曾平则扶着山本次郎,让他别着急,肯定会有办法的。过了一会儿,佐藤满面春风地跑了回来:“曾平君,别担心,我跟宪兵队的说过了。他们也不知道是商会会长的女儿,只是名单上需要两个两到五岁的孩子,他们就随便抓了两个孩子回来。宪兵队队长说,只要我们再给他们找一个孩子,顶替上名额,他们就把你的孩子放出来。”

  山本次郎激动地说:“不能先放出来吗?”佐藤为难地摇摇头:“队长说,他们接到了严格的命令,必须在后天之前完成任务。其实我给你送命令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动手抓人了,这样即使你们完不成任务,他们也能如期交差。”

  山本次郎急得团团转:“这怎么行?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小的孩子啊……”他抓住曾平的手:“山本君,这是你们军医部要的人,你去说说情吧,求你了。”佐藤也连连点头:“不错,宪兵对地方部队不太在乎,但他们对军医部还是很客气的,山本君去试试也好。”

  曾平立刻赶回了军医部。听完曾平的恳求,军医部长官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最后还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宪兵队队长,打完后,抱歉地对曾平说:“山本君,这是上面的命令,宪兵队队长说实在关系重大,他不敢随便放人。但他保证,在后天晚上之前,只要你们能找来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他马上放人。或者只要告诉他们孩子在哪里,他们自己去抓。实话和你说吧,他们现在就出去抓人了,只要抓到一个,就放他女儿。不过现在全城人都关门闭户不上街,想抓也确实没那么容易。”

  曾平无奈地把这个结果告诉山本次郎,他自己也充满疑惑,为什么宪兵队一定要抓这些孩子呢?孩子对他们能有什么用?

  山本次郎知道他的这两个朋友都没办法了,浑身哆嗦着向外走:“我得想办法,我得想办法……”佐藤跟在他身后:“你别太担心了,我打过招呼,你女儿在宪兵队会被好好保护的。你对这城里这么熟,找个孩子还能难倒你了?”山本次郎也不说话,一路哆嗦着走了。

  接下来的一天里,曾平都在宪兵队和长官之间周旋,希望能说服他们放人。宪兵队尽管很客气,却坚持在没有抓到新的孩子之前不能放人;长官也绝口不提要孩子究竟干什么,只是安慰曾平:“城里这么多人,你朋友一定能解决问题的,不用担心。”

  天色渐晚,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曾平跑出去一看,只见几个日本宪兵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走进来,小女孩大概四五岁,嘴里含着手指头,看来是刚哭过,现在挺安静的。曾平快跑几步想追上去看看,但被另一阵喧闹声吸引了。

  山本次郎带着表妹,在大门口抱着孩子,向佐藤鞠躬致谢。孩子见了父母,正号啕大哭呢。有几个人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日本人的军营,但依稀能听见骂声:“狗汉奸!不得好死!”这时,一个日本卫兵端起枪,远远地瞄准,山本次郎赶紧挡在前面,对日本兵连连解释着什么。

  当晚,曾平来到山本次郎家,山本次郎拿出一瓶酒,和曾平对饮。曾平说:“刚接到长官命令,军医部要往黑龙江一带进发。这一分手,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了。”

  山本次郎有点醉了,他看着曾平说:“你其实是个中国人,日本在侵略中国,你却在军队里,是不是很讽刺?”曾平沉默良久道:“我是个医生,不是士兵。我不会杀任何人,我只会救人。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只要是伤员,是病人,我都会救。”

  山本次郎惨笑道:“你刚回中国,你没见过,可是我见过。我见过反抗日本人的中国人,被当众枪毙;我见过给中国军队送信的商人,被当众砍头;我见过一个所谓的反日分子的孩子,被刺刀挑在半空中??这些人,你救不了。”

  曾平沉默了,他的确救不了,甚至,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山本次郎忽然哭了:“曾平君,你知道??我的孩子是怎么获救的吗?”曾平摇摇头,但其实他已经猜到了。

