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毛

　　直到下课铃响，我才意识到，我来耿家庄小学的第一堂课已经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而那个在课堂上自我介绍说“爷爷说，我要像北斗七星一样为人们指引方向，所以我就叫张北斗”的瘦小如豆芽菜般的男孩，成了我来这里后记住的第一个学生。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这里支教，担任二（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所学校规模极小，整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学生也少得可怜。但这里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总能让你看见他们的眼睛，而不是低头看着屏幕回应，分外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张北斗，那个我第一个记住名字的小孩，总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跟张北斗接触得久了，我大概了解了一些张北斗的家庭状况，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省城打工了，家里只有他和年迈的爷爷。村里人说，他爷爷是个很精神的老头，我虽然没见过，但总能在批改张北斗的作文时看见他对爷爷的描写：

　　“爷爷虽然老了，但是他什么都懂，除了给我辅导功课外，还喜欢给我讲故事。他总说我要抬头，我不懂，爷爷说天上有星星，星星只有抬头才能看得到。但是爷爷不知道一种更好的方法，躺在地上也看得到啊。”

　　西北的夜晚总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而农村的夜晚尤为明显。没有满街的霓虹，整个世界像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天空中流动的盛大的星河和那些直视天空的眼睛在泛着微光。

　　根据学校要求，班主任每学期都要进行一次家访。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验，只记得小时候，每当老师說要去家访时，我都极其痛苦。

　　于是，我想换一种方式决定去谁家家访——做一个小测试，谁是第一名就去谁家。愿意家访的孩子必然会认真答卷，不愿意家访的孩子也少去了被老师点中的担忧。那天，张北斗是最后一个交卷的，作文多添了两页纸。我也确定了要家访的人选。

　　那是一个大晴天，张北斗老早就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等了，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兴奋：“老师快点！”

　　我们一起走着，七拐八拐，上了一个小坡，又下了一座小山，我没想过他上学的路途如此遥远。快到他家时，周围都是山，甚至再远一点就能看见黄河水。

　　终于，我们到了。张北斗叫我先在门口等他一会儿，随后一溜烟儿地跑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阵哭声，本是轻微的细小的，可不知怎么变成了号啕大哭。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轻轻拉开门帘，一位穿着旧迷彩服戴着帽子的矮小的老人在屋子中央站着，手里还攥着一个鸡毛掸子，张北斗正躺在地上，一边哭号，一边在地上打滚，丝毫不在意挥舞着鸡毛掸子的老人。

　　我心里一惊。老人抬头看见我，慌忙把鸡毛掸子放在柜子上，去炉子旁寻找他的茶壶：“老师，你快坐，我去给你倒茶。”

　　我在一把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端来一个杯子和一把茶壶，茶水是刚烧好的，还在壶里咕咚咕咚地翻滚。

　　“拿去。”张北斗爷爷给了张北斗一部小手机，然后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张北斗接过手机后便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张北斗爷爷望了望窗外，叹了口气：“本来今天娃娃父母说要回来，但临时有事回不来了。”

　　我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大概知道了些什么。

　　“对了！”张北斗爷爷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洗点水果来。”说罢，张北斗的爷爷就走了出去。

　　我站起来，走到一个木头柜子前，柜子上摆满了照片，张北斗百天、一周岁、两岁……直到六岁。柜子后面的墙上还贴着一幅画，画上有四个小人站在小河边，柳树轻轻垂在地上，太阳还是挂在右上角。画的侧面有一行小字：“张北斗七岁生日快乐。”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在那段短暂的没有父母陪伴的日子里，我也幻想着在自己的生日那天，全家人可以一起去饭馆吃饭，乃至于整整一学期的美术课，我都在图画本上画着类似于这样的画作。

　　“那是我画的，你不要见笑。”张北斗爷爷把苹果递给我，自顾自地说起来，“今年娃娃父母忙，来不及照相，我也没办法。”

　　临走时，张北斗爷爷送我出门，见我走远后他便独自回去了。我转过头看着老人落寞的背影，想起在我独自待在屋里时，听到的张北斗的声音：

　　“妈妈，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次考试考了班里第一名！”

　　“那我就要一个生日蛋糕吧。”

　　“好，妈妈再见。”

　　他的语气很平静，和上一秒还在地上哭号打滚的那个孩子判若两人。

　　在回去的路上，我记起家访前的小测验，张北斗在作文里这样写道：

　　“爷爷说，我以后要像北斗七星一样指引人们方向，但是爷爷根本就不知道北斗七星是什么。我问他，什么样的人才能像北斗七星一样指引人们方向？爷爷说，就像你们老师这样的人。我问爷爷他是不是这样的人，爷爷只是笑着摇头，可我觉得他也是。”

　　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抬头望去，月光透过小窗户洒在我的脸上，我还是那个喜欢在晚上看星星的孩子，每个人都曾是。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众号“中学生百科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