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
投石行动失败,五星锁瓦解,诺颜察被威赫王言语激出后击杀。墨留白和叶莺的联手也没有毙杀威赫王,只令他在松懈时被陈漠刺伤。陈漠知道背叛的缘由后,决定刺杀威赫王,这时遇到了正在疗伤的叶莺……
第一章 借题发挥
谈城,大风楼。
大风楼名称虽然气派,其实只是一间并不起眼的小茶楼,甚至有些破旧。平时生意清淡,少有茶客,只是硬撑着门面罢了。
但今日却是与往时不同,不但楼门口突然多了几位彪形大汉,楼前更聚集着数十位汉子,看似闲谈,却个个目光机敏,神情警觉,腰下微微鼓起,暗携兵刃。过往百姓皆暗中嘀咕,不知小城里来了什么大人物?
外面虽然热闹,楼厅内只有五个人,沈从龙居中而坐,史书之、凭天行、贾先生与许惊弦分别于左右相陪。
谈城虽小,却是恰好位于交通中转之处,几人对于前往无双城的行走路线各有己见,故沈从龙召集众人商议。
沈从龙清咳一声:“史先生身为地主,应是最熟悉左近的地利,不妨给出最佳的建议。”
化名史书之的吴戏言略一沉吟,开口道:“此去无双城,大抵可分三条路。一是西行百里到达长安,随后沿官道北行三百里至无双城,这是最短,也是最好走的路线,但因沿途行人较多,难避耳目,易被敌人跟踪;二是北行五十里至沸阳城,然后由瓦口谷进入陕北高原,这条路是数百年前走私者开辟的商路,现已荒废,路虽难行,但胜在人迹罕至,且多穿行于峡谷山岭之间,不易被人发现;最后一条则是南入秦岭,行三百里后再由六盘山北行,路途最远,但行踪更为隐蔽。三条路线各有利弊,如何抉择还请沈大人定夺。”
“杨城主可会派人接应?”
吴戏言面露诡色:“未闻诏命,无双城岂敢擅动。但若沈大人下令出兵,自是另当别论。”
沈从龙嘿嘿一笑,眼望贾先生与凭天行:“本来以我们的实力,也不需劳动杨城主的大驾,但毕竟身负皇命,怕万一有个闪失,牵连到无双城,却也不妙。两位意下如何?”
许惊弦在旁静观,看到吴、沈两人脸上露出那狐狸般的笑容,恍然有悟。沈从龙如果单纯是以钦差身份巡视无双城,杨云清自可大张旗鼓远道相迎,但事关金角鹿冠,则不得不谨慎从事,太过热心反会被疑有反叛之意,故宁可按兵不动,静待钦差到来。假设钦差队伍途中遇险,无双城发兵救援,顺势将金角鹿冠收入囊中,这才是杨云清的如意算盘吧。而沈从龙亦早看清这一点,故虽有求援之意,却又不愿担上调动边城守卫的责任,一旦有变亦可推托,于是把包袱抛给凭、贾二人……
官场上打交道,往往既要给自己暗伏退路,又要不留把柄地利用对方,还须彼此留几分面子,种种繁文缛节,虚与应对,实非许惊弦心性所喜,不禁略觉厌烦。
但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新召来的一名护卫,按说原无资格出席这等重要会议,虽然潼关流花苑一役力挫锦夫人的骰舞,令沈从龙等人刮目相看,但毕竟初来乍到,对他仍有颇多顾虑,纵有凭天行一力担保,亦难去疑心。此次会议邀他参与,未必是出于信任,更有可能是一种测试……正思忖间,忽觉旁边一道视线锁在自己身上,似探究、似思考,他并不转头,眼角余光已瞅见正是贾先生。而同一时刻,贾先生似也感应到许惊弦的觉察,似笑非笑地移开目光。
许惊弦心头暗惊,整个队伍中,老谋深算的沈从龙也还罢了,他最忌惮的就是化名贾先生的甲一,此人在“十面来风”排名第一,无疑最精情报刺探,恐怕对天下知名人物的来历身世皆了若指掌,何况不但裂空帮是将军府的心头大患,自己与明将军的恩怨亦是天下皆知,贾先生必然对此有过研习,相处日久极易露出破绽。他面上涂有兵甲门秘制的易容药物,每夜又依斗千金的吩咐细心弥补,但却自问并无十足把握可瞒过看似外表忠厚实则敏锐细致的贾先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皆尽量避免与之接触。
一念至此,收起散漫的思绪,故作聆听思考之状。
听沈从龙问起,凭天行若有所思:“按说我等身负皇命,寻常流贼怎敢骚扰?不过流花苑遇见的那些神秘舞者能在我们眼皮下从容撤走,实力极强,如果秦小弟推测不假,她们真是来自塞外离昌国国师威赫王的支使,只怕决不会就此罢手,还会预谋下一步的行动。”
沈从龙接口道:“这不是推测,而是事实。听说威赫王手下能人无数,有‘一象、双马、十六兵;四仕、八仙、锦夫人之称谓,那日的琴师多半就是锦夫人吧。”他望着许惊弦微微一笑,“秦少侠与我们并肩抗敌,也不算外人,有些机密情况也应该让你得知,彼此才可更好地合作。呃,凭兄随后不妨将金角鹿冠之事给秦少侠解说一下,我等说话也无须避讳。”
许惊弦不动声色拱手称谢:“承蒙大人看重,秦某必不负所望。”心中却是掀起轩然大波。
那日在流花苑他虽可肯定锦夫人的身份,但为免沈、贾二人生疑,并未将悟魅图等事如实告之,仅语焉不详地说及自己曾在塞外见过类似的诡异功法,却不知为何会在中原出现……沈从龙心底自然清楚金角鹿冠与塞外诸族密不可分的联系,离昌国正是此行的最大隐患,只是不愿在许惊弦面前提及金角鹿冠之事,所以不置可否,亦未继续询问。
事实上沈从龙心底早有定论:许惊弦不但有凭天行一力担保,与史书之亦交情不浅,足见来头不小,像这样心高气傲的少年高手决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为皇室效命,必也是为金角鹿冠而来,差别只在于他是由何方势力派来的。尽管凭天行曾暗示许惊弦是明将军的心腹,但沈、贾二人并不轻信。何况水知寒与明将军暗中争斗多年,大家虽处同一阵营,却实难齐心协力,更谈不上丝毫信任。今日沈从龙公开机密,背后动机极其可疑。
贾先生接过话头:“依目前线报来看,除却一些不自量力的小股势力,我们最大的敌人正是威赫王。不过任他权势通天,这里毕竟是中原的地盘,总不能派出大军强夺宝冠,最有可能是派出塞外高手伺机行动。正面对决我们不惧,怕的是敌暗我明,无法确切掌握敌方的动向。所以不妨让杨城主率军巡游边境,以收慑敌之效,而我们必须仔细策划前往无双城的路线,布下疑阵,才是上策。”
沈从龙道:“贾兄提议甚好。就请史先生通知杨城主一声,配合我方行动。不过我等此行表面上奉旨巡视边关,实是护送金角鹿冠,但看那日潼关流花苑的情形,敌人显然已探知我们的真正目的,如此机密之事只有将军府高层几人得知,如何会被泄露?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队伍中藏有奸细,而且地位不低。在这等情况下,如何布下疑阵诱敌上当却是个难题……”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瞅了凭天行与许惊弦一眼。
凭天行眼中暗蕴怒色:“沈兄这话似有所指,不妨说个清楚。”
沈从龙嘿然一笑:“小弟不过是防患未然,凭兄多虑了。”
凭天行冷哼一声,按下怒火,但谁都看得出他脸上不快的神情。
许惊弦心中一动,凭天行虽是武人,但能在将军府五指中排名第一,无论如何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尽管沈从龙言有所指,语意不善,但他也不至于当着史书之的面前公然发作。到底是因为过往积怨借题发挥,还是另有他意?许惊弦暗暗留心。
贾先生转开话题:“依沈大人的意思,打算走什么路线?”