  山本次郎哭着说:“那个孩子的父母得瘟疫死了??从去年开始,一场瘟疫蔓延,很多人都死了。剩下的人,我出钱开了一个善堂,给他们发药发粮食。我去给他们治过病,所以我知道善堂里有一个小孩……”他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曾平心里堵得慌,他喝干杯中的酒,推门离开了,远远地还能听见山本次郎的哭声,然后是“哗啦”两声,两块石头从暗处飞来,砸碎了玻璃窗。

4.恶魔计划



  曾平回到军医部时,大家都在收拾行装。这时,长官走进来,表情严肃,拿着一份报告,看着他们说:“我们明天动身,赶往黑龙江,马路大会跟着我们的车一起出发。为了保密,我们不能动用部队随行,但会有一队宪兵跟着我们。这里是满洲国,我们的安全没有问题。”

  曾平吃惊地问:“什么马路大?木头吗?”有几个军医看来已经听到些风声,冲他摇头,长官说:“马路大是我们的试验材料,我们需要这些材料进行医学试验,以提高医疗技术,为帝国的军人服务!我们这里只是一部分,其他地区也在收集马路大,我们需要不同地区、不同年龄的马路大,这样试验数据才是完整可靠的。还有更多的医疗队带着马路大去黑龙江的石井部队会合,我们就要进行一场神圣的事业——由731部队的石井君提出的‘洪水计划,像一场洪水净化有罪的世界,只有天皇的子民才能生活在未来的天堂。”

  曾平明白了,他颤抖着问:“是人体试验?”长官点点头:“是活体试验,但你不用把马路大当成人,他们只是珍贵的试验材料,會为帝国的统治做出贡献。去年,我们在这里进行了一项试验,所用的细菌都是石井部队的产品,事实证明,那种细菌会让中国人患上致命疾病,但对有专项药物的帝国军队,却不会造成太大危害。该产品已经在亚洲战场上进行应用,为帝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还要继续努力!”

  房间里一片欢腾,只有曾平在发抖。原来山本次郎说的那场瘟疫,竟然是人为的!曾平是医生,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很清楚要培养出这样的病菌和解药,需要对动物进行怎样的试验。那种试验,即使对象是动物都会让人难以直视,他们竟然是在活人的身体上做试验研究出来的!

  长官注意到曾平神色有异,忙问:“山本君,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在这一刻,曾平忽然完全冷静下来了,他轻松地笑了笑:“不,我是太激动了,等不及要建功立业了。”长官很高兴,拍着曾平的肩膀对其他军医说:“看,不愧是东医的高才生!不愧是山本家族的子弟!大家都要向山本君学习!”

  深夜,商会会长家破碎的窗户被一个黑影推开了,然后黑影钻进去,落到地上。黑暗中一个声音颤抖着说:“别动,不管你是谁,我手里有枪。”

  黑影叹了口气:“是我。只有你一个人在吗?”对方也松了口气:“曾平君,是的,她俩都睡了,我在客厅里守着呢,我担心有人会进来伤害她们。因为有些人知道小孩是从我的善堂里被抓走的,所以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在考虑明天找佐藤要张通行证,我想带她们躲得远远的。可我知道这很难,之前我就试过,佐藤说他没办法,日本人知道找一个商会会长不容易,他们不会放我走的。”

  曾平走到山本次郎面前,伸出手说:“你不用找佐藤了,这就是通行证,你明天天亮就可以出城。”

  山本次郎颤抖着手接过去:“曾平君,你这次真是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啊!”

  曾平平静地说:“这通行证是让你送走她们俩的,你还得回来。”山本次郎愣了一下:“为什么?”曾平把晚上发生在军营里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我是偷着溜出来的,时间一长肯定会被人发现。通行证是我从长官那里偷出来的,我们明天中午出发,他也可能会发现。所以,我没法去办这件事,只能靠你了。你明天天亮就出城,把表妹和孩子送上火车,然后你去找附近的中国军队。”

  山本次郎颤抖着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中国军队在哪里……”曾平说:“你知道的,你那天喝醉的时候,告诉过我,日本人常去几个地方剿匪,而且你暗中接济过几个被杀的反日分子的家属。”

  山本次郎哭了:“我只想带着老婆孩子逃走,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你为啥非要我再回来送死?”

