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思归
镜湖沉枯骨,柳岸藏冤魂。
明月三千里,皎皎照荒坟。
袁天刚
合吞九州蛮荒力,独争一世功利名。
常与天争胜与败,不留人间义和情。
01白鱼,禽兽之性
神。
高高在上,凌驾万物。
人。
柴米油盐,酒色财气。
当一个人有了神的力量,他会怎样面对这凡人的世界?
凡人孜孜以求的欲望,是因此失去意义、弃如粪土,还是变成了势在必得、不容有失?
他会成为神,造福一方吗?
终归,他不会再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了。
1、
伏羲大神,化身九州。
他那浩浩荡荡的灵力,自他巨大的身躯中漫溢而出,历经千年万载,游荡于天地之间。
人们只要得到那些漫溢的灵力,便可获得相应的神通。
因此,人们所谓的修炼,其实就是在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身体,让它变得更容易捕获、吸收那些宝贵的灵力。
漫长的摸索中,人们依照不同的体质,终于发现了不同的修炼方式——
术、通、炼、御。
利用术法,将天地间某一种灵力快速集中,一次性地爆发出来,是为“术”。
利用强烈的情感,瞬间感通天地,抓取刚好游弋过来强大的灵力,将之永固体内,外化为神通,是为“通”。
不断地通过锻炼改造身体,加强肉身抓取和积累灵力的效率,最终形成神通,是为“炼”。
本身并不修行,而利用伏羲骨殖碎片形成的法宝来使用神通,是为“御”。
……可是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变化。
伏羲宫利用尸王不断拔出深藏地下的灵力,又暗中诛杀神通人士,终于令淤积在天地间的灵力越来越多,越来越醇厚。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过于轻易地获得神通!
家住在孚州北槐树镇的郭巨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了。
名字虽然威风,但他其实是一个极普通的老头。瘦小、佝偻,一头稀疏的白头发,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领子收拾得很利索。他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本事,本本分分地做了些小买卖,没饿死,可也没赚着什么钱。
二十岁时娶了个老婆,隔年得了一个儿子。后来爹娘没了,儿子给他添了孙子。再后来三年前,老伴没了,儿子和他分了家,他就一个人住在镇北的一间小屋里。
每天,郭巨阳都起得很早,先将小屋打扫一遍,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然后煮一点清粥喝掉,拿一根早被他摩挲得暗红发亮的钓竿出门,到镇外的小红河钓鱼。
小红河水草丰茂,河鱼肥美,他钓上一天,总能上钩个五六斤。下午回来,就去前街的鱼羊酒楼,交给掌柜老于。
鱼羊酒楼那时正好开始上客。掌柜老于和郭巨阳认识十几年了,将鱼收了,选一条大小合适的给他清蒸了。
郭巨阳斟一杯酒,在酒楼靠窗的桌边坐下,慢慢地吃鱼。牙齿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但他吃得极有尊严。几筷鱼肉,抿一口酒,无声无息,神情庄重。一条清蒸河鱼被他一点一点地吃完,鱼头、鱼尾,仍然保持完整,而那条雪白的主刺上,却已不见半星残肉。
一天也没个人和他说话。有人说他孤独可怜,也有人说他自得其乐,活得有自己的滋味。如果不是那一晚发生了那件事,也许他的一生,本该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
那天晚上,郭巨阳一个人从鱼羊楼回来,脸上热辣辣的。
他心里堵得难受,就在床上坐着抽烟——那已是极罕见的事了——然后他还不知不觉睡着了。抽到一半的旱烟从他的手中滑落,点着的烟丝倒出来,引燃了他的被褥,继而又顺着幔帐,烧上了房梁。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邻人见了火光,端盆提桶地来救火,却已回天无力,眼见郭巨阳的家烧得如同透明灯笼一般,泼盆水上去连股气儿都不冒,也只好罢手。未几,郭巨阳家墙倒屋塌,总算火势未曾蔓延。
