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夜,酣眠是世界上最醇香的美酒,母亲和妹妹陶醉在自己的睡眠里,鼾声此起彼伏。突然,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脚丫,身上挂着一件背心和一条裤衩,推开茅屋的门,像一只撒欢的的小鹿,撒开两腿,沿着河堤飞快地奔跑,凉爽的的夜风呼呼的穿过我骨瘦如柴的身体。我永远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拼命的奔跑,也不知道究竟要奔向何方,只是冥冥之中觉得眼前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召唤着我。不知跑了多久,我觉得脚趾头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随即身体一歪,木头一样载倒在地,来自脚丫的剧烈痛感使我迷迷瞪瞪的睁开了双眼,同时身体上的所有感觉都苏醒了。黑暗就像潮水一样在眼前蔓延汹涌,随后,黑暗之中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清辉,满天的星星眨着狡黠的眼睛,有许多颗还调皮的飞到河坡的草丛上,变成了一闪一闪的萤火虫。一轮新月就像被妹妹打碎的那小半边镜子,一漾一漾的挂在小河上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板桥上。微凉的夜风轻轻的拂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水的腥味,泥土的咸味,青草的鲜味,还有不远处苇杆湖里那一湖荷花的香味。数不清的昆虫不怀好意的潜伏在四周的草丛里,潜伏在河堤两旁的柳树上,卯足了劲的呐喊,咿唔咿唔,哋哩哋哩,嘎噶嘎噶,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声浪唤醒了沉睡的恐惧和孤独。不远处,摇曳着一盏渔火,渔夫用木棍敲击着乌篷船的船梆,欲把万福河里的游鱼驱赶到他的网里,嘭,嘭,嘭,仿佛禅院的钟声,每一锤敲击都在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就连那桥上的弯月也被震得一颤一颤的。
身体不合常规的处境令我困惑不已,我是谁?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国儿,国儿,你在哪里?”突然的失踪一定吓坏了母亲,她一手举着油灯,一手呵护着灯花,长一声短一声的召唤着我,纤弱的身躯在油灯的光晕中摇曳,母亲亲切而熟悉的呼唤使我重新找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后来,我大病了一场,母亲说是我遇撞上了邪气,柳树林里藏着的鬼魅在召唤着我的灵魂。后来,我明白了,那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梦游,那年我七岁。如果人果真有灵魂,那么灵魂应该是属于黑夜的,每一个灵魂都有一件黑色的外衣。柳树林里并没有鬼魅,那是我的灵魂在回归夜的巢穴。梦游的经历让我第一次读懂了黑夜。
再一次与黑夜邂逅,我已经是一个懵懂的少年。那时,父亲在邻村的油榨坊里当师傅,由于天气突变,母亲安排我给父亲送棉衣,因贪念榨坊的温暖和美食,回家时已经很晚了。那是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深秋之夜,从榨坊到家里要经过两三里杳无人烟的山路。父亲给我找了一个手电筒,又递给我一根木棍,临行时反复为我壮胆。借助手电筒的光柱,我沿着简易公路一路小跑,眼睛尽量不去看两边,想尽快跑过那段寂静的山路,摆脱心中潜滋暗长的恐惧。可是,恐惧的种子一旦在心中播下,它就会迅速的在心底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开花结果,你越想摆脱,它越是如影随形的粘着你。手电筒的光柱是刺破无边的黑暗的一柄利剑,是驱赶恐惧的法器。没想到当我行至山路中间那个山坳时,手中这柄利剑突然折断了,无论我怎样拍打和摁开关,手电筒却再也发不出光来。黑暗立即合拢来,将我的身体淹没。