  曾平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说,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山本次郎没有出声。曾平又说:“那个因为你的暗示被日本人抓走的小女孩,你知道她会怎么样吗?我告诉你,她会被注射病毒,然后每天观察病毒在她身上的进展,她的血管会变得扭曲,皮肤会溃烂,骨头会发黑。然后,他们会在她身上试验各种解药,如果侥幸治好了,他们会继续试验下一种病毒,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最后,她没法治好了,他们不会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会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解剖她,观察她的骨骼和内脏的破坏程度……”

  无边的黑暗中,曾平如同恶魔一样,语气平静地诉说着“洪水计划”文件中的试验过程,山本次郎捂着自己的嘴,把号啕大哭的声音闷在自己的身体里,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曾平转身离去的时候,对他说:“山本君,我了解你,也相信你。明天车队的行进路线是绝密的,但我反复打探了,长官无意中透漏了一点,应该是走太平路,中午时出发。有窗户的车是军人,没窗户的车是马路大。”

  曾平走了很久,山本次郎仍然在地上蜷缩着,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通行证。

  

5.除魔之战



  第二天上午,曾平一边观察着长官的举动,一边假装收拾东西。长官没有发现少了通行证,只是在反复确认药品和器械是否带全了。宪兵们把抓来的中国人赶进了那辆没有窗户的卡车里,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中午时分,宪兵们上了第二辆卡车,一个小队,三十人。然后军医们开始陆续登上第一辆卡车。曾平极力拖延着,一会儿说忘了这个,一会儿说忘了那个。长官很不耐烦,一直催促。最后曾平实在拖不下去了,只能上了车。

  三辆卡车秘密地从军营后面开出去,转弯上了太平路。这条路原本挺热闹的,但上次瘟疫这里是重灾区,沿路的居民几乎死光了,此时显得十分荒凉。卡车速度很快,转眼就出了城,在太平路上继续行进。

  曾平紧咬着牙,他自己也知道,昨晚的行动与其说是勇敢,还不如说是绝望。即使山本次郎如他所想肯放弃幸福生活的机会,去寻找中国军队,也未必能那么快找到。即使他能找到,以他商会会长的汉奸身份,中国军队也未必会相信他说的事。即使这些都能顺利完成,这是日占区,中国军队是否会为了救几个普通百姓而冒险袭击也很难说。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集结起太多的部队。

  卡车行进到一座桥梁处,曾平呼吸急促起来,虽然他不懂军事,但如果真有伏击,这桥梁就是最好的机会。他焦急地等待着,身旁的长官觉察出了异样:“山本君,你怎么了?”曾平忙说:“有点晕车。”说话间卡车已经过了桥,曾平失望至极,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身后的桥塌了!紧接着,还没等大家缓过神来,军医们乘坐的第一辆卡车被炸翻了。从路边的草丛里冲出来几十个人,一边开枪,一边逼近。

  宪兵们所在的第二辆卡车被堵在中间,进退不得,很多宪兵没等下车就被打死在车里了,剩下的宪兵跳下车开始还击。远处传来了车辆的声音,显然是城里的日军听到了爆炸声,派军队赶过来察看。

  双方的交火十分激烈,不断有人倒下。日本宪兵人数虽少,武器却先进,都是连发冲锋枪。中国军队枪支很杂,但突袭得手,人数占优。终于,中国军队胜利了,他们击毙残余的宪兵,开着第二辆卡车,奋力冲撞着炸翻的卡车。这时日军部队赶到了,但桥被炸塌了,他们绕不过来,只能远远地放枪。

  爆炸让车里的军医死伤惨重,曾平也昏过去了。一下下的撞击,又让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突然,随着猛烈的一撞,卡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后面的两辆卡车呼啸而去。曾平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曾平身边的长官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曾平的笑容,忽然明白了:“山本,原来是你,你是个日本军人,你是山本家族的人,为什么……”他伸手去身上摸枪,曾平顺手捡起一片尖锐的卡车玻璃碎片,用手术刀解剖的动作,稳稳地划过对方的颈动脉。