所以郭巨阳醒来时,已是在一片焦土灰烬之中。
外面一片嘈杂,他坐起来的时候,有一点头疼。隐隐约约地,有人在不远处哭喊“爹啊,我的爹啊”。触目所及,四周墙壁乌黑,有的地方还青烟袅袅,而头顶上湛湛青天——房顶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是……怎么了?”郭巨阳莫明其妙地问。
他一把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瓦砾、焦木,站起来才发现,原来是他家的房塌了。
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去。
“妈呀”一声,外面一片惊呼。救火未散的邻居、一早来看热闹的镇民、闻讯赶来哭他的儿子,一群人忽然见这么一个黑漆漆的怪物跑出来,都吓了一跳。
郭巨阳身上未着寸缕,给火烧得黑漆漆的。
“爹,你是我爹吗?你没死?”郭巨阳的儿子第一个反应过来。
众人又惊又喜,围上来披衣送水、问长问短。郭巨阳莫明其妙,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躺在床上失的火,被褥都烧没了,床都垮了,房顶都塌在他的身上了,可是离奇的是,他却好像连油皮儿都没有破一点——烧伤没有,砸伤也没有,甚至连头发也都还在。
有人打来水,为他洗脸,这一洗,烟灰尽去,才看出了问题。
……他变得年轻了。
他的皮肤变得光洁紧绷,除了左额上有个鸡蛋大小的硬包,竟然没有半条皱纹。人们啧啧称奇,然后更发现,他头发乌黑,腰杆笔直,动作轻快,十足已是个年轻人。
“爷爷……你是我爷爷吧?”他的小孙子看着他很好奇。
“我……我是啊!”郭巨阳揽镜自顾,自己也迷糊了,“我昨晚就在家里……”
他回过头来,又看见自己已成一片废墟的家。有几个看热闹的人看到他毫发无损地从火场出来,都觉得奇怪,正探头探脑地想走进去。
郭巨阳不由有点着急——他的床下原本还有一两多散碎银子的私房钱,可不要给人捡了去——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了众人之前,又跑进“屋里”。
可就在这时,“扑通”一声,那破屋中本还算完整的东墙摇晃了一下,猛地塌了下来。
在一片惊叫声中,郭巨阳被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下面。
然后一声惨叫,郭巨阳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又从那一地的碎砖中爬了出来。这回,他头也破了,脸上满是血,一条左腿耷拉着,显然也是断了。
人们连忙把他扶出来。前三步的时候,他左腿瘸着,后面再走时,不知怎的,显得极为别扭。
“爹……你怎么改成右脚瘸了?”他儿子发现了问题所在。
郭巨阳一愣,跺了跺左脚,刚才明显断成两截的左小腿这时全无痛感,唯一不适应的地方是……似乎比右腿长了一截,以至于走起来,仍是拐的。
“头上呢?”有人又用湿手巾来给他擦脸。
血污擦去之后,他的头上并无伤口。
——或者说,在该有伤口的右额,又长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疙瘩。
用手一按,皮肉之下硬硬的,竟似是凸起的骨头。
两个疙瘩一左一右,令他看起来……像是长了一对角。
这便是郭巨阳的神通了。
当天晚上,郭巨阳住在他儿子的家里。他的小孙子今年刚刚十岁,晚饭时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想要和他说话,却被他妈拿筷子敲着碗,把嘴给堵上了。
吃了饭,娘儿俩回了房,门一关,再没声息。
“要不咱明天去庙里求个神?”儿子忧心忡忡,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
镇上的人都在传郭巨阳死而复生,已成妖怪。
