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走过很多路,可记忆中走不够的是从崖头长途汽车站到水门口姥姥家门口那条三里长的小路。从一岁到三十岁,我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一百多趟,总也走不完,总也走不够。
六岁的我,身上背了大大小小一堆包,胳膊上挎的、胸前挂的、背上背的、手里拎的全是包,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被包包围着,远看就像个移动的货架。
包里装的没有一件是废物,对居家过日子的姥姥来说全是宝。肥皂、火柴、手巾、茶杯、毛线、被单、核桃酥、牛奶糖。最沉也最值钱的是罐头,桃的、苹果的、山楂的。口袋里被母亲缝得死死的是钱,这一路我不知得摸多少回,生怕丢了。每次到了家门口,姥姥都会说:“小货郎回来了。”
三里路,背了那么多包,按说我是走不动的,可我竟然走得那么幸福、那么轻盈,现在回想起来还想再走一回。后来的很多年里,包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了。再后来干脆背着钱,那大包小裹的意思没有了。七八个包往炕上一倒,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一炕的那份喜悦没有了……
那时候,到了崖头镇,挤下长途汽车那窄小的车门,得好几个人帮我托着包。有几次我都双腿跪在了地上,瞬间又爬起来,双手永远护着那满身的包,起来还没忘了说谢谢。也常常听见周围人说:“这是外出的女人回来了!”他们没看清楚被大包小包裹着的,其实还是个孩子。
背着包的我走在崖头镇的大道上,简直就是在飞。直到想看看“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丁子山,我才慢下来了,舍不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不高的山崖层层叠叠绿绿幽幽,几乎没有缝隙地挤在一起,山下是湍急的河水,一动一静,分外壮丽。
再往前,我的心和脚就分开了,心在前,脚在后,就像在梦里奔跑,双腿始终够不着地。三岔口往前走两分钟是水门口最大的一片甜瓜地,清香的瓜味牵引着我快飞过去。“小外甥,回来啦?先吃个瓜吧,换换水土!”看瓜的叔伯舅舅几乎每年都招呼我在這儿歇会儿,有一年他根本不在,我却分明听见喊声。
最后的十米路是姥姥家的院子。先是路过两棵苹果树,我每次也都是从这儿开始喊姥姥,等走过了长满茄子、辣椒、黄瓜、芸豆、韭菜、小白菜、大叶莴笋的菜地时,我已经喊不出姥姥了,嗓子里堵满的都是咸咸的泪水。
三米的菜地恨不能走上三分钟,绊倒了茄子,撸掉了黄瓜……红的柿子、绿的辣椒姥姥都没舍得摘,就等着我这个出外的城里人回来吃。
一个梳着小纂儿的姥姥出来了,我的三里之路就走到尽头了。
我到家了。
雪花摘自《姥姥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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