  长官捂着脖子,瞪着曾平。曾平凑到他耳边说:“不管我是哪国人,至少我是个人,不是魔鬼。”

  过了很长时间,日军才想办法绕过那座断桥,救援卡车里的军医们。只有几个人侥幸活了下来,但也都昏迷不醒。长官脖子被玻璃碎片划破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很平常,没人怀疑。曾平和其他军医一样被驻军接回城里医院,抢救休养。

  这次袭击震惊了整个满洲,特高课派人来调查。很快,废弃的卡车被发现了,它们被开进了水库里,而车上的人早就没了。各大车站、路口都设卡堵截检查,但用处不大,因为袭击者什么模样,没人见过。就连那些失踪的马路大,也还没来得及照相归档,面对面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不过,特高课的能力的确很强,他们查出缺失一个通行证,开始从通行证查起。曾平听说了这个消息,但他很平静,随时等待着从医院里被带走。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曾平被人从病床上拉起来,带进了审讯室。曾平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当他看见眼前的人时,还是惊呆了。山本次郎被绑在刑柱上,奄奄一息,看见他进来了,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又垂下了头。

  特高课的人对曾平很客气:“山本君,这次被袭击,帝国损失惨重啊。本来是很秘密的行动,没想到走漏了风声。这个家伙,您应该认识吧,据说你们是东医的校友,在城里时也有过交往。”

  曾平在脑子里极速思考着,回道:“没错,是佐藤告诉你们的吧?”特高课的人点点头说:“佐藤说过,他自己也承认了,利用佐藤和山本君,为中国军队探听消息。丢失的通行证,也是他偷走的,就是上次来军部大吵大闹的那一次,趁佐藤不备偷走的。”

  听到这里,曾平已经全明白了,他看着山本次郎,平静地问:“既然他有通行证,又怎么会被抓住?”

  特高课的人笑了笑:“别的人抓不住,是因为谁也不认识。他在这里当了这么久的商会会长,认识他的人很多。你们遇袭后,我们搜查全城,发现他全家都跑了。这也太巧了,所以我们四处通缉他,想不到他竟然还在这里,昨天晚上上火车时被抓住了。”

  曾平平静地问:“既然他什么都说了,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特高课的人说:“我们想知道他是怎么获得出发时间和路线的,还有,这趟车队看着并不特殊,为什么他们会偏偏袭击这个车队。他说是来要女儿时听宪兵队队长说的,可宪兵队队长在战斗中玉碎了,死无对证,我也不相信宪兵队队长会对一个商人说这么秘密的事。他嘴很硬,再打下去就要死了,佐藤已经劝过他了,没有用。既然山本君也是他朋友,我们希望你也劝劝他,只要他肯说出来,我们就饶他一命。”说着,他转向了刑柱上的山本次郎:“曾先生,佐藤的信用你信不过,山本君的担保你可以相信,军医长官死了,他就要晋升了,你的命,他是可以擔保下来的。”

  山本次郎抬起眼睛看了看曾平,笑了笑说:“我让你们损失惨重,你们怎么可能饶过我?”

  特高课的人说:“很多中国军人都杀死过我们日本军人,但只要他们肯投诚帝国,为帝国效力,我们都既往不咎。”

  山本次郎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好吧,你们都出去,我跟山本君聊聊,看他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相信,他能保住我一条命。”

6.忘记身份



  特高课的人出去了,曾平走到山本次郎身边,把对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曾平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了,山本次郎用很小的声音说:“不能哭。”曾平点点头:“谢谢你。”

  山本次郎小声说:“记住表妹的地址,有机会去看看她。”曾平点点头:“你为什么不把我供出来?那样也许你还能活命。”

  山本次郎说:“你以为我不想活命吗?我多想活着去找表妹和孩子。可我知道,不管特高课答应什么,我都死定了。既然必死,拉着你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曾平会意道:“她本就是我的表妹,只要我力所能及,照顾她是肯定的。”山本次郎说:“不,不是这件事,她带着钱呢,能活下去。是另一件更难的事,我要你替我活着,从今天起,彻底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就是山本次郎!山本家族不能出叛徒,你不能当日本的叛徒!”