郭巨阳嗯嗯啊啊,根本不想谈这件事。他儿子无奈,敷衍了事地安慰了几句话,也回屋去了。他们的屋里迅速爆发几声含糊不清的争吵,郭巨阳却并不在乎。
他溜到厨房去,倒了儿子的一碗酒,回到自己的房里,关门、关窗,然后点燃了屋里的油灯。
他从自家废墟里划拉回来的破烂家当,早装了一只破麻袋,扔在墙角。他在里边翻了一下,找到了一把菜刀。
油灯灯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动如鬼。
郭巨阳脱去衣裳,露出自己意外年轻、壮硕的胸膛。然后他用菜刀在那划下一刀,鲜血瞬间涌出,但马上又停住了。用抹布擦去血痕,伤口是微微凸起的,雪白饱满的一道肉棱。
郭巨阳深吸一口气。在这之前,他的面容虽然几乎已经完全是个年轻人,可是眼神沧桑,却仍是一个老人的。
但是现在,这老人的眼中,迸出了垂死的赌徒眼中才会出现的不顾一切的光。
他将左手放在桌子上。
然后一刀斩下,登时将左手齐腕斩断。
剧痛袭来,郭巨阳痛得跪倒在地。桌上的断掌犹在滴血,可是下一瞬间,他的左腕上却长出了更为粗大的一只手掌。
郭巨阳喘息着,伸手去端那还有半碗酒的瓷碗。可是“喀吧”一声,那瓷碗却被他拇指、食指一扣,给捏炸了,酒水洒了他满手。
——他的身体,在受伤之后会快速愈合,并且变得比以前更为粗壮有力。
昨夜身陷火海,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不断烧伤,又不断愈合,因此才有了返老还童的效力;早上左腿被砸断之后迅速愈合,甚至比右腿长了一截。
而断掌再生之后,力气也大得远超他的想象。
这种“本事”因何而来,是吉是凶,郭巨阳仍不知道。但狂喜满心,他只知道自己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久违的年轻的力量,澎湃在他的身体里。
他伸一个懒腰,每一个骨节“咯咯”作响,像是正在苏醒的猛兽。
菜刀起落,鲜血飞溅,跳跃的油灯灯光下,一块块血肉被他削落、砍断,取而代之的,是更强壮、结实的手、脚、肩、颈。被他抛弃的身体部分,烂猪肉一般扔在地上,郭巨阳呻吟着,低笑着,周身浴血、脸色惨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疯狂地改造。
“咚”的一声,他房门忽然被撞开。
郭巨阳回过头来,他的儿子摇摇欲坠地站在那。
“爹……”他儿子做梦似的叫道。
儿子在外面听见郭巨阳屋中的呻吟,叫了几声,郭巨阳全神贯注,却没听见。儿子害怕起来,这才撞开了房门,登时被这屋中地狱一般的情形惊呆了。
郭巨阳——浑身鲜血,如同刚刚杀死了自己几回的恶魔——望着自己的儿子——平凡得令人失望的儿子——然后忽然咧嘴一笑,向后跃去。
“砰”的一声,他撞破了窗户,跳出屋去。人不落地,半空中一伸手,新生的长臂已经攀住屋檐,如猿猴般一提,整个人已跃上屋顶。
等到他的儿子冲到窗前,探身一看的时候,便看见天上一轮大得吓人的金色满月,月影中郭巨阳过于矫健的黑色身影一跃而过。
2、
这天晚上,鱼羊酒楼里一切如常。
除了靠窗的那张桌上,少了一个常常都在吃着清蒸河鱼的郭巨阳。
——以及柜台里的一个负责收钱结账的于掌柜的女儿。
“老家伙没来啊?”小阎王气哼哼地问。
小阎王是镇上新近崛起的一个混混,长得黑黑胖胖,贪吃好斗,衣服前襟上永远满是油渍水渍。他手底下有那么四五个不要命的兄弟。这两年连打了几场硬仗,已在镇上打响了一点名气。
“没来,没来!”酒楼的于掌柜一边招呼伙计给他们布置酒菜,一边赔笑道。
“谅他也不敢来!”小阎王拈一粒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冷笑。
“听说他家昨晚失了火,老郭侥幸没死,有点怪。”
“我听说了,不就是房塌了没拍死他吗?算他运气好。让他来!他要来了,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他的腿是不是铁打的,能不能让我给打折了。”
“那肯定能。”于掌柜赔笑道。
小阎王赢了一城,顾盼自雄:“话说,小白鱼儿呢?”
“病啦!他娘今天一早就带她去她姥姥家瞧病去了。”
“你个老鱼头,跟小爷耍花枪是不是?你闺女要是在屋里躲着,我可砸了你的招牌!小爷一年到头在你这连吃带喝,大把的银子赏给你,你他妈当贼防着我?”
