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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坚韧抵御

时间:2023/11/9 作者: 今古传奇·双月号 热度: 16064
陈毓婧

  

  1943年11月,在湖南常德,一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拉开序幕。中国军队经过浴血奋战,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给日军以重大打击。特别是第74军第57师,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为中国军队在战略态势上赢得了主动。战后的常德城从东门直接就可以看到西门,日军以伤亡1.5万兵力的代价,得到一座废墟。据当时国内媒体记载,中国军队能在一个中级城市坚守5天已很罕见,而第57师“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苦守常德竟达16昼夜。

  美国《芝加哥太阳报》评论说道:“此一役对中国而言,是证明其士兵之作战能力;对其盟友来说,亦足以证明中国虽处于极大困难之中,犹能渡过难关,击退敌人。”

  日本:“杀出一条血路是最快解决中国事变的唯一重要方策”

  第二次世界大战进行到1943年,国际形势对日本越来越不利。苏德战场上,苏军正在全线发起反攻;美英联军在突尼斯击败德意联军并在西西里登陆后,意大利法西斯首领墨索里尼被迫下台;太平洋战争的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日军已被迫转为守势;在印缅战区,蒋介石抽出7个军转向云南、印度,准备协助盟军反攻缅甸并打通中印公路。

  为了策应太平洋战场和印缅作战,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向日军大本营提出:“必须割断重庆同英美的关系,为此,除了付诸武力,别无其他方法可寻。”日军参谋总长杉山元认为,对中国采取攻势,“杀出一条血路是最快解决中国事变的唯一重要方策”,进攻方向则直指常德。

  常德是湘西北重镇,川贵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国民革命军《第六战区拱卫陪都计划》中,常德被列为确保的重要据点。在日本战史书中也有记载:

  湖南素有“湖南丰收,四川饥馑”之称。而常德则是湖南省西部地区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与东部的长沙相对,为重庆军补给命脉所在。我军若能将该地占领,东南可监视长沙、衡阳,西方可顾及四川东部,成为足以威胁重庆的战略要冲。

  常德还是国民党重要的粮棉物资基地,攻下常德,日军就可以掠夺战略物资,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并且,一旦此时对常德出兵,就有可能迫使已经在云南集结的中国远征军回师救援,推迟东南亚盟军对日军进行联合反攻。

  日军大本营根据战场形势,同意其中国派遣军进攻常德的作战计划。接到作战指令的是日本中国派遣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

  第11军组建于1938年,是太平洋战争期间侵华日军在中国内地唯一一支用于战略进攻的机动部队。其首任司令官便是后来成为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冈村宁次。第11军下辖第6师团(南京大屠杀的罪魁祸首)、第101师团、第106师团、第116师团(这些师团都是日军中的甲种师团)和原本驻扎在台湾地区的“波田支队”等,以及战车、机甲、重炮、汽车、架桥、探照灯等技术兵种。其鼎盛时期的兵力多达15万人以上,配备有上千门大口径重炮和强大的航空部队。第11军先后参加了入侵武汉、南昌、随县、枣阳、宜昌、长沙等地的军事行动,“战果”累累,罪孽深重:1939年4月,冈村宁次指挥第11军抢在中国军队的攻势前,仅用了7天时间就攻陷了号称“中华民国第二首都”的南昌;枣宜会战期间,第11军在南瓜店处重创国民革命军,第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战死;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第11军一度攻陷了长沙。可以说,第11军的刺刀指向哪里,哪里就是日军在中国战区最为重视的战场,哪里就有战斗力最强的抗日军队。

  然而,这支被日军大本营誉为“国之柱石”的部队,从1941年起,在战场上屡屡受挫。1941年3月,第11军在上高会战中遭遇了罗卓英(后来的中国远征军总司令)率领的国民革命军第19集团军。第11军下辖第33师团遭到重创,第34师团和第20混成旅团超过70%的人员被击毙、击伤;1941年9月,第11军下辖的第3师团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遭到国民革命军第74军重创,仅第18步兵联队就有8名中队长被击毙,“花谷先遣队”伤亡达到800余人;在1941年末至1942年初的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国民革命军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摆下“天炉战法”,将第11军打得措手不及,一举获得了会战的胜利。日军素来有把阵亡官兵遗体火化后将其骨灰带回国安葬的习惯,但由于日军在撤退时过于狼狈,许多阵亡者遗体来不及入殓,只得砍下手,甚至割下耳朵或小指象征性地匆匆烧掉。当时,英国《泰晤士报》发表评论称:“(1941年)12月7日以来,同盟国军队唯一的决定性胜利是中国军队的长沙大捷。”