沈从龙略一思索:“官道暴露行踪固是不妥,但若路程太过险峻,一旦遇伏亦不好脱困,我倾向于走瓦口谷这条线路。”
凭天行冷冷道:“万一真如沈兄所言有奸细,威赫王可以清楚地掌握我方动向,自可提前设下埋伏,走什么路线全无差别。不过官道上随时有援军接应,敌人不敢太过张扬,而秦岭山势险峻,我方也容易摆脱,反倒是瓦口谷这条线路进退维艰,实乃下策。”
沈从龙听凭天行公然反驳自己的意见,亦是有些光火,言语上就不客气了:“说到争强斗胜、动手过招,谁不知将军府大拇指的威名,自是犀利无双,小弟甘拜下风。但若是行兵布阵,只怕凭兄未必能思虑周全,还是多听听我等的建议为妙……”
凭天行大怒,拍桌而起:“沈大人一介文职,未建寸功,有何资格指责我?当年我随着将军东征西战时,你还不知在何方高就呢。”
沈从龙强按怒火:“我受水总管之命,自当小心谨慎,务求万全……”
凭天行冷笑道:“得了水总管的重用,就可以大发官威了么?”
沈从龙脸色阴沉:“若是这一路上有个闪失,摘的是我的项上人头,凭兄自然不用担惊受怕。”
见两人争得不可开交,许惊弦与史书之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皆不作声。
贾先生连忙劝道:“大家都是为了正事,别伤了和气。水总管特意吩咐过,此行以沈大人为主,凭兄若有不同建议,不妨说出自己的看法,大家一并商榷,又何必当庭争执?”虽是劝解,但明眼人都可看出他实是在暗中相帮沈从龙,排挤凭天行。
凭天行瞪了两人一眼,负气道:“既然沈大人认定队伍中有奸细,那我们就兵分两路,沈大人率领你的忠心随从走瓦口谷,而其余人转走别径,也免得情报外泄,十日后在无双城会合。”
沈从龙一哂:“忠与不忠,凭兄就已经瞧出来了么?”
贾先生只怕两人再生争端,抢先道:“凭兄想法甚好,但除了史兄提及的三条路线外,还有其余的路径么?”
“这条线路应该是敌人绝对想不到的,那就是北出长城,从塞外绕往无双城。”
众人默思不语,凭天行的建议十分大胆,虽并无明确的划分,但中原与塞外默认以长城为界,出了长城就是离昌国的地盘,威赫王自可调兵遣将围堵,一旦遇险可谓九死一生。但也正因这是敌人无论如何想不到的盲点,或许反会奏效。何况塞外地势广阔,没有准确的情报,大军亦难搜寻几个人的踪影。此计虽然冒险,却是值得一试。
贾先生犹豫道:“力分则薄,凭兄是否莽撞了些?”
凭天行冷然道:“贾兄刚才说要布下疑阵,自然就应该派出疑兵。”
“既是疑兵,那么分兵时就须恰到好处地略显张扬,好让敌方探子查知,方收奇效。但如此一来,敌人势必会认为金角鹿冠就在其中,多半会全力追杀,更添了一分凶险。我实不愿手下的兄弟做出牺牲,却不知凭兄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凭天行愤然起身:“这是我的提议,那就由我去吧。”目视许惊弦递个眼色。
许惊弦早就心存犹疑,凭天行性情沉稳,绝非如此不知轻重,被沈从龙几句话激得怒气填胸之人,如此做必有深意。想到与会之前凭天行曾暗中嘱咐一切听从他的安排,应是对此次会议早有预备,当即会意开口道:“刀山火海,小弟都愿陪凭大哥走一趟。”
贾先生不阴不阳一笑:“秦少侠与那莫容向来焦不离孟,想必也是一同去了。除此之外,凭兄还要什么人手么?”
凭天行强抑怒火:“贾兄最擅保存实力,岂敢要你的兄弟出力。那就如此定了。我与秦少侠、莫容三人简装轻骑,北出长城由塞外赴无双城,沿途会故意留下线索诱敌来追……”
“且慢。”沈从龙道,“兵分两路,也要分个主次。凭兄以为金角鹿冠应该由何方护送才更稳妥?”
凭天行愕然道:“我三人此行意在诱敌,途中多有凶险,若还带着金角鹿冠,岂不是拱手送敌?”
“嘿嘿,我就希望威赫王与凭兄都是同样的想法。此人几年来率军平定塞外,最精兵法,喂到嘴边的诱饵他决不会轻易吞下。我算定他能带来的人马不多,两路分兵只可取一而择,我们不妨好好利用一下他的心理,或许我等主力反倒可做诱饵,由凭兄护送金角鹿冠去无双城更有把握。”
凭天行略一沉吟,已明白了沈从龙的真正用意,怒极反笑:“沈兄到底是不想争功,还是不想戴罪呢?想清楚这个事,再做决定吧。”言罢起身而去。
沈从龙面色铁青,贾先生低首不语,厅内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虽说沈从龙明哲保身、贾先生推诿责任的态度令凭天行不满,但同侪数年,又岂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拂袖而去?显见平日在将军府中彼此已生怨气,影射出明将军与水知寒之间的矛盾已越来越深,几至难以调解的地步。
史书之干笑一声打个圆场:“凭兄喜怒形诸于色,当是性情中人,此际不过是一时之气,平息后当会以大事为重,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史某是外人,不便插手将军府的内务,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将金角鹿冠平安带至无双城,具体做法、前往路线等皆可由沈大人定夺,不若等你们商议好后再知会我,必当竭诚相助。”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
贾先生叹道:“凭兄对我与沈大人颇有些成见,倔性子上来了,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住,这可如何是好?”忽一拍掌,眼望许惊弦,“有了。方才不是说让凭兄给秦少侠讲明金角鹿冠之事么,秦少侠不妨借此去请教他,顺便替我们做个劝解。”
沈从龙颔首:“如此甚好,沈某是文官,不懂江湖之道,或是言语中有失礼数,秦少侠不妨替我给凭兄道个歉……”
许惊弦正中下怀,抱拳告辞,临出门前却见史书之对他打个眼色,心中已有了计较。
许惊弦到凭天行房中,却见他已将简单的行囊收拾妥当,第一句话就是:“通知莫容,晚膳后我们就出发。”虽然口出含忿之言,眼神却是镇定无比。
凭天行的神态印证了许惊弦的猜测。他暗运神功,听得左右无人,微微一笑,低声道:“既然要走,不如立刻出发,凭大哥又何必等到晚膳时,莫不是想大闹一场,弄得众人皆知吧。嘿嘿,我可否先暗地通知赤虎一声,他虽算是贾先生的手下,但我怕那小子义气为重,一心帮我,万一当场动手可就不好收拾了。”
凭天行眼中透出笑意:“果然瞒不过你。”
不出许惊弦所料,凭天行与沈、贾二人纵然素有嫌隙,在此紧要关头也会以大局为重,而刚才在大风楼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安排好的一场戏。
“是要瞒过史书之么?”
“还有威赫王!”
“这是谁的主意?”
“且不论杨云清到底是何态度,无双城地处外攘,龙蛇混杂,塞外的奸细极有可能混入。为保安全,我们还是自行其是为妙。分兵是沈大人的想法,贾先生亦有此意,而对于我来说,与此两人共事诸多掣肘,反倒是单独行动更合心意,权衡之下,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许惊弦心下暗叹,沈从龙精于权谋,或许认为略施小计就可轻易将史书之玩弄于股掌之中,却不知史书之的真正身份是当年与京师各路权贵打交道的君无戏言,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何异于班门弄斧?回想方才吴戏言给自己打的眼色,应是早已看穿这个局,只是不愿当场说破罢了。
轻视吴戏言也许是个错误,但许惊弦恪于与吴戏言彼此隐瞒身份的约定,亦不便点醒凭天行。
“那么,金角鹿冠到底由谁护送呢?”
凭天行不答反问:“以你的感觉,认为沈从龙是什么样的个性?他会争功还是会推卸责任?”
许惊弦顿觉迟疑。只看外观,沈从龙十足京官的派头,老谋深算,圆滑阴鸷,贪恋权势,锱铢必争,从不授人与柄,亦全无江湖人的豪气,推知应是一个谨小慎微不愿轻易冒险的人,但这只是他外表给人的模糊印象。想到那日锦夫人在流花苑现身,沈从龙虽偶露惊惶,但未失方寸,其后下令思路明晰,井井有条,显是久经风浪,遇事不乱,难道他表面上的一切都只是做戏……
最关键的,能被水知寒所看上的人,又岂会是庸碌无为之辈?