“真看病去啦!”于掌柜笑,“不信你上屋里头看。”
小阎王瞪着他,于掌柜一点不着急,笑眯眯地端给他一盘炒腰花。
“……真他妈扫兴!”小阎王气愤地说,到底没有去搜人。
昨天夜里,鱼羊楼其实发生了一件事:小阎王看上了于掌柜的女儿小白鱼儿,上前调戏。于掌柜当时不在,小白鱼儿躲不开,有点急。郭巨阳看不过去,拦了一下,被小阎王打了一个嘴巴。小白鱼儿趁机跑了,小阎王再想打郭巨阳,却被闻讯赶回的于掌柜劝下了。
小白鱼儿今年才十五岁,稚气未脱,但却清丽可人。
她打小就在酒楼里打端茶送水,那时还没个桌子高,头上顶着个托盘,就在酒桌间穿梭,像条小鱼儿似的,因此得了那么一个外号。万万没想到,女大十八变,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这条小白鱼儿,我们小阎王吃定啦!”小阎王的一个兄弟名叫小萝卜的,嚷嚷道。
于掌柜咧嘴一笑。他四十多岁,看上去老老实实,可是能开得下这鱼羊楼,经多见广,自也不是常人:“我就这一个闺女,礼金可贵着呢。”
“哎呀?”忽然谈到钱,小阎王登时有点底虚,“小爷还不信你能贵到天上去……”
就在这时,他们立身之处的房顶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是爪子搔扒瓦片的声音,“噼里啪啦”的,许多瓦片沿着屋檐滑落,在街面上摔得粉碎。
“谁家闹猫呢?这是要反了天了?”小阎王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随着他站起来,酒楼的一扇窗子忽然“咔”的一声,猛地向外飞去,像是被巨力拉扯,远远地飞没了踪影。
然后,在外面的夜色中,那空洞洞的窗口里,蓦地“垂”下了一个巨大的人影。
长发抖动,那个人的上半身自窗框上方稳稳地滑下来,仿佛一只巨大的牵丝蜘蛛。他的长发倒垂,像是蘸饱了墨汁的毛笔,翻转的脸孔上,一双硕大的眼睛布满血丝,骨碌碌地转动着,望向于掌柜和小阎王。
酒楼里还有别人,见此诡异的场景纷纷尖叫着逃开。
小阎王吓了一跳,顺手抓起桌上的筷子筒防身,大喝道:“什么鬼!”
“托”的一声,那怪人轻轻跳进酒楼里。
这样看起来的时候,他的样子愈发骇人:长发披面、满身血污、微微佝偻;四肢粗壮,未着寸缕,露出他一身虬结得不正常的肌肉。长发下,他的一双眼睛通红,而在额上,又有一对肉角。
……可是不知怎的,这人的样子看起来却有点眼熟。
“你他妈别过来啊!”小阎王吓得肝颤,但小萝卜他们躲在他背后,而他只能躲在手里的筷子筒后面。
“小阎王。”那怪人轻声说道。
“我操……郭老头?”
这怪人一说话,小阎王登时认出来,居然正是经常在酒楼里见到的、昨天还吃了他一个耳光的郭巨阳。
既然是郭巨阳,他立刻就不害怕了。把筷子筒一扔,捋起袖子,便向那“老头”逼去。
“老东西,装神弄鬼,吓唬谁呢?”他大喝一声,又一个耳光向郭巨阳打去。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郭巨阳一如昨晚,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披散的长发抖了抖,可是人却分毫未动。小阎王打完一个耳光,却没有追击,只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出神。
在那一瞬间,那个耳光的触感……实在是有点不正常。
——又凉、又硬,不像是活人的血肉,几乎让他以为是抽在了石头上。
“小阎王!”他的兄弟们忽然叫起来。
小阎王猛地回过神来,一抬头,却觉得胸口一痛,是给郭巨阳打了一拳。
这一拳力气颇大,推得小阎王倒退了两步。
“胆儿肥了你,敢还手了老东西!”
小阎王不及多想,已是怒从心头起,一探手薅住郭巨阳的头发,向下一拉——没拉动。但街头斗殴,他经验何其丰富,顺势一跳,一膝就往郭巨阳的下阴上顶去。
“砰”的一声,如中败革。那老头光着的下半身饱满得像皮球。郭巨阳双眼愈红,双手一推,小阎王站立不稳,直给他推得倒飞出去。
可是街头斗殴第一金律,拉人头发决不手软!