那是一种多么纯粹的黑呀,比墨汁更黑,比柏油还要黏稠,伸手不见五指,张口不见牙齿,睁眼比闭眼更黑。我觉得自己的身子消失了,头发、四肢都融化在了这无边的黑暗中,只有心在噗通噗通的跳,气息在鼻孔里没有节律的进进出出。瑟瑟的秋风擦过手背和双颊,两旁的树丛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恐惧感在心中迅速的膨胀,就像一个充满了氢气的气球,我绝望的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渐渐的的发现黑暗中渗透出丝丝缕缕的光来,就像跌入了黑夜的谷底皮球又被弹了回来。脚下的沙子路泛出了微微的白光,原来再黑的夜都是藏着光的。我像一个盲人一样循着那微弱的白光高一脚低一脚的摸索前行,黑暗中的每一点响动都令我的心一阵震颤。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了“汪汪”两声狗吠,就像一朵绚丽的礼花盛开在暗夜的上空,我就像一个跌进了窨井里的人听到了脚步声,绝望的恐惧感迅速从我身体中剥离。那是谁家的狗呢,也许昨天还因为它撵着我狂吠而遭到我的诅咒,而在那一刻它的声音竟让我觉得那样的亲切和温暖。然后,我终于摸索着走出了山坳,一点灯光透过谁家的窗户远远的照过来,那温柔的灯光啊,宛若一根抛向溺水求救者的绳索,顺着这根绳索我终于回到了家。
如今,鸽子一样栖居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城市的日子里没有黑夜。太阳的光辉还没有完全褪尽,黑夜还来不及接管城市,千千万万灯盏就迫不及待的亮了起来。大街小巷两旁的苍白的路灯,街道上快速流动的车灯,商铺馆所色彩斑斓的招牌灯,公园桥廊楼台上闪动的霓虹灯,办公大楼前强劲的探照灯,还有无数窗子里透出的神神秘秘的室内灯,一道道,一簇簇,如利剑,如闪电,将夜击穿和撕裂,只有一小撮黑暗狼一样蛰伏在巷尾和街角,数不清的光柱在城市上空编织成一张浑浊晕黄的大网。网中的眼睛看不到星星的清辉,看不到月亮变幻的脸庞,网中的耳朵听不到蛙鼓虫鸣,听不到漂浮在黑暗中温暖的狗吠。回到家里,关上门,拉上窗帘,摁灭所有的灯,窗外的灯光还是丝丝缕缕的溜进来,钢筋水泥防盗门,严严实实的屋子关得住盗贼,却关不住黑暗,泛滥的灯火让灵魂无处逃遁,无处安息。母亲每次从老家来看我们,最多只住一宿,那一夜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难捱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突然坐起,蹑手蹑脚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夜无眠。问其缘由,她说是城里的夜太亮了,她睡不踏实。
去年中秋,我特意带着妻子和女儿回乡下老家过中秋,那是一个十分晴朗的中秋之夜,躲开电视中矫情喧闹的中秋晚会,我拉着女儿漫步在乡间小路上赏月。月亮宛如一面刚在清水中漂洗过的明镜,悬挂在屋后竹林的上方,镜中隐现神秘的图案,使人自然想到传说中寂寞的嫦娥玉兔,还有酿酒的吴刚。几颗星星藏在月亮身后慵懒的眨着眼睛。清冷的月光把夜空中的浮尘和雾气变成薄薄的紗幔,又如稀释的乳汁,山中树影幽暗,田间白影闪闪,小路一旁竹影婆娑,一旁秋虫在唧唧低吟,小溪流水淙淙。一阵微凉的夜风拂过,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零星的灯光闪烁在村子里,几声久违的狗叫不知从何处滑过来,我和女儿迷醉在这如水的月光里。那一夜我睡得踏实安详,神经衰弱的我竟一夜无梦。
顾城有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逃避黑暗,向往光明,这是人的本能。但是,如果一个人一生只见光明,不见黑暗,那也是相当可怕的。与黑夜孪生的是恐惧,因为恐惧,我们就会保持着对生存处境的清醒,我们便会对自然对生命产生敬畏之感,没有了这种敬畏感人就会变得浮躁和狂妄。也许,我该把诗人的诗句颠倒一下“黑夜给我明亮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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