许惊弦自幼精习《天命宝典》,对人与事皆有天生的直觉,但一时也很难说清楚真实的沈从龙到底是何面目。越想越觉得此人城府太深,实难掌握。
“由此说来,沈从龙应该不会轻易把金角鹿冠交给凭大哥了?”
“不要小觑沈从龙,此人深藏不露,虽是文官出身,其武功怕也不俗,不然何以被水知寒委以重用?再加上有贾先生相助,岂会冒险让我带走金角鹿冠?我虽据理力争,但却无法说服他们……”凭天行呵呵一笑,“沈、贾二人虽有私心,但在大事面前,亦懂轻重。毕竟有主力随行,金角鹿冠留在他处亦是不错的选择,也许威赫王也会做如此设想……”
许惊弦听出凭天行言中隐意:“这也是给威赫王设的局么?”
凭天行沉声道:“如果你是威赫王,当盯紧的目标突然兵分两路,一方是大队人马,另一方是小股游骑,而且还专走险路,你会如何判断?又将如何调整自己的行动,把攻击的重点放在何处?”
许惊弦思索道:“如果是两军对垒,当然可以另派部队分头牵制,然而威赫王的目标不是要全歼我们,而是夺取金角鹿冠。在目前的情势下,他决不可能率大军公然抢夺,只能派出塞外高手偷袭。别忘了他只有一次攻击机会,一旦伏击未果,必会招来无双城的援助,那时再要强夺,势必将引发两国的战争。在未做好准备之前,威赫王决不敢轻举妄动。按说小股游骑应是疑兵,可以置之不理。但兵法上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或许我们偏偏反其道行之,设下瞒天过海之计,如何选择确是令他头疼……”
凭天行哈哈大笑,挑指赞道:“你分析得极好。而这正是我们给威赫王出的一道难题。尽管威赫王志在必得,精英尽出,我方实力稍弱,但两条路线距离相差太远,不利于人马调动,他只能择一而战。一半是靠算计,另一半则是赌运气了。不过方才的争执虽是演戏,但有一点不可否认,我们队伍里极有可能出了奸细。假设有人给威赫王通风报信,提供准确的情报,那么一切计划都将形同虚设。”
“在场只有五人,你我除却不计,凭大哥怀疑谁?”
“史书之替无双城办事,杨云清与威赫王合作有弊无利,应可放心。但金角鹿冠之事几乎由水知寒一手操办,此次行动大部分都是他的手下,我与将军都怀疑他是否与塞外某势力达成了协议方才促成此事。沈、贾二人皆是水知寒的心腹,莫说是我,就连将军怕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不得不防。”
许惊弦缓缓道:“假设水知寒与威赫王勾结,暗中提供线索,沈从龙应会伺机让凭大哥做替罪羊。但既然兵分两路是沈从龙的提议,他又要亲自护送金角鹿冠,应该排除这个可能,否则失职之罪太大。”想到吴戏言对水知寒的评语,沉思道,“水知寒是个谨慎的人,这一路上多半另有接应,不会让威赫王轻易得手。那么沈从龙会不会是有意支开你好独揽功劳?而凭大哥既有防备,却又同意这个计划,想必也是另有打算。”
凭天行胸有成竹:“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从京师出发时,金角鹿冠由水知寒亲手交给了沈从龙,但事实上,将军对此早有计划,那个金角鹿冠只是给水知寒准备的赝品,真正的宝冠一直由我保管,从未离身。我假意争辩不过沈从龙,其实就希望造成他的错觉,如果我们的队伍中真有奸细,那也只会给威赫王提供错误的情报。”
许惊弦大讶,看凭天行浑身上下更无长物,不知他藏于何处。
凭天行一笑,轻提衣襟,拍拍肋下佩刀:“大概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就是金角鹿冠吧。”
许惊弦一怔,凭天行以指力成名,刀法本非其所长,肋下佩刀不过是个摆设,想不到竟另有玄机。凝神细看,方见异常。那柄佩刀无足为奇,奇的是刀鞘质地古怪,绝非寻常,纹路变化,张弛有度,宛若活物,在日光的掩映下,隐隐透出金蓝色的微芒。
凭天行道:“依名目而推测,每个人都会以为金角鹿冠是冠冕之类的器物,却不知此宝千变万化,无有定形。所谓由鹿角打制金冠只是传说,事实上当年塞外九族由一只神鹿的鹿角上发现此物,色泽泛金,似木似铁,粘于鹿角上,无以分类,仅以‘金鹿角称之,虽觉奇怪,但亦只当寻常宝物。不料带回宫中存放库房,数日后竟消失不见。起初以为有人偷窃,牵连不少侍卫宫女受罚,细查后才发现一顶弃置的旧皇冠有些古怪,外表看去虽与往日无异,却是加厚了几分。原来某个宫女清理库房时,随手把那‘金鹿角放在那顶皇冠上,然后就忘了此事,却不料隔了数日后,那‘金鹿角竟渐渐将旧皇冠包裹于其中,不但形状更改,就连颜色、质地也一并转换,实是前所未闻,确是神物。塞外九族的首领以此大做文章,通谕天下,自诩天命传召,号令九族建立大国,以讹传讹之下,就有了金角鹿冠的传说,日后也成为了九族最圣灵的神器。将军当年获得此宝,刀兵难伤,无意中落入水里,竟与皇冠分离,好奇之下派人研究其习性,方觉异样,原来此物竟与任何物品皆可合而为一,遇水则分,确是神奇无双。将军知是异宝,又恐朝廷索要,于是未雨绸缪,暗中仿皇冠之样做出赝品,以待不时之需,想不到直到今日方派上了用场,临行前将军暗中交给我时,便将其融入刀鞘之中,此事就连水知寒也并不知情……”
许惊弦听得目瞪口呆,陡然间想了到《神兽异器录》中的一段话,低吟道:“遇金而凝,遇木而缩,遇风而润,遇水而散,遇火而利,遇物而容。难道这就是丹瓯之精?”
兵甲门两大宝典分别是《铸兵神录》与《用兵神录》,一为铸造神兵利器之道,一为天下兵器的施用之法,而在《铸兵神录》之尾页另有《神兽异器录》,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锻造兵器的各种材料的特性,包括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名玉精铁等等,其中就有关于丹瓯的记录。
丹瓯乃是一种生于上古,极其罕见的小型生物,如今早已灭绝,其最厉害处是它的隐形之术,可视周围环境的变化而转换颜色与形体。据说丹瓯修炼千年后与五行相生相克,其效能更为增强,被称为丹瓯之精,但仅只留于记载中,无人能够亲眼目睹。
丹瓯之精并不能直接炼制兵器,但作为辅助材料,汲天地之灵气,夺日月之精华,可令兵器借五行之利生出各种变化,凭添数倍的威力。在《神兽异器录》中排名第五。
凭天行听了许惊弦的解释,笑道:“想不到此物竟有如此来历,幸而遇上你这个识货之人,不然只懂其神异而不懂其用处,真真是暴殄天物了。”
许惊弦却是另有疑虑:“水知寒的观察力不容小觑,我怀疑将军府中对他来说根本没有秘密。凭大哥可曾想过,也许水知寒早就得知了金角鹿冠的神奇之处。假如沈从龙亦知道金角鹿冠化身万千的秘密,才故意订下分兵之策,其实却是借你之手将此物拱手奉与威赫王……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塞外之行则是危险百倍了。我之所以有此猜想,是因为沈从龙与贾先生都不是省油的灯,对我本就颇有疑心,明知我与你交情极深,却还让我来劝你,还假意给你道歉,怕是另有深意,或是计中之计。”
凭天行面色微变:“这一点我的确从未想过,假设当真如此,沈从龙这场戏可演得着实逼真。”
“凭大哥不擅作假,更是勇于承担之人,当沈从龙看到你同意分兵并且放弃金角鹿冠,岂会不生怀疑?在你看来我们将计就计,但或许亦正中他下怀,其后另有阴谋……”
凭天行点点头:“旁观者清,兄弟你提醒得极是,我们还要仔细斟酌。分兵之计利多于弊,无须更改,我们这一路上多加小心就是。何况将军是命令我把金角鹿冠交给威赫王的,我虽觉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此去塞外,若是一路平安也就不提了,但若遇上险情,至少可以弃物保身,留有余地……”
许惊弦不愿在此事上与凭天行过多争执,转开话题道:“我怕与贾先生过多照面会被他看出易容,那就假做劝解你不成,下午去城中置办些干粮与路上所需之物,晚上与水姑娘依计出发。”
“好,不管他们有什么诡计,你我二人兄弟齐心,就与他们斗一斗。”
许惊弦告别凭天行,到城中置办物品,一路陷入深思中。
金角鹿冠牵涉到几大势力的明争暗斗,一切都充满着变数,“鹿”死谁手,尚难定论。
依目前的形势判断,无双城态度暧昧难明,对于杨云清来说,金角鹿冠既有可能成为招至无双城灭亡的烫手山芋,亦是一个令他得掌大权、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的野心将决定他的行动;吴戏言是明眼人,他虽甘心为杨云清所用,在大事上却有着自己的立场,或能在紧要关头忠言劝诫,令杨云清悬崖勒马。不过吴戏言毕竟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当诱惑足够大的时候,他会不会反被杨云清说服呢?