  1943年1月,橫山勇抵达第11军司令部所在地武汉。他就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谋划了一场胜仗来振奋第11军的士气。2月,横山勇抽调大批兵力集中对付位于洪湖地区的国民革命军第128师王劲哉部及第六战区的挺进军。由于动员兵力超过常规,参谋们都很惊讶。横山勇认为,第11军自第三次长沙会战失败后几乎没有进行作战,面对部队中的极度畏战情绪,只有一场绝对的胜利才可以改变,因此他选择了“牛刀杀鸡”“狮子搏兔”的战术。为了保证战役的顺利,横山勇还派遣间谍打入第128师内部,收买了内奸。由于日军兵力强大、第128师内部又出现叛徒,该师作战失败,丧失了长江以北的洪湖地区,王劲哉本人也被俘虏。横山勇取得了在第11军的第一场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对横山勇来说,即将对常德发起的进攻,往大了说关乎日本的国运,往小了说则是他自己能否在第11军,乃至整个日本陆军中继续树立威信的问题。

  1943年11月2日,横山勇集结10万余兵力在东起华容、西迄松滋的长达200公里的长江南岸,分东、中、西三路向中国守军突然发起猖狂进攻,一场恶战拉开了序幕。

  “要用我们的血肉换取整个战役的生机”

  国民革命军第六战区作为此次会战的主体,会同国民革命军第五战区、第九战区一部,集中了28个师约20万人、飞机100余架,在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的指挥下,严阵以待。

  11月4日,孙连仲研判敌情之后,认为日军主力可能指向常德,于是当晚电令第74军开往常德近郊桃源驻守,其下辖第57师进驻常德设防。

  11月12日,日军在拼命冲杀一周后,仍然未突破国民革命军第10集团军的正面。横山勇决定改变进攻方向,留一部于暖水街一带继续与中国军队周旋,其余的主力调往新安、石门。

  驻守在石门的是第73军,其中最骁勇的是暂5师,师长彭士量。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彭士量毅然奔赴抗日前线,投身民族解放战争。任暂5师师长后,彭士量率部驻防鄂西、湘北一带,屡建军功,连日军广播都称彭士量的暂5师为“不可轻侮之师”。

  彭士量的儿子彭子键回忆说:“我父亲在鄂西湘北戰役中,率军多次打退日军的进攻。他治理部队宽严相济、惩罚分明,深得部属爱戴,尤以智勇见称,滨湖诸役,战绩辉煌。”

  11月4日,彭士量率部进驻石门县城。此时的暂5师,由于前不久在华容反击战中消耗甚大,虽经半年调整、补充,但兵员、武器大都没有到位,战斗力极弱。彭士量深知此次守备石门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到达石门后,没有来得及喘口气,便陪同第73军军长汪之斌等人前往阵地察看。阵前情形,令彭士量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像石门这样的军事要地,先前的守备部队竟连起码的工事都没有构筑,仅在新安至分水岭一线浅挖了20公里宽的正面散兵线。石门城外的澄水南岸,连一个据点都没有。大敌当前,唯有拼死一搏了。

  11月8日,常德会战外围战线上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石门战役打响。彭士量亲临作战第一线指挥,率部与敌人相持三昼夜。11月13日,敌军大量增援,在日军强大攻势下,第73军很快陷入混乱,军部与各师之间联系中断。此时日军已完成了对该军的四壁合围,尤其是南下常德的方向被堵死,绝无出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彭士量带领1个警卫连左砍右杀找到了被打散的汪之斌,果断请求率暂5师坚守石门县城,掩护军长率主力向西突围。

  11月14日,日军再次增派援军,攻势愈加凶猛,尤以北部笔架山、大山尖、孙家大山战况惨烈。日军数次冲上阵地,与暂5师官兵白刃肉搏。彭士量始终在一线督战,不止一次勉励部下说:“石门一地,事关全盘战局得失,我们要与石门共存亡,要用我们的血肉换取整个战役的生机。”战至午后,日军仍然持续进攻,而暂5师伤亡十之八九。傍晚时分,日军加紧围攻,城墙被炸,火光冲天,阵地工事全毁。

