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某个早晨,阿东独自一人坐上开往通远镇的绿皮火车。
这件事,阿东酝酿了很久。最初的计划是,不跟妈妈打招呼,或者随便编个谎话,就像是青春期的离家出走那样,悄悄地消失两天。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跟妈妈说实话,但也不是全部的实话。他只是告诉妈妈,他打算在周末出去两天,去完成一个心愿。
从初一开始,阿东和妈妈的关系,就像是一场拉锯战。两个人争吵、冷战、交谈、妥协。为了避免两个人在“战争”中渐渐疏离,妈妈很不情愿地与阿东达成默契:尊重他作为一个男人(从初二起,他就自诩为“男人”)应有的权利。
阿东很好地利用了他的权利,让妈妈不再追问他离家两天的目的和原因。
2
阿东特意选了一趟慢车。在抵达之前,他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路。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报纸,他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这張8年前的旧报纸。他努力地通过这些印在纸上的铅字,去想象8年前那场持续了一个月的大雨有多凶猛。然而,他的想象既无力又贫乏。
“用脑子想不出来的时候,就试着在纸上画出来。”爸爸跟他说这一招很好使,有些题的答案真的不是算出来的,而是画出来的。他翻出铅笔,在随身携带的白纸上画。他画出瓢泼的雨从天而降,雨点像一颗颗结实的小石子砸下来。
3
火车到达通远镇是9:30,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阿东站在站台上,轻声道:“嗨,亲爱的将军,我来了!”
阿东把通远镇叫作将军的小镇,因为将军在这里驻防过。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这里的每一处所在,都如此亲切,亲切得如同来过千百次。
傍晚时分,阿东已经走遍小城的每条街道,也记住了那些街道的模样。他选了临江的宾馆,特意要了窗子对着鸭绿江的客房。将军说,枕着鸭绿江的水声入眠,睡眠的质量很好。那些清澈的水声是最好的催眠曲。他还说过,到了冬季,最冷的时节,江水冻得结了冰,厚厚的冰排铺在江上。某一个晚上,当你在睡梦中听到冰排断裂的声音,那一声脆响,像是过年时燃着的鞭炮,你就知道,春天来了,春风已经把冰排吹开了一道缝隙。然后,你就会看到大块大块的冰排,壮观地涌向下游。
“像万马奔腾,”将军说,“也像大部队拉练。”
阿东洗漱完毕,去花店买了一束红色康乃馨,然后走到鸭绿江边。江水在退潮,露出石头铺就的亲水台阶。
阿东站在亲水台阶上,俯下身来,把花朵放进水里。
那年夏天,将军一直奋战在暴雨和洪水中。阿东把通过网络、报纸整理的信息,还有妈妈的叙述和昨天他在通远镇上打听到的一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段落:
将军所属的部队,先是奉命疏散坝外群众,之后分散在各个坝门处封堵坝门。后来,将军在随舟桥部队营救一对被围困在树上一昼夜的母子时,漂浮在江上的一根树桩被湍急的洪水裹挟着,直直地顶在他的腰上,只是瞬间,他便被洪水卷走。
花朵在江水中旋转着,然后,顺流而下,向下游漂去。阿东静静地坐在亲水台阶上,静静地流着眼泪。
将军,我来这里,是想和你说一些话。这些话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跟你说。明年春天,妈妈可能会结婚——我是说可能。如果我反对的话,妈妈也许就不会结婚。我不知道该不该反对。如果妈妈让我喊那个男人“爸爸”,而我也真的喊了那个人“爸爸”,那是不是对亲生父亲的背叛?
用脑子想不出来的时候,就试着在纸上画出来——阿东说,亲爱的将军,我在纸上画了,我画了很多很多,可是,我没有画出答案。
昨天晚上的夜空一片空白。我怕夜空寂寞,就画了一个月亮。我一共画了三十个月亮,这样,每一个夜晚,天空至少都会有一个月亮陪着。有月亮陪着的夜空,应该不会再寂寞。
4
回程的火车启动,阿东看到对面坐着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阿东以前坐着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含着胸,只要将军看到了,就会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背上,命令道:“腰板挺直了!”
男人看一眼阿东,问道:“家里是不是有军人?”
“是。”阿东说,“我父亲。他曾经是个将军。”
“将军?”男人疑惑。
“是,将军,曾经移防到通远。”
“你到通远是来看他?”
“不是。是来跟他告别。”
告别,不是遗忘。不是。阿东在心里轻声说道,我最亲爱的将军啊,谢谢你陪我度过我的16岁生日。我不会忘记今天,就像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一样。无论以后我和妈妈的生活里还会有谁,我们都不会忘记你。
夏荷摘自《我的同桌叫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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