自己虽与吴戏言订下盟约,却依然无法完全信任他;沈从龙与贾先生奉命行事,真正的主使是水知寒,他们表面上只须负责将金角鹿冠送至无双城,但暗地里意欲何为令人难以捉摸,其中是否还另有阴谋?那个奉旨接管塞外九族大权的人又会是谁?凭天行虽有为国为民的侠义心肠,但明将军暗中下令要将金角鹿冠奉予威赫王,以他对明将军的耿耿忠心,能否抗命不遵?金角鹿冠对威赫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看锦夫人亲自出手,便可推算离昌国对此志在必得,若是威赫王也率塞外高手伺机而动,敌人的实力难以估量。而他身边的人敌友难辨,斗千金与多吉、阿义又已提前赶往无双城,此刻除了水柔清再无可真正信任的帮手,就连凭天行也因其对明将军的愚忠而无法推测其下一步行动……他应该何去何从?
而最令许惊弦犹豫不定的,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希望金角鹿冠落在何人手里。一切只有顺势而为,临机再做决断。
正思忖间,忽心生警觉,原来在他神思不属之际,一位青衣汉子已贴近身畔。
许惊弦默运玄功,凝神待变。
来人二十余岁,面目陌生,行动敏捷,身负武技,却并非沈从龙与贾先生的手下。见许惊弦望来,微一颔首:“这位小兄弟,请问去梨花巷应该怎么走?”
许惊弦心知肚明,仅看自家的装束亦非本地人,问路是假,探查是真。微笑摇首:“抱歉,兄台不妨问问别人。”
青衣汉子抱拳称谢:“原来小兄弟亦是外地人,打扰了。不过听说梨花巷是这谈城的好去处,你也不妨去看看。”
许惊弦眼睛一亮,青衣汉子看似寻常的抱拳施礼,其中却另有玄妙,右手五指蜷缩成啄状,左手则以拇指轻扣,食指点了几下右手腕关,那不但是裂空帮的联络暗号,而且行的是参见上级之礼。
许惊弦心中一动,裂空帮为白道第一大帮,人数达十万之众,全国各地皆有分舵,于此遇见并不出奇。但他离开梅影峰时将帮中事务交予霍之良,霍之良虽然过于刚直,略欠变通,但有老帮主夏天雷在旁协助,应无大碍。而帮中几位首领皆知他将远赴塞外寻找悟魅图,自此再无联系。而他在潼关易容潜入钦差队伍只是临时起意,帮中弟子完全不知,又怎会认出自己?
想到此行与凭天行、水柔清前往塞外吉凶未卜,孤掌难鸣,若能暗中邀得帮中好手,无疑更添胜算。
许惊弦确认并无跟踪后,带着些许疑惑与期待,来到了梨花巷,果然在巷角不起眼处见到了裂空帮徒留下的暗记,指向巷尾的一家小客栈。
这家客栈正是裂空帮设于谈城的分舵,许惊弦与店家打了几句切口后,被引到一家客房,两位汉子早已于此等候多时,见到许惊弦一并施礼:“江河湖海,南北东西。”
许惊弦微微一笑:“海纳百川,四通八达。”
这是裂空帮的秘语,“南北东西”指的是方位,“江河湖海”则有隐喻,“江”代表普通弟子,“河”则是指香主、舵主,“湖”特指的是九大门主,而唯有帮主一级或是有帮主信物的特使方可以“海”自居。
许惊弦的回答印证了两人的猜想,齐齐见礼:“属下参见帮主。”
左首一人是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年约二十八九,国字脸上最醒目的是眉间一道长约半寸的伤疤。右首是个道人,却是满面胡须,不修边幅,穿着邋遢,瞧不出年岁,说话间露出口齿,缺了一颗门牙。
许惊弦见到那道人的形貌,猛地想起一个人:“你是丹霄门主?”
道人哈哈一笑:“许帮主少年英雄,果然好眼力。贫道贾遇道,身为道家,其实却是个假货。”
裂空帮除了各地的香主舵主外,另有九大门主行护法之责,皆是老帮主夏天雷一手提拔的帮中高手,分别是:太霄门主霍之良,绰号黑牛,武功刚烈,力大无穷,为副帮主;紫霄门主诸葛长吉,身怀残疾,智力过人,行军师之责,但却宁可背负奸细之名自尽身灭,临终前把夏天雷的义子阿义托付给许惊弦;琅霄门主沈羽天资超卓,不但是夏天雷的得意弟子,亦是帮中最有前途的少年英雄,奈何一时利欲熏心,被简歌与慕松臣所诱,叛师逆道,其后在许惊弦与平惑的感召下悔悟,但声望大跌,于转轮谷退隐;玉霄门主沐红衣是唯一的女子,慧黠俏皮,最受帮众爱戴,因酷爱吃花生,故以“花生”称之,在梅影峰给了许惊弦莫大的助力;景霄门主蛇眼冯七,性情阴鸷,因其胞弟冯汉杰对乌槎国犯人动用私刑,被许惊弦严惩,暗中怀恨;碧霄门主刘书元,外号手眼通天,有勇有谋,荧惑城之战后许惊弦与明将军一路逃亡,曾偶遇他与沈羽,并受其庇护,所以颇为看重,帮主闲杂事务多交与他打理;青霄门主鬼发蒋应,擅使长鞭,冲锋陷阵,决不后退,是个有胆识肯担当的汉子;神霄门主包无染,因口吃之故沉默寡言,但因年龄最小,最被诸多同门照顾,身怀惊人内力……
唯有丹霄门主,绰号“悬崖”的贾遇道当时外出公干,从未与许惊弦朝面,对其并不了解。不过曾听沐红衣戏称过其外号实为“悬牙”,乃因其好斗,与人打架时门牙掉了一颗,另一颗也是摇摇欲坠,给许惊弦留下极深印象,故虽是初次见面,就立刻认了出来。
见礼已毕,许惊弦望向另一个汉子眉间的伤疤:“若我所料不错,这位大概就是关中分舵的舵主贺封怀吧。”
那汉子大喜:“正是属下。想不到许帮主竟也知道小人的名字。”
许惊弦淡然一笑:“我曾看过帮中关于重要头目的一份名单,其中记录颇为详尽,却也不算什么。”
贺封怀与贾遇道对望一眼,他们早就听说许惊弦成了新任帮主,虽然“明将军克星”之名声早就传遍江湖,但毕竟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本料其经验尚浅,处事不牢,多半是老帮主一力提携,所以才能力压霍之良坐上了帮主之位,心中原是有些不服。但此际会面,至少许惊弦在记忆力上实有过人之能,性格亦显得平和谦冲,全无少年人的傲气,暗想若是裂空帮能在他的率领下发扬光大,亦是幸事。
原来贾遇道一向负责帮中情报传递与联络,裂空帮虽是江湖帮派,但在夏天雷的统领下素以国事为重,近日塞北形势突变,便派丹霄门主前往关中一带活动刺探军情,以备不时之需。沈从龙率钦差大队来到谈城自是瞒不过裂空帮的耳目,原本不虞与官府多打交道,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但贾遇道看似疯癫,实则机敏过人,心细如发,暗中窥探沈从龙一行,细察各人的言行举止,与所掌握的情报一一对应,但唯有许惊弦与水柔清两人查不出来历。又想到几日前收到夏天雷传信说新任帮主不日前往塞外,若有事召集,务必全力辅佐。猜测之余,寻机相试,果然料中。
寒暄几句,贺封怀满脸热切道:“我们虽是误打误撞找到了许帮主,亦不便询问许帮主如何会混入将军府的队伍中,但想必事关重大,若能效绵薄之力,属下决不推辞。”在他的印象中,许惊弦与明将军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乔装打扮必是准备雷霆一击,是以绝无怀疑。
许惊弦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疑问,却未能及时抓住,心中苦笑,本以为有了斗千金的易容妙手,当可瞒天过海,想不到不但凭天行、吴戏言一下子就认出自己,连素未谋面的丹霄门主亦能猜中。如此说来,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否早被贾先生看穿亦未可知……不由心绪微乱,虽有些疑惑,也不及深究。不过此刻正值用人之际,新得强助,倒也可与敌人周旋一番。
当下许惊弦隐去金角鹿冠之事,只将大致情形说出,提到将计划北出塞外绕道至无双城。
贾遇道正色道:“贫道在帮中负责掌管消息通信,故对塞外的情况了解较多。近几个月来离昌国往边境处调动了不少军马,与我中原的关系也渐呈僵持,颇有一触即发之态势。许帮主虽是艺高胆大,但孤身远赴,一旦遇险,不免独木难支,不若派遣关中分舵的弟子暗中协助,以为策应,可保不失。”
许惊弦正有此意,与两人细细商讨一阵,先令贾遇道派出弟子与斗千金等人联络,又订下北行塞外的详实计划,方才辞别。
许惊弦回到大风楼,却先被吴戏言叫住。
到了无人之处,吴戏言冷笑一声:“那么蹩脚的一出戏,把将军府的矛盾暴露无遗,其实就是防我染指他们的计划吧。”
许惊弦笑道:“先生不必动气,敌伏于侧,谨慎些总是好的。何况他们眼里的敌人是威赫王,并非无双城。沈从龙若知道这一场戏的观众是大名鼎鼎的吴先生,一定会演得更卖力些。”
“嘿嘿,我岂会因此而怒,反倒希望越被忽视越好,谁笑到最后还未可知呢。”吴戏言一整面容,直言相询,“金角鹿冠到底由谁护送?”
