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差点二进宫
大嘴他爸王叔儿是个大个子,身材魁梧不说,肚子还特别大。在家家儿粮食定量,都不够吃的年代,胖人不多见,可我们胡同,也就王叔儿的大肚子瞧着让大家伙儿稀罕。王叔儿身上胖,脸也胖,肉嘟噜嘟噜的,显得腮帮子特别肥厚,有点儿像老鸹翘起来的翅膀儿,这就又让我想起来牟老师教我们的一个成语:脑满肠肥。再加上他总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所以我们背地里都叫他“翻译官”。我们看的打日本鬼子的电影里头,凡是做翻译官的,都是他这副样子。
不过,王叔儿每天干的差事儿可不是翻译,而是搞设计。他有个极响亮的头衔儿——工程师。起先,他搞什么设计,当什么工程师我们胡同的人都不知道,就只从他中山装笔挺,以及上衣左口袋里头不离身的两支钢笔上瞅,觉得他一定是做大学问的。
这里特别要提的是他那两支钢笔。一般来说,在自己胸前别一支钢笔的,都是些学生,而在胸前别两支钢笔的,那可就得是大学教授或者是工程师了。全胡同的人都觉着,王叔儿一定有很大的学问,不是一般的人物,就连他的两支笔都与众不同。那两支钢笔,据大嘴说,都是派克的,而且一支笔的笔帽上镀的是金,一支笔的笔帽镀的镍。镍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家伙儿都稀里糊涂的,但知道肯定是个很稀有的玩意儿,比黄金还要珍贵。据大嘴说,镍那玩意儿,全世界都沒有多少,所以极其金贵,就那么一个小渣渣儿,比小米粒儿还小的小渣渣儿,便能换一辆大汽车。您说,王叔儿口袋里别着成百辆的汽车,够有多大能耐?够有多么了不起的?
后来,有关王叔儿是有大学问的这一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天安门城楼子边上搞地下修缮,据说是要搞地下排水系统,好些光着脊梁的工人吭哧吭哧地下大力气干活儿,汗珠子掉在地上,一摔八瓣儿,王叔儿却在一个大洋伞下头拿着图纸乘凉。他二郎腿儿跷着,烟斗叼着,茶水喝着,还不时对着身边的人指手画脚。而身边的人,点头哈腰地给他赔着笑脸儿,不住地叫着“王工”。
这个工程之后,胡同里的人知道了王叔儿的真实身份:市政设计院的首席工程师。原来北京城里头,所有的市政设计,都出自他之手。市政是什么?瞧瞧,不明白不是?市政啊,说白了吧,就是咱们踩在脚底下的那些管线,暖气的呀,污水的呀,还有杂七杂八的电线电缆什么的。总之,都是经过王叔儿的手,准确地说,是经过了王叔儿上衣口袋里的那两支派克钢笔设计出来的。他是工程师。
王叔儿是工程师,被大嘴当作了资本。他动不动就提他爸,说他爸经常出去吃好的,喝好的。什么鸡鸭鱼肉、海参鱼翅,什么茅台、汾酒、二锅头,什么好的都吃过,什么好的都喝过。大嘴提他爸,我们就只能听,不爱听也得听,因为他爸每回出差都坐飞机,坐飞机回来就给他带回飞机上发的好玩意儿,什么洋火(火柴)了,什么口香糖了,什么小钥匙坠儿了等,都让我们羡慕不已。大嘴吹完他爸,又吹他自个儿,说他爸会在他表现好的时候,带上他,一起去吃。我们问他具体都吃过什么,他支支吾吾地不说话。问他都去哪儿吃,他还是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后来,被我们这帮孩子给逼问急了,就说,他家小黑屋儿里,有条秘密通道,直通好地方,每回他考试数学和语文都上八十分,他爸就会带着他,走地下通道,去好地方吃饭。他说,有一回,他爸带着他到了,围在一张特大个儿的圆桌吃饭,等了一会儿,上菜了,他一瞅,见是一盘炒白菜,他“啪”地一下,就把盘子给扔了。师傅只好重新上菜,等过了一会儿,菜来了,他一瞅是一盘子炒萝卜,一抬手,就又“啪”一下,给扔了。大嘴说,瞅见我“啪啪啪”地连扔了好几盘菜,大师傅便有些害怕了,瞧我那架势,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才颤颤巍巍地端上来了一盘好菜。我们忙问什么好菜,大嘴翻翻大眼珠子说,豆腐。我们听了,便有些泄气,嘴里原本已经为鸡鸭鱼肉而涌出来的哈喇子,又咽了回去,忙问他,你是不是“啪”地一下又给扔了?他摇摇脑袋,说没有,豆腐就豆腐,凑合着吃吧。
大嘴说的他家里那条地下通道、扔菜时的动作以及那清脆的一声“啪”,给我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们经常在私下里琢磨他家的那条地下秘密通道会是什么样。