  15日拂晓,彭士量集合所剩无几的残余部队,向石门西郊突围,力图收复一块阵地以充当立足之地。行至新安以南,几架日机低空盘旋,发现了中国军队的踪迹,投下重磅炸弹,并用机枪扫射。彭士量身中数弹,倒在瓦砾堆中壮烈牺牲,成为常德会战中牺牲的第一个中国将军。后来,人们在装殓他的遗体时,从他的军衣口袋中发现了这样一纸遗书:

  余献身革命,念年于兹,早具牺牲决心,以报党国,兹奉命守备石门,任务艰巨,当与我全体官兵同抱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歼彼楼寇,以保国土;倘于此次战役中,得以成仁,则无遗恨。惟望我全体官兵,服从副师长指挥,继续杀敌,达成任务。余廉洁自持,不事产业,望余妻刻苦自持,节俭以活,善待翁姑,抚育儿女,稗余子女得以教养成材,以继余志。

  11月下旬,日军从西北和东北两路逼近常德。负责阻击西北一路日军的国民革命军第150师被逼退到常德西面10多公里的陬市。第150师师长许国璋当机立断,率全师官兵死守陬市,希望为在常德城内战斗的第57师保证西面的安全。许国璋训话道:“我们能多打一个日本兵,就给守备常德的部队减轻一分压力……我们已经被三面包围,与其当俘虏被日寇侮辱、杀害,或落水淹死,毋宁在前线为国奋战,直至战死光荣得多。这里是祖国的土地,我们要誓死保卫它,死了也是我们的光荣!”官兵们在听了许国璋这番悲壮誓言后勇气倍增,纷纷表示要与日军决一死战。

  许国璋命令与师参谋长最后一次联络后销毁电台和密码,全体师官兵提枪上阵,自己也提着手枪指挥战斗。由于他是带病作战,未得休息,在疲劳和中弹负伤的情况下,在战场上休克多次。左右劝其暂避,他却拒绝说:“我的热血要洒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坟墓。”言毕,许国璋叫来副师长杨自立指挥残余部队继续阻击日军,自己带着不满百人的特务连向正在冲锋的日军发起逆袭。在激战中,许国璋不幸身中两弹,昏迷倒地。卫士误以为他已牺牲,便拼死将他背下火线,并趁着日军暂停攻势的机会将其送到沅水岸边的一所草房内。正巧有两个渔民欲驾船离开,在卫士的沟通下,两人愿尽全力将许国璋的“遗体”送往南岸。

  不久,许国璋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向既惊又喜的卫士询问战况。许国璋在得知自己被送下火线而师部人员仍在奋战后,痛声说:“我是军人,应该战死在沙场,你们把我运过河,这是害了我啊!”说完再次陷入昏迷。片刻之后,许国璋再次醒来,他在羞愤中从睡着的卫士身上拿出手枪,对着太阳穴抠动了扳机,时年仅46岁。许国璋以实际行动完成了一天前在陬市立下的誓言。

  无数像彭士量、许国璋这样的英勇将士,在外围战场上流尽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为身后的常德争取了宝贵的布防时间。

  “我们唯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

  常德会战期间,正值开罗会议召开,蒋介石在会上向罗斯福保证一定会守住常德。为此,蒋介石亲自电令孙连仲:“一定要保住常德,驻军必须与城共存亡。”并单独向第57师发出“不成功,便成仁”的训令,再一次叮嘱第57师死守常德。第57师师长余程万回复:“保卫常德,本师官兵,极感光荣,均抱与常德共存亡之决心。”

  抗日战争爆发后,余程万在几次会战中表现非常突出。特别是上高会战中,他指挥第57师浴血奋战,重创日军,为第57师赢得了“虎贲”的称号。“虎贲”一词来源于《书经》中的《牧誓》上篇:“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意思是说周武王的英勇战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获此赞誉之后,第57师上至师长下迄士兵8529人,每人都在军服的左臂佩戴一个品字形臂章,上面印有“虎贲”二字。

  当时,国民党军队欺压百姓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是第57师军纪十分严明。据当时参加过常德城巷战的常德警察回忆:“第57师之所以能让常德的百姓这样系念,作战还在其次,平时的纪律好才是最大的因素。”