许惊弦略一沉吟,决定并不隐瞒真相,被沈从龙轻视的吴戏言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低声道:“沈从龙或许以为鹿冠在他处,但实际上仍在凭天行手中。”
吴戏言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由此看来,明将军要把宝冠送给威赫王,而在水知寒的计划里,杨城主也并不是合适人选,思之不免沮丧。”
许惊弦从容道:“事在人为,任明将军与水知寒权势滔天,毕竟远在京师,又怎能照应过来?小弟时刻不忘我们的约定,务要将金角鹿冠平安送至无双城,届时再做定夺。”
吴戏言道:“许少侠一言九鼎,我自然放心了许多,无双城皆会全力相助。不过我有个奇怪的感觉,沈从龙对金角鹿冠的去向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真正目标是借用此物引出背后的计划。嘿嘿,我在京师数年,什么样的人物未见过,但这个沈某人却真有点让我捉摸不透。”
吴戏言的话引起了许惊弦的警觉,事实上他亦有同样的感觉。但进一步推测,假设沈从龙早就断定凭天行不可能放弃对金角鹿冠的掌控,却仍故意提出分兵之策,那么他的目标是什么?借威赫王之手杀凭天行未免小题大做,将金角鹿冠拱手相送似也于理不合……他无法想通透沈从龙的真正动机。
如果沈从龙是在下一盘棋,他最终的胜负手会在何处出现呢?
第二章 伏兵将出
一切按预定计划进行着。晚膳时凭天行与沈从龙公开争吵了起来,许惊弦亦帮着顶撞了沈从龙几句,贾先生左右劝解,最终仍是不欢而散,凭天行气冲冲地带着许惊弦与水柔清离开大风楼。
水柔清一路上乐不可支:“想不到凭大哥竟也这么会演戏,刚才发起火来好不吓人,几可乱真。要不是早听了惊弦的解释,又提前给赤虎透露了一二,我和他肯定就帮你去教训那个姓沈的家伙了。不过赤虎说希望和我们一起走,要不要带上他?”
凭天行道:“我们此行颇为凶险,赤虎毕竟武功不足,还是跟着大部队安全些。”
许惊弦问水柔清:“交给你的任务呢?”
水柔清叹道:“你们吵架的时候,我偷偷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大多数都是满脸疑惑,但有几个人却是不动声色,我都记了下来……”亮出手心,喃喃念道,“娄风、孟老三、郭非雨、司华明……”原来许惊弦让她伺机观察,或能找出奸细。
凭天行道:“这几人都是沈从龙与贾先生的心腹,大概是提前知会了他们,不足为怪。”
许惊弦突然道:“清儿在借机观察,只怕沈从龙也会派人做同样的事。那么赤虎笃定的表情落在他们眼里,定能猜出是我们暗通消息,恐怕有些不妙。”
凭天行点点头:“放心吧,回到将军府后我找机会把赤虎调到我手下,不会让他受沈从龙等人的气。”心中暗叹,许惊弦年龄虽小,却是细心周到,思虑缜密,顾及到赤虎日后有可能会被牵连,难能可贵,怪不得能以弱冠之年当上白道大帮的帮主。
两人相视一笑,凭天行能刹那体会自己的用心,做出最好的解决方法,当是可交之人。两人本就彼此欣赏,这一刻更觉惺惺相惜。
三人到了城北,已有十数辆马车等候多时。三人上了一辆车后,马队急行,出了城后分为两组,再行不远,在一个岔路口又各奔东西,如此几次后,他们所乘的马车来到城外,与此处的一群马队会合。人数共有十余人,马背上驮有布匹、陶瓷、粮食、工艺品等物,俨然是个商队。
原来这是许惊弦日间与贾遇道等人的计划,由裂空帮弟子假扮行商北出塞外,三人混入其中,以避耳目。亦只有裂空帮的实力才能在短时间内抽调如此多的车辆混淆视听,让敌人无从跟踪。
两人由马队中越出,上前与三人见礼, 许惊弦给凭天行与水柔清介绍,正是贾遇道与贺封怀。
贾遇道抱拳一笑:“久仰凭兄之名,今日得见,着实有幸。”
凭天行面无表情,只是淡淡打个招呼。傍晚时许惊弦曾与他提过此事,想到塞外之行深入敌后,敌众我寡,能多几个帮手总是不错,亦就勉强同意了。哪知裂空帮出了这么大阵仗,仅是马车就派出数十辆,当真是始料未及。毕竟将军府与裂空帮在江湖上对峙已久,虽未正式决裂,但彼此都视对方为劲敌,亦知迟早有公开对决的一天,如今权从合作,但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何况小小谈城都能出动如此兵力,裂空帮的实力确是深不可测。
裂空帮的主要势力在中原一带,关中分舵只是较小的分支,这些裂空帮弟子平日连帮主的面都没机会见到,此刻竟有机会与帮主共事,自然大感兴奋,诸事争先。贺封怀虽只算做是裂空帮的中层头目,但分派调度有条不紊,倒是颇显才能,许惊弦将一切看在眼里,暗记于心,偶尔不轻不重地褒奖几句,又点提几处疏漏,足显帮主风范。
几位帮中弟子更是将水柔清当作了未来的帮主夫人,照顾得极为殷勤,众人一路说说笑笑,浑若游山玩水,一路北上。
行了两日,过了长城,已至塞外。
这几天许惊弦与凭天行处处留心,每至一处,不但派出先锋探路,亦会暗中留人坠后数里,却并无发现异样。
眼前的平静是否预示着未知的风暴?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裂空帮大多数弟子并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但此刻已入离昌国的地界,尽管两国尚未交恶,但离昌国在境外大举屯兵的消息早已传遍,中原亦不断往边境增援,风雨欲来的前夕,任何一个莽撞的举动都有可能酿成弥天大祸,谨慎与小心开始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塞外气候多变,午时尚是晴朗无云,到了下午却悠悠扬扬地飘起了雪花,道路也渐被积雪覆盖。
凭天行找来许惊弦商议:“大雪遮路,极难掩藏痕迹,我们是否休整一下,待雪停后再行动。”
许惊弦沉声道:“这一路上未见敌踪,凭大哥可觉得奇怪么?”