他爸王叔儿跟我们说过,人家法国巴黎的地底下,有十几尺高的下水道,那里面,能跑开一辆大马车。他家的地下通道呢?也有十几尺高吗?能跑开一辆大马车吗?能,肯定能。我们都十分肯定。他爸是谁啊?市政设计院的工程师,能不把自己家的地下通道设计得好好的吗?还有就是他说的那“啪啪”的扔菜动作,每逢说起那动作,我们都羡慕不已,学着他的样儿,“啪啪”几声过后,您猜怎么着?牙床子上,舌头缝儿,嗓子眼儿,哪儿哪儿都冒馋水儿,怎么止也止不住,大口大口地咽也咽不过来。
我们全胡同的孩子都羡慕大嘴,因为他爸特能惯着他。他爸王叔儿的好脾气,在我们胡同是出了名儿的。我们这帮孩子没事儿,就瞎比。其中一项就是比谁一个礼拜挨打挨得最少。每回都是大嘴赢,因为他爸从来就不动他一个手指头。他爸还有句口头语叫我们特羡慕,也都特别喜欢听。他爸喊他的时候,从来都是和声细语,喊了声“贵才”,他还要缀上一句“我的孩子”!说孩子的时候,把“子”字拖得特别长,他会把一口气儿都拖完了为止。
那天,大嘴找上门来的时候,要是他爸王叔儿在就好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一准儿就解决了,他爸准保会说:“贵才,我的孩子,得了得了,给你两块钱,再去买一个,理想不理想?”大嘴的爸除了爱说“贵才,我的孩子”之外,还最爱说“理想”俩字儿。有次我们跟大嘴因为吹烟盒儿打架,他爸就是这么说的。
吹烟盒儿,就是把大人们抽烟剩下的烟盒儿叠成方形的“元宝”,之后放在地上跺两脚,踩瓷实了,再划石头剪刀布,谁猜赢了谁先趴在地上,贴着地皮吹,在一口气之内,被吹翻过来的“元宝”,就算赢到了手里。那天大嘴点儿背,怎么也吹不过我跟蔡新国。眼瞅着全部的元宝就要输光了,他便开始耍赖,要把输掉的从我俩手里抢回去,这时,他爸王叔儿就走了过来,说:“贵才,我的孩子!别抢别抢,你们别打架,给你,我这儿有个大前门的烟盒儿,理想不理想?”
可是大嘴找来的那天,他爸王叔儿正好坐飞机出差了。
就是大嘴妈把他的那堆“败家”的东西扔到垃圾堆之后的第二天。
听完了孙敬修爷爷讲的故事,说瓦特受到壶里面的水被火烧开后,壶盖儿被水蒸气澎起来了的启发,发明了蒸汽机,于是,我跟蔡新国打算也实验一下,做一个小火车。小火车的蒸汽机是一个罐头盒儿,里头灌满了水,在罐头盒儿的一侧,捅上个黄豆大小的窟窿眼儿,罐头盒儿下面,放一盏煤油灯,点着煤油灯,烧上面的罐头盒儿,等罐头盒儿里头的水被烧开了,产生了蒸汽,再從那个窟窿眼儿里喷出来,这样,按照我们的想象,蒸汽朝后喷,小火车就能呼呼地跑起来。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待点火实验了,蔡新国家的房门被大嘴一把给推开了。他一进来就嚷嚷着“还我东西,还我东西”!他的声音老高了,再大点儿,就能把房顶给震塌了。
大嘴一进来,其实我们就明白了,他是来要那个小喇叭的。但是我们就装傻,只把捡到的矿石和线圈交给了他。
大嘴不饶,还伸着手,嚷嚷着:“还给我,还给我!把小喇叭还给我!”
我跟蔡新国好不容易得到了它,正宝贝着呢,怎么舍得再还给他?就不给,说:“没瞧见过有谁把水泼在地上,还能收回去的!”
大嘴把眼珠子瞪得老大个儿,喊:“不是我扔的,是我妈给我扔的,那不算是扔,不算是泼出去的水!”
我们立即就反唇相讥:“就是扔,就是扔,不扔它怎么到垃圾堆里去了?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捡的就是你的呢?上头有你的名儿吗?”
大嘴喊:“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给不给?不给我就报告警察!对了,魏和平,你甭美,你都被警察抓过一回了,这回我让你来个二进宫,看牟老师不把你的红领巾给摘了!”
我一听他说我被警察给抓过一回,就蹿起来了,喊:“谁被警察抓了,你造谣!造谣犯法!造谣可耻!”
大嘴用更大的声音把我盖了过去:“没造谣,没造谣,全胡同的人都瞅见了,你那天就是被警察李叔儿给带回来的!”
我俩嚷着,都急了。见我们不给他小喇叭,大嘴气得浑身哆嗦,只见他俩眼珠子在屋地下踅摸了两圈儿,没见着小喇叭的影儿,就抬起腿来,一脚下去,把我们刚制作好的小火车给踏瘪了。
我们三个人立即就拧巴在了一堆儿。
我们三个人的扭打声,惊动了一个人。他在我们都不经意间,走进了屋子,并伸出大手来,把我们给拽开了。
谁呀?
马叔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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