  在鄂西会战时,余程万就曾率领第57师进驻常德。惊恐的市民以为日军将攻打常德,大多离家避难。第57师官兵入城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首先将全城洞开的门户妥为关闭,非经指定,一律不得擅入民房。指定征用的住所,均会同警备部、警察局、宪兵队将家具什物登记保存,以备开拨时同原主人当面点交。虚惊一场的市民们回城后,面对完好如初的房屋和街道,纷纷交口称赞。城市秩序恢复正常后,第57师移防城郊河洑山。收割水稻时,余程万下令全师官兵帮助当地农民割稻,并严令只能喝老乡一杯茶,不能吃老乡一顿饭。常德的老百姓都很愛戴这支军纪严明的军队。

  此次战役凶险异常,余程万为了避免南京大屠杀的惨剧再次发生,进城第一件事就是疏散百姓。他派出工兵营官兵征集船只,师直属部队免费帮助老百姓渡江,保护他们的安全。

  同时,余程万在常德泥木工人的热情支持下立即抢修工事。他下令在三个城门用沙包垒成轻重机枪阵地,城楼加固成碉堡;在城东郊区湖巷交错的复杂地形中,桥头和堤坝处都设置有暗堡和地堡;并构筑起以设在城西兴街口中央银行分行的师部为核心,向四周呈辐射状分层设立的街巷、城墙、城郊和外围据点共5道防线。

  在20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余程万以坚定沉着和善于固守著称,再一次担任起坚守任务的他对将士们说:

  常德在东北临洞庭,南靠沅江,显然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阵。在战术上,是不利于固守的,但是军人的天职,是保国卫民,我们绝不能因为常德地形不利于固守而意志动摇……我们不能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要在这圈子里忠勇地活,死也要在这圈子里壮烈的死,无论敌寇对我们施以如何大的压力,我们唯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

  11月13日,余程万率师部人员绕城视察了各道防线。当晚,他在给妻子邝瑷的信中写道:“此次奉最高统率命令保卫常德,任务固甚重大,但余以能担负这个任务为光荣,余已决心为国牺牲,誓歼顽寇,幸勿眷念于怀……”第二天,余程万鼓励全师官兵都留下家书,交给师部军邮员带走发出,虽说是写家书,但很多人都像是写遗书,充满悲壮。

  11月17日,最后一批常德市民离开城区。时任常德《新潮日报》副社长的黄潮如也是在这天离开常德的,他后来写道:

  这时街上行人寥寥可数,在堤垸上,狂风吹得雨伞无法使用,棉大衣权作雨衣,窘缩着头向河洑(今常德市武陵区辖镇)行进。回头张望,霏霏烟雨中,常德城像一只庞大的狮子伏在沅水岸边,它将在敌人发来第一炮的时候站起来向敌人搏啮。

  “以手格手,以颊撞颊”的殊死血战

  11月18日清晨5时,日军先头部队200余人在飞机的掩护下,利用汽艇向常德城东六七十里处的涂家湖第57师第169团警戒部队发起进攻,常德会战中最重要的一役——常德保卫战正式打响。第57师第169团上尉书记、幸存老兵吴荣凯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战斗是1943年11月18日清晨5时左右打响的,堤工局方面的日本鬼子约200余人,在飞机的掩护下,乘汽艇向我涂家湖第169团第9连的一个排进犯。我们团当时据守东门,第9连官兵奋起抵抗,士气高涨,合力将敌汽艇打沉,打死30余名敌寇。19日晨,战斗转移到沙泡,6时许,另一股敌人由涂家湖乘汽艇向崇河市进犯,又与第9连的另一个排遭遇。敌人未占任何便宜,又被我军打死10余名。当地的群众深受鼓舞,100余名百姓自动加入作战,进行殊死抵抗。

  几乎同一时间,常德西郊的河洑山核心阵地工事也遭到日军进攻,第57师第171团第2营500余名官兵驻守于此,共打退敌人数十次波状冲锋。11月23日,日军见河洑山攻了近3天没有攻下,气急败坏,不顾伤亡再次硬冲。第2营营长阮志芳鼓励战士们说:“苟一息尚存,绝不让敌人前进;即使战至一人一枪,也不轻弃寸土!”因弹药已经用完,他亲自带领几十名战士,同敌人肉搏,最后互相撕咬,竟仍能毙敌数百。日军不由得一个劲惊叹:“守军抵抗十分顽强。”但敌我众寡悬殊,河洑山500壮士无一幸免,全部血洒疆场。