“按说大风楼中我与沈从龙一场争执几乎闹得满城皆知,敌人断无可能没有察觉,难道是在城外连换马车摆脱了敌人?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是否太高估威赫王了?”
“要么是敌人精于隐匿,让我们捉摸不住其动向,要么就是我们根本没有暴露目标。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都说离昌国在边境集结了大批士兵,但是根本未发现驻军的影迹,似乎这是一片无人设防的地带,于理不合。”
凭天行点点头:“这一点我也百思不解。但塞外地势广阔,离昌国势再强,兵力也是有限,或许是我们运气不错,这里恰好是空防之所。”
“到底是我们运气太好,还是一切都早被敌所料,故设空城诱我深入?但即使如此,敌人至少也要掌握我们行动的大致方向,决不会如此不理不问,实在令我猜想不透。”
“不必疑神疑鬼,或许再过几天就见分晓了。”
许惊弦忽然想到了吴戏言的警告:沈从龙对金角鹿冠的去向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真正目标是借用此物引出背后的计划。
如果背后真有阴谋,始作俑者就应该是水知寒,他到底想做什么?
想到这里,许惊弦不禁脱口发问:“凭大哥了解水知寒么?现在他最想除掉的人是谁?”
凭天行沉默,许惊弦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出毫无根由的问题,他瞬间已推断出这个问题背后的前因后果,沉思道:“这个世界上,想杀水知寒的人很多,因仇恨、因妒忌,或者毫无理由就只想取而代之,可是能被他看上眼的对手并没几个。他想对付的人肯定不包括我,目前也不会动你的念头,京中或有几人是他欲除之后快的,与我们的塞外之行也无关。但有一点,依他的作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大手笔……”
许惊弦留意到,尽管将军府内部争斗渐渐明朗,但凭天行提到水知寒时亦存有一分敬意,而且也有意忽略了水知寒心中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明将军,或许这是每个人都清楚知道,却都不愿当面说出的事实吧。
许惊弦一笑:“即使这是水知寒计划的一场阴谋,但似乎我们并无危险,最多会被殃及池鱼,那就仔细盯防些,顺便看看水总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
话虽如此,但是心中那一分不安却久久挥之不去。
马队并没有深入离昌国的腹地,而是在离长城以北五十里内西行。一旦遇险即可返离中土。这一带多是山岭,加上雪深路滑,脚程渐慢,按此速度,只怕纵然路上毫无阻碍,赶到无双城亦须半个月的光景。
预料中的敌人一直未现身,诸人渐渐放松了警惕,心情亦变得轻松起来。
这一日许惊弦与水柔清登上高处,未见敌踪,便远眺塞外奇景,指点如画江山,叙言童年趣事,畅想未来岁月。说到兴头,亦不乏温存甜蜜,他们自幼结识,起初针锋相对,后又因莫敛锋、水秀之故反目成仇,直至恒山之行被“十、百、千、万”四位般若子点化后,水柔清才终于放下心头芥蒂,与许惊弦尽释前嫌,并在华山初吐衷肠。
少年初识情味,原是有说不完的话儿,但这一路至无双城,因有斗千金、多吉、阿义相伴,难得有两人单独相处之时,直至此次塞外之行方才真正把臂同游,于此隐含危机随时有可能面临凶险之地,反倒去了心头束缚,彼此尽诉心声。两人感情反复纠缠,由浅淡至浓厚,少年心性,又都是饱历磨难,愈加体会相知相守不易,倍觉珍惜,情渐深重。
当晚在山中宿营,水柔清想到日间与许惊弦的相处,回味良久,辗转难眠,索性爬起身来去找许惊弦,依着白日的约定在他帐前投块小石头。小石方一落地,许惊弦已然出帐,原来他亦是惦念着水柔清难以合眼,早就等着她的召唤。
两人相视一笑。虽说在别人眼中,他们早已是一对金童玉女,但水柔清毕竟面薄,唯恐被人撞见,做贼般蹑手蹑脚地悄悄离开营地,找到一个山谷的僻静处,靠在一方岩石后,也不多说话,只须携手并肩而坐,看星赏月,心头已觉惬意无比。
忽听脚步轻响,一个模糊的黑影走来。
水柔清伏在许惊弦耳边低声道:“好像是牙道人……”她听了许惊弦讲述“悬牙”绰号的来历,大觉好笑,私下就以“牙道人”相称贾遇道。
许惊弦眼力极强,早已认出正是贾遇道,暗忖大概是守夜巡察,倒也未曾多想。何况那温柔的发丝轻拂脖颈,幽兰的吐气直钻耳际,让他心中一荡,只盼贾遇道快些离去。
水柔清又悄声道:“大帮主,你怕不怕万一被发现,你的手下都会笑话你呀。”少女天性顽皮,又伸手去呵他痒。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运功闭住腰间穴道,聚气成音,直送入水柔清的耳边:“我光明正大,有什么可怕的,要不我们出去给贾道长打个招呼?再不停手我可叫了……”两人拌嘴斗口以久,早已熟透对方的脾性,他何尝不怕自己成为帮中弟子的笑料,只不过算定水柔清比他更为面薄,所以才反守为攻。
水柔清想不到搬起这块石头砸到了自己脚上,又羞又气,她可没许惊弦的内力能够传音入密,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好悻悻收手,闷着头不作声,心里计划着等贾道长走后如何收拾这小鬼头,到底是拧他一记还是狠狠跺他一脚呢?
这一刹那,心头忽就想到了那年在困龙山庄之中,她狠狠地跺了许惊弦一脚,弄得他惨叫一声,引得众人笑望的情形……再想到那时还曾说过谁杀了宁徊风就嫁给谁的戏言,而宁徊风正是死在了许惊弦的剑下,不知怎么就脸红心跳起来……
许惊弦的心思却完全停在了贾遇道身上,只见他走到一棵大树前,左右顾盼,随即提起右手往树上一拍,然后再东张西望一番,确定无人看见,方才悄然离去。看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决不似巡夜。
待贾遇道离开后,许惊弦与水柔清来到那棵树前,只见树心内嵌着一片小小的碎布,布片呈土褐色,几与树干浑为一体,不细看极难发觉,应当是从马队驮运的布匹中剪取的。
看到这一幕,水柔清亦不再玩闹,轻声道:“这是什么意思?给敌人留记号么?这附近许多树木,这布片又那么不显眼,如何能被发觉?”
许惊弦沉声道:“你闻到气味了么?”
水柔清一震:“好像是有种奇怪的味道,但在森林中也很正常吧?”凑上前闻了闻那个布片,惊讶道,“果然是这里发出的。”
许惊弦道:“你应该听说过有些狗儿对气味极其敏感,若再经过训练,几里之外都可以闻到特殊的味道。敌人根本不需要靠近我们,只要每走一处都留下这个有气味的布片,就会把敌人引来。”
“啊,原来如此,我拿着罪证去问他,不怕他不承认……”水柔清伸手要摘下布片,却被许惊弦抬手阻止:“这一路上肯定留下了许多类似的布片,你找得过来么?不如就留在这里,先让贾遇道自以为阴谋得逞,然后我们再找机会给敌人致命一击。”
“嗯,那我可要好好练习一下。”
“练习什么?”
“像你一样装得若无其事,即使见到了牙道长也不能摆出嫌恶的样子,免得他有所察觉。”
“呵呵,想不到清儿也学会骗人了?”
水柔清白他一眼:“还不都是跟某个坏蛋学的。”
许惊弦莞尔一笑。对于水柔清,他有着太多的歉意,所以从不会对她有更多的奢望,只希望能够唤回当年那个可爱的小女孩。而最令他欣慰的,是恒山之行后水柔清身上出现的种种变化,她不再楚楚可怜、自怨自艾,而是重新成为一个自信开朗、活泼俏皮,即使面对危机也能从容面对的阳光女孩,更加惹人心动。
每每想到她身上的一切改变,或许也有自己的部分原因,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水柔清喃喃道:“真想不到牙道长竟是奸细……他已是裂空帮的九大门主了,与威赫王勾结有什么好处?难道想去离昌国做官?”