  曾平惊呆了,他扭过头看着山本次郎:“你知不知道你在要求我干什么?我是个医生,肯救治日本伤兵,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你刚才难道没听到,他们要让我当军医长官吗?那样我就会被要求去什么石井部队,成为和那个死了的家伙一样的魔鬼!我怎么可能?”

  山本次郎竟然笑了:“你一直比我聪明,也比我勇敢,我相信你一定能解决的。这是你欠我的,我替曾平活了这么多年,娶妻生子,帮助中国军队救中国人。现在,我要替曾平死了,难道你不该替我活着吗?你希望山本次郎变成山本家族的耻辱吗?”

  曾平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他知道山本次郎的要求是合理的。最后,他沉重地点点头:“我答应你,绝不会让山本次郎成为家族的耻辱。”

  山本次郎微笑着说:“谢谢你,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带着遗憾死去,老朋友,抱歉了。”他忽然歪头,奋力一口咬在曾平的耳朵上,曾平猝不及防,惨叫一声。

  等特高课的人冲进来时,山本次郎已经把曾平血淋淋的半只耳朵吐在了地上,哈哈大笑。曾平指着他喊:“你们都看见了,我什么都答应他了,他就是个疯子!”特高课的人连连道歉:“我们看见您一直在点头了,真是抱歉,不该让您离他这么近的。”

  曾平捂着耳朵,狼狈地跑出了审讯室,脸上的泪水混着鲜血狂流。他听见审讯室里传来特高课的人咆哮的声音:“上刑,上刑!”

  当晚,山本次郎就死了。曾平的委任令很快就下来了,接替之前的军医长官,等待下一批日本国内的军医到达后,重组小队,重启计划。曾平在佐藤等人的祝贺声中,走进了长官的办公室。他从长官的遗物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密封得极其严密。

  几天后,日本军营中出现了瘟疫的迹象,和一年前城里出现的瘟疫很像。军医长官带着几个幸存的军医,没日没夜地给士兵们治疗,最后终于控制住了疫情。但军医长官却因为给士兵们治病,没有及时发现被传染,用药晚了,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内脏严重受损,无法再继续服役,只能转回国内休养。

  军部很惋惜,一颗即将升起的军医之星就这样废掉了。为了激励更多军医学习这种为帝国献身的精神,军部颁发了嘉奖令,山本家族长长的荣誉单上又增添了一笔。山本家族很多人到码头迎接曾平回国,挥舞彩旗,高喊山本家族的口号。

  曾平回到了岳父的医院,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行医了,只能研究一些医学书籍,写点文章。他的文章不但在日本发表,他还投稿给一些中立国家,内容主要是针对大规模细菌型瘟疫和病毒型瘟疫的防治。他知道,這些国家的报纸,在中国的租界是可以买到的。

  日本最终投降了,投降的那天,很多日本人上街游行,痛哭流涕,还有一些军人自杀抗议。曾平的妻子担心他也会做傻事,没等下班就跑回家,却看见曾平一个人在喝着清酒,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见妻子回来了,他举起酒杯说:“来喝一杯吧。”

  很多年过去了,曾平已经白发苍苍,他一生都没能再踏上中国的土地。他的身体已经经受不起长途旅行了,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回去还能干什么,告诉表妹真相吗?那还有意义吗?表妹已经有个好丈夫了,就让她一直怀念下去吧。

  眼下,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却想要回去一趟。妻子和儿子苦苦劝阻,但他还是坚持。最后他胜利了,踏上了回中国的邮轮。

  深夜,妻子和儿子在睡觉,他一个人走到船舷旁,艰难地坐下来,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此时,邮轮上轻柔的音乐声中夹着播报声:前方即将从日本海域进入中国海域。

  在这一刻,曾平觉得自己累了,在海浪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发稿编辑:朱虹)

  (题图、插图:杨宏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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