  当晚,余程万站在大西门城楼上,凝视着夜色中的河洑山,眼含热泪,摘下军帽,深鞠一躬。

  来犯日军逐渐将常德合围,先后参加攻城的日军有第116师团、第68师团、第3师团和部分独立支队共3万余人。11月23日,日军集中1万人以上的兵力,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进逼城区。第57师官兵数次打退敌人的进攻,日军每推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吴荣凯回忆道:“11月23日,日军从马木桥一带集中了40门重炮轰打东门城墙。那一仗打得惨烈无比,我们不少士兵连人带枪被埋进了断墙里。”

  时任第57师机枪手的李超清楚地记得:“11月24日晨6时,日军向刘家桥进发。第1营副营长李少轩带一个班,前去增援守军。弹药耗尽后,大家与日军展开了白刃战,李少轩在肉搏中与敌同归于尽,全班只有3人生还。我们后撤时看到那些殉国战友,死了仍和鬼子死死地掐成一团。”

  11月25日,南门的战斗打响。日军在4架飞机和20多艘汽艇的帮助下向南门发起密集攻击,连续激战4天,日军没能跨入南门一步。11月29日,日军调来几门大炮,对着城楼一阵猛轰,城楼倒塌,然而守军仍然死守南门。日军一度攻占了南门外的房屋,官兵们就用手榴弹炸、用火烧,接着敢死队端着刺刀冲上去,在火海中与日军厮杀争夺。

  这是一场惨烈无比的白刃战,持续了整整一周。吴荣凯说:“日本军人的武士道精神在第57师的意志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和日军面对面拼刺刀,第57师没有人怵过,反倒是日本人发怵了。当时,有个机枪连连长本来在掩体里阻击日军,后来看到日本人成批地冲上来,就直接端上刺刀带着人冲上去肉搏,日本士兵见状转身就跑,边跑边摇手,好像在说:‘不拼了,不拼了。”

  日本天皇听闻常德城久攻不下,极为震怒,限令第3师团主力于两日内攻占常德。横山勇下令集结各式火炮逐区、分段轰炸,并召集航空队空袭,将常德城完全炸毁。但强力炮击没有炸毁第57师的斗志,第57师逐屋逐巷,顽强抵抗。横山勇恼羞成怒,便施放大量催泪弹与窒息性毒气弹,并严令空援日机进行超低空轰炸。巷战中的日军大肆纵火,城内战况惨绝人寰,火海毒雾,如同炼狱。

  川军第30集团军新15师之前驻守在江西修水附近的九宫山,距离常德1000余里,在常德会战紧张阶段接到驰援任务,便立即动身。师长江涛清楚,千里驰援,必须抓紧分秒,否则后果是灾难性的。冬天阴冷,风夹雨雪,新15师官兵日夜兼程徒步急进,仅用10天便赶到常德,靠着自己的双脚冲进了战场。

  时机正好,友军正于常德外围同日军展开激战。新15师位于敌之外线,占据着有利的形势,全师放胆迅速投入战斗,从德山据点的敌人侧后方拦腰就打。这时,第29集团军总部少将高参张一斌率独立团正向德山发起攻击,日军没有料到侧后方又冒出来一支生力军,被迫放弃德山,退守城垣。

  德山是常德城的重要支撑据点。当初中国军队失守德山,犄角失掉一隅,常德守军陷于被动。现在,日军失守德山,形势颠倒过来。新15师再接再厉,在常德西城发起攻城战。新15师到达常德战场战斗到第3天,城中敌人在众援军的围攻下精疲力竭,终于弃城。

  12月7日,突围出城的余程万一路上几次死里逃生,终于在德山附近的茅湾与援军第58军第11师第32团取得联系,并随援军一起杀回常德。12月10日开始,日军全线退却,中国军队尾追不舍,乘机歼敌。11日,常德失而复得。当援军开进常德城的时候,满城都是尸体,几乎走不动路。援军在城内找到了柴意新的遗体,他身中4弹,浑身被鲜血浸透,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枪。柴意新当时不过30出头,新婚才7个月。吴荣凯从战地医院赶到时只见到了柴意新的棺木,长哭不起。