许惊弦没有说话,不是回答不出水柔清的问题,而是不想让她接触到人世间那丑陋邪恶的一面。他深知人性的弱点,越有权力的人才更加不舍权力,只想越爬越高,永无止境。
霎时神志陡然清明,那日在梨花巷的疑虑突然跳入脑海:裂空帮极重规矩,贾遇道身为丹霄门主,地位远在舵主贺封怀之上,但为何禀明情报提出种种建议与设想的人都是贺封怀?他就不怕越级而上引起贾遇道的不满吗?除非,这一切都是出于贾遇道的授意。
贺封怀一看就是个没有太多心机的老实人,大概只会感激贾遇道对他的提拔不虞有他,而自己亦对贺封怀毫无戒心。事实上贾遇道能够从钦差队伍中认出他就是一个最大的疑点,可惜自己却轻易忽略了这一点。
许惊弦喃喃道:“基本上可以肯定贾遇道是个奸细,所以他找到我并提供北上的行动计划,但关键是他是奉谁的命令?威赫王还是沈从龙?或者是另一个我们还未发现的隐形之敌?”
“啊,我以为必然是威赫王,怎么还有可能是沈从龙或是其他人?”
“一切都有可能,沈从龙城府极深,我怀疑他早知凭天行手中才是真正的金角鹿冠,所以才定下分兵之计,而直到现在我也拿不准他的目标是什么。最关键的是贾遇道怎么能猜出我的身份?流花苑与锦夫人动手,她应当是认出了我,因为只有我才能不受悟魅图所惑,所以威赫王应该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但如果沈从龙或贾先生早就认出了我,却一直隐忍不发,其背后的图谋更不可小窥……”
水柔清愤声道:“不必乱猜了,我们现在就去找牙道长,对这样的奸细也不用客气,他要不说就大刑伺候。”
“且慢。此事先不用声张,一旦打草惊蛇,敌人就会狗急跳墙,或许会立刻发动进攻,帮中弟子不免有损伤。我们先按兵不动,我去与凭大哥定好对策,最好将计就计,反让敌人上当。”
“我们许二帮主果然冷静机智,这么快就已有了对策,佩服佩服。”
许惊弦奇道:“怎么成许二帮主了,你给我降职呀?”
“嘻嘻,你身兼裂空帮与黄雀帮两大帮主之职,一起叫多麻烦。”
许惊弦啼笑皆非:“走,去找凭大哥吧。”
“你自己去吧,我可是在帐中安稳睡大觉,根本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结果后可要给我详细说清楚,不许隐瞒哦。”水柔清得意地扮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走开,走出几步,方觉响动太大,连忙放轻脚步。
纵然突发的状况令许惊弦心绪不定,但水柔清欲盖弥彰的样子依然令他忍俊不禁,脸上浮起了会心的微笑。
许惊弦到凭天行帐中说明情况。
“如果贾道人是奸细,我们的线路必定在敌人的设定之中。塞外地形复杂,易脱身而不易围攻,而且我们最大的优势是敌人根本不知道金角鹿冠是什么样子,藏在何处,所以不发动则罢,一发动必是意图全歼,不让我们有任何人逃出。如果我是敌人,一定会在某处有利的地形设伏,把对方引入后方才动手。”
许惊弦点头:“凭大哥分析得极是。我们可以把带路的向导叫来,不动声色地询问,看前方有何地方是险峻绝地,敌人多半会在那里设好埋伏,然后再计划反击。”
“好!”凭天行赞道,“一般人在这时候只想着怎么避开埋伏,你却是想着要反击。好兄弟,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对裂空帮的弟子更为熟悉,依你看来,贾遇道会否还有同伙?”
“除了那些成名高手,裂空帮收弟子极为严格,要经过严厉的考验,背帮弃义更是帮中大戒,而且贾遇道只负责把我们带入包围圈,即使有同伙人数亦不多。以我的判断,贺舵主应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贾遇道所利用,是否叫他来问询?”
“今晚不必兴师动众,更不能让贾遇道有疑心,明日你先分派他出去探路,留下贺封怀再单独问询。”
“好,凭大哥考虑周到,就如此办理吧。”
“你我兄弟齐心,无论敌人是谁,都要和他斗一斗!”
这一刻两人同仇敌忾,心灵相通,再无隔阂,许惊弦终于把一直想问的话说了出来:“凭大哥真的甘愿把金角鹿冠交给威赫王么?”
凭天行略滞了一下,方才一字一句地答道:“那也要他有足够的本事才行!”
对这个答案,许惊弦很满意。
北出塞外第九日。傍晚。天壑关。龙蛇谷。
延绵不绝的隔云山脉在此有一个突兀的转折,东西走向的山脉陡然转为南北,仿佛被半空中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持斧横断。山壁峭拔,笔直若刀削,两崖中夹着的山谷蜿蜒如蛇,不生草木,怪异的红石以千百种奇怪的姿态林立其间,恍若被天庭遗落在人间的残兵败卒。
依许惊弦与凭天行的判断,这里就是敌人给他们设下的死局。只不过,当敌人的计划已落在眼里后,一切都已不同。经过他们的巧妙设计,这里将是反攻的第一个战场。
诚如凭天行所言,即使他必须听从明将军的命令,要把金角鹿冠拱手交给威赫王,那也应该是一种胜利者的施舍,而不是失败者的纳贡。
这一仗,他们不但要胜,而且要胜得光明正大,让敌人输得心服口服。
离谷口还有二十里的时候,贾遇道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许惊弦点了穴道。那一刹,他的眼神中除了惊愕,还有绝望。
问询是由凭天行主持的,对贾遇道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攻心之策,如何瓦解他的顽抗与抵赖,将军府的拇指无疑更有经验。
“为何背叛裂空帮?你到底奉何人之命?敌人的部署如何?有多少人马?交给你的详细命令是什么……”
然而所有问题贾遇道皆避而不答,只反复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会害与我共处多年的兄弟。”他说话的时候头是昂着的,仿佛全无半点内疚。
知道了真相后,最气愤的是一直被贾遇道瞒在鼓里的贺封怀,见他冥顽不化,怒上心头,大喝一声:“亏我把你当好兄长,任何事对你都从不隐瞒,你却差点让我成了帮中罪人,还敢说不会害我?”
贾遇道不语,但在许惊弦看来,他望向贺封怀的目光竟是坦然的。这到底是因为他真的问心无愧,还是早就习惯背情叛义,对此全无内疚?
贺封怀见贾遇道置若罔闻,更是越说越气,就想要上前动手,却被凭天行拦住。
凭天行叹道:“看得出贾兄是个汉子,所以我也不愿对你动用私刑,因为当你尚未完全崩溃前极有可能信口开河,说出错误的情报。不过你想必也能猜出我有足够多的手段让你吐露实情,只不过那样会耽误我们很多时间,你也会受很多的苦。我只提醒你一点,你的计划已经败露,我们将会做出反击,当你的主子发现不但未达到目的,反而损兵折将后,他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
那一瞬间,贾遇道的脸上闪过一丝惧色。
许惊弦把他的神情瞧得真切,心中一动,淡然道:“凭大哥想必也累了,先去喝杯茶再继续审他吧。”
凭天行知机,对贾遇道道:“也罢,先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不妨好好想一想,等会儿再问你时如果还是这般沉默,只怕就免不了要吃些苦头了……”当下留贺封怀看守,随许惊弦走出帐外。
才一出帐,水柔清已迎了过来,满脸期待:“怎么样,他可招了么?”原来她急欲得知真相,却又怕见到严讯逼供血淋淋的场面,故一直在帐外相候。
许惊弦与凭天行相顾摇头,水柔清恨声道:“对奸细也不需手软,吊起来痛揍一顿,包管什么都说了。”
许惊弦打趣道:“好主意,清儿打算亲自动手么?”