  12月14日,横山勇向总司令部发电请求撤退。19日,日军仓皇北逃。

  “一只乌鸦站在一间被轰毁的货仓的焦梁上望着已经从地面上毁灭了的常德……城东门的中国国旗又在一根新的竹竿上面胜利地飘扬,两个中国士兵很神气地站上了新岗位。”1943年12月21日,美国《纽约时报》用上述文字记录了失而复得的常德的景象。每一个在场的中国战士,都流下了泪水。

  至12月24日,中国军队克复此役日军占领的全部失地,常德会战画上一个句号。

  “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下83人,这是中日战争史上难找的一件事”

  常德会战规模之大,兵力之多,战线之长,在中国抗战正面战场上仅次于台儿庄战役,是抗战以来最有意义的战役之一,在整个抗日战争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都具有一定地位。

  在这次会战中,中国军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死伤官兵达6万余人,第150师师长许国璋、暂编第5师师长彭士量、预备第10师师长孙明谨等将军均于此役中殉国。战区城市遭受巨大破坏,爱泼斯坦说:“我亲眼见过许多中国战局,如上海、台儿庄,其蹂躏状况亦不足与此相比。”在常德会战中,日军违反《日内瓦公约》,使用了芥子气、路易氏剂、氰酸气体和光气等生化武器,还在常德空投鼠疫细菌,导致常德以及周边地区鼠疫泛滥,对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日军方面,国民政府统计的死伤人数为4万多人;日方公布的数字为战死1274人,负伤2977人,合计伤亡4261人。可这两方面的统计数字并不一定真实,4万多人显然过多,4000多人肯定过少。据横山勇所言其部失去18%的战斗力来说,日军出动了近10万人,伤亡应为1.5万人左右。

  开罗会议上,第57师以8529人迎战攻城日军3万余人,坚守孤城达16昼夜,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为中国军队在战略态势上赢得主动的事迹给盟国领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罗(斯福)邱(吉尔)两领袖在会议席上,频说中国陆军硬得、要得,确不愧为四强之一”,国际视听为之一变了。罗斯福听取了中国军队的战况介绍,特意将余程万的名字记在备忘录上。美国《芝加哥太阳报》对常德会战的评论说道:“此一役对中国而言,是证明其士兵之作战能力;对其盟友来说,亦足以证明中国虽处于极大困难之中,犹能渡过难关,击退敌人。”中国的国际地位大大提高。

  常德会战结束后不久,两名军人来到作家张恨水家中,称他们是常德会战的幸存者,受余程万之命,请张恨水为常德之战“立传”,记录下牺牲者的壮烈事迹。张恨水以写言情小说见长,代表作有《金粉世家》《啼笑姻缘》等,影响甚大。听了他们讲述这场刻骨铭心的战争,张恨水被常德保卫战中中国守军的英雄气节所感染,尽管他从未写过这种题材的作品,仍应允下来。

  不久,张恨水唯一一部纪实性的军事小说——《虎贲万岁》问世了。它真实地记录了常德保卫战中第57师同仇敌忾、背水一战,与日军浴血巷战的不朽战绩,可歌可泣,气壮山河。诚如张恨水所说:“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8000多人实在已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下83人,这是中日战争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第57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

  1944年,常德烈士公墓正式动工。公墓正门是一座高大的3门纪念牌坊,上为第74军军长王耀武所题“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纪念坊”横匾。牌坊的4根方柱之间的上方架有3块横匾:正中是蒋介石所题“天地正气”,左侧为陈诚所题“碧血丹心”,右侧是白崇禧题写的“旗常炳耀”。进大门数十步是一座高9米的纪念塔,基座四方分别刻有国民政府考试院长戴传贤、监察院长于右任、立法院长孙科和司法院长居正4人的题词,碑身正面为王耀武所题“陆军第七十四军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纪念坊”。公墓落成当天,常德各界人士及第74军代表举行了隆重集会。

  如今,75年过去了,此处依然游人不绝,致祭不断,中國守军英勇无畏的精神将永远和常德同在。

  (参考资料:《虎部队:国民党抗日王牌七十四军》现代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河洑抗日五百烈士》《黄埔》2013年第6期、《常德会战:中国军人以血肉之躯与敌军拼刺刀》人民网2015年6月24日、《追忆常德保卫战》《百科知识》2010年第22期、《常德会战中殉国的将军》《湖南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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