“呸呸呸,这样残忍的事怎么好意思让女孩子来做呢?何况我提供了建议,执行者自然就是你们啦……嘻嘻。”
凭天行道:“动刑是下策。且不论是否会屈打成招,最怕对方索性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给我们提供错误的信息。”
水柔清献计道:“蝼蚁尚且惜命,何况自古奸细最是贪生怕死,一定是你们凶巴巴地吓坏了他,说与不说反正都是一死,所以才如此顽固。最好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要让他觉得坦白招认后才有生路……”
凭天行叹道:“或许我凭天行心狠手辣,毫无妇人之仁,他不开口唯有死路一条。但他应该看得出许兄弟重情重义,只要招了,决不会乱施毒手。此人拒不吐实,究竟是溟不畏死还是另有隐情呢?”
许惊弦淡淡一笑:“其实,他虽未开口,但有时沉默也可以告诉我们更多。”
凭天行道:“许兄弟想必是有些想法,所以才找我出来。”
许惊弦缓缓开口:“我们可能真的误会了。”
水柔清忍不住道:“怎么可能是误会?我们亲眼看到他半夜三更在那棵树上钉下布片,决不会错……”说到一半突然住口,却是想到这样岂不是招认自己与许惊弦半夜还在幽会,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却是小女孩偷吃糖果被人发现的窘迫。
许惊弦叹道:“他是奸细不假,但我所说的误会是:我们虽然掌握了他的罪证,却根本不了解他的动机。或许他的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另外的人。我们审问的重点不是他的阴谋如何进行,而是他的阴谋针对的是谁。”
凭天行赞同道:“此言有理。在将军府我也审过几次犯人,要么满口胡言企图蒙混过关,要么忙不迭地招供只求减轻罪责,像他这样既不否认罪行,但又态度强硬拒绝提供细节的着实少见。不过……”他无奈摊手,“哪怕事实如此,我却想不出他们的目标除了我们还会有谁。”
“凭大哥是否注意到,方才提到贾遇道的幕后主使时,他显得非常害怕,这说明什么?”
凭天行思索道:“第一,他很可能加入了一个很严密的组织,一旦背叛,将会遭到极严厉的报复,甚至还会牵累家人;第二,这个组织背后的势力非常大,他自问无法逃脱。何况他身为裂空帮九大门主之一,本已有相当高的地位,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样的诱惑能够让他背叛裂空帮,而且如此死心塌地,难道……是御剑盟?”
许惊弦奇道:“御剑盟?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我们从一些特别的渠道掌握到的零星消息,近几年江湖上有一个非常隐秘的组织,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简歌,联合非常道慕松臣、无念宗谈世等人,并且收买了江湖上一些门派的主要人物,暗中兴风作浪,但具体情形就并不清楚了。”
听到仇人简歌的名字,水柔清精神一振,侧耳细听。
“简歌、慕松臣、谈世……”许惊弦淡淡道,“这几个人应该都是将军府注意的对手,他们的联合无疑会对将军府构成威胁。而以水知寒手下的强大情报网,对御剑盟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岂会没有耳闻?”
凭天行一震:“你的意思是……水知寒知道这一切,却有意对将军隐瞒么?”
“眼前就有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与贾遇道此前素未谋面,又易容出行,他如何能在谈城认出我来?而且就在我们刚刚计划分兵北行,最需要帮手的时候出现,这是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最大疑惑……”
“莫非是甲一早就认出了你,然后再暗中通知了贾遇道……”凭天行面露惊容,“这几年将军几乎闭关不出,将军府的情报来源主要就是‘十面来风,难道甲一不但有意隐瞒了御剑盟的消息,并且还与之暗通款曲?”
“如果真是这样,让凭大哥身携金角鹿冠北出塞外早在沈从龙的计划中,而这个阴谋的真正策划者并不仅仅是甲一,而是水知寒。”
凭天行面色微变,缓缓道:“记得在谈城时,你曾问我水总管最想除掉的人是谁,那日我脑中立刻浮现出了第一个答案,但却觉得太过匪夷所思,故没有对你提及……”
许惊弦轻声道出了凭天行未出口的答案:“威赫王!”
凭天行抚掌而叹:“不错,尽管我并不了解水知寒,但同在将军府多年,也可以大致猜测一下。将军功高震主,太子登位在即,早视其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将军府近年来虽低调行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这些年太子招兵买马实力上也难与将军府对抗,唯有从内部分化。水知寒正是太子眼中取代明将军的最好人选,但最根本的障碍是:虽然水知寒这几年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接连灭了好几个与朝廷对立的武林帮派,但在朝中却并没有显赫的功绩。可如果能设计杀了威赫王,替朝廷一举解除北境的威胁,必然地位大涨,至少也可与明将军分庭抗礼……”
“所以,我的推测是……”许惊弦沉声说出了结论,“水知寒促成了此次钦差出行无双城,金角鹿冠只是一个诱饵,他真正想钓的,正是威赫王这条大鱼。”
这是一个大胆、甚至不乏异想天开的猜测,但只有做这样的假设,才能解释一切疑点。
水柔清在旁聆听,大觉忐忑不安。她的内心并无太多的正邪观念,一直认定水知寒是那个愿意助她向简歌复仇的“大好人”,但听了许、凭二人的一番分析,不免对水知寒的真正用心暗存怀疑。
一名帮中弟子飞骑而来:“假扮先锋的兄弟在谷中搜寻了一圈后,并未发现敌情,亦未发现火药或堆积的引火草木等痕迹。但山顶处隐见微光,疑有人迹。只是山势险峻,若要攀上需一个时辰,又怕惊动敌人,故来请示。”
“敌人绝非庸手,不会轻易暴露,不要放松。”
“其他兄弟都已到位,马队可在半个时辰后进入龙蛇谷。是否现在出发?”在他们的计划中,马队将利用布匹的遮掩挡住敌人的视线,只派一位兄弟驱马队入谷,其余人藏身于峡谷高处,一旦引出敌人的埋伏,则伺机出击,若敌人不上当,也可尽快撤离。
许惊弦看看天色,道:“让兄弟们原地待命,再等一会儿,保持警惕。今晚云厚星稀,视难及远,但敌人中应不乏高手,或能看穿我们的伪装。”
那名弟子领命去了。许惊弦与凭天行互视一眼,皆有些疑惑。原本敌人最大可能是用火攻,但或许怕烧坏了金角鹿冠而放弃,现在看来,最有可能是由前后谷口处投下大石或巨木等封死通路,然后再调重兵强攻。
他们的策略则是引敌军进攻的时候中途截击,不过若是敌军势大,或许也就只能全身而退了,至少是处于有胜无败的局面。
尽管敌人尚未现身,但双方的比拼早已拉开序幕,谁能更先一步猜出对方的真正意图,就能占得先机。
许惊弦对凭天行道:“趁着还有些时间,不妨再去审审贾遇道,只用旁敲侧击一下,假设能确定他果真是‘御剑盟的人,我们只怕要重新制定下一步的计划了。”话音未落,忽又有一骑飞来。
许惊弦认得这是派出殿后的弟子,看他神色惶急,满头是汗,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那名弟子不及甩鞍离蹬,人尚在马上就高呼道:“帮主,不好了,我们背后……”因说话太急,一口气噎在喉中。
许惊弦回头望去,但见身后数里处尘烟弥漫,杀气暗起,但那烟头并不高扬,不似战马奔腾,反倒似是风暴。心下暗惊,自从识破了贾遇道的阴谋,皆认定敌人会在前路设伏,从未想过竟会由后面掩杀过来。毕竟这样动静太大,只会令己方早做预防,是战是退皆有时间从容定夺。
莫非是敌人察觉到贾遇道已败露,所以才引兵强袭?
水柔清对传讯弟子笑骂道:“看你怕成那个样子,没打过大仗吧?敌人至少还在三里外,我们完全有时间做出相应对策。不说多的,这么大的山脉就算化整为零藏起来,几万大军也未必能搜得到……”
凭天行眼望那弥漫烟尘,却是色变:“传令兄弟们,立刻上马集合。”
许惊弦不解:“凭大哥为何如此急迫?就算离昌大军开来,我们的马匹也都是塞外精骑中所选,撤退也来得及。”
此时那位传讯弟子缓过一口气,嘶声叫道:“帮主,我们的马儿跑不过他们,来的不是大军,是……狼群。”
与此同时,每个人的耳中都传来了那如同地狱催命之声般摄人心魄的万狼齐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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