人飞了,手没松,小阎王如放风筝一般,飘了一下,又坠了回来,向下摔倒,变成了整个人吊在郭巨阳的头发上。
一下子,郭巨阳终于给他拉低了头。
小阎王的兄弟见了这情势,当然不再傻等,一拥而上。街头上混日子,拼的就是个“以多欺少”,小萝卜等发声喊,拳头脚尖、板凳茶壶,一股脑儿地向郭巨阳招呼过去。
酒楼不及逃走的客人,开始见郭巨阳模样古怪,杀气腾腾,还以为见了鬼,纷纷走避。等到发现他原来仍是在挨打,小阎王等大占上风,不由又都放下心来,远远地围观,发出一声声哄笑。
可是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少,因为郭巨阳虽然在挨打,但居然一直都没有倒。
小阎王他们以郭巨阳为中心,围成了个球,在酒楼中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打得桌倒盘翻,满地狼藉……但郭巨阳居然一直屹立不倒!
——他们的滚来滚去,甚至也是郭巨阳在以一己之力,拖动他们跟着他在走!
——而郭巨阳之所以拖着他们走,只是因为他要还手!
郭巨阳不会打架,虽然力气大,却使不出来。这样拖着他们走,其实是在不停地调整着双方的距离。
——最方便他使劲的距离。
他握着两个拳头,抡起来打人,乃是常人打架,最正宗的王八拳。王八拳动作大、准头差,又只用人手最为柔软的拳底砸人,正是效果最差、最不会打架的人才用的招式。可是现在郭巨阳抡起来,酒楼之中却渐渐响起了风声,“嗖”、“嗖”,尽是他抡拳时的声音。
随着他动作舒展开来,那拳风也越来越盛!
忽然“咔嚓”一声,是他一拳向小萝卜抡去,小萝卜匆忙中用手中长凳一挡,郭巨阳的一拳,便硬生生将那板凳拦腰劈断!
那板凳以柳木制成,凳面足有三寸厚,刚才那混混拿它打郭巨阳,不知打了多少下,也没见它裂开一条缝。
可现在,郭巨阳的那一记乱抡的王八拳,却有了这般效果!
那毫无章法的双臂越抡越快,带动残影,直似在郭巨阳的肩膀上装了两个车轮一般。
混混们胆战心惊,纷纷后退。一个混混退得稍慢了一些,给他一拳砸在肩上,“咔吧”一声,肩骨已断。
那个混混张开嘴,才要惨叫,郭巨阳的第二拳已到,正中他的头顶。血光迸溅,第三拳又来,砸在他的颈窝,发出“咯嘣”一声。第四拳又到,砸在他的断臂上,硬生生地将那一条手臂齐肩敲落。
“扑通”,那混混从中了第一拳,就在跌倒,直到中了第四拳,才终于跌离郭巨阳那两只“车轮”的攻击范围。
他软软地倒在地上,头颅稀烂,手臂离体。
形势突转,郭巨阳如此残暴的打法,登时令酒楼中的人魂飞魄散。
“杀人啦!”围观的客人里有人大喊一声,转身就逃。
小萝卜他们屁滚尿流,也都不要命地跑了。
——只剩下了兀自抓着郭巨阳头发的小阎王,还吊在他的胸前。
郭巨阳呼呼喘息,低下头来。
他的双眼血红,小阎王和他四目对视,只吓得手脚发软,手一松,“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郭……郭大伯!我不敢了!我错了!”
“你昨天打了我。”郭巨阳道。
“我闹着玩呢!我错了!我给你道歉!”小阎王说着,“噼噼啪啪”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我这么大岁数了,你打我!”郭巨阳怒吼着,已一把抄住了小阎王的左脚。
小阎王大骇,右脚一蹬,拼尽全力踹在郭巨阳的脸上,“咔”的一声,郭巨阳鼻骨折断。
郭巨阳大喝一声,已将小阎王整个抡起来,甩过头顶,重重砸在地上。一声闷响之中,小阎王发出一声不属于人声的惨叫。郭巨阳手上不停,左右开弓,又将他连摔数回。
小阎王再无声息,一个身子给他拎在手中,如同一口浸满了血的破布口袋。郭巨阳又看了看,确认他已死了,才随手扔开。
一片狼藉的酒楼之中,于是只剩了他和于掌柜。
“小白鱼儿呢?”郭巨阳忽然问道。
“她……她没事……她去她姥姥家了。”于掌柜战战兢兢地道,“老郭,你……你这是怎么了?”
郭巨阳仰起头来,他刚才被小阎王蹬断的鼻子,正以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着,并且变得比之前更加挺拔、肥大。
“不对。”郭巨阳抽动着鼻子,“她还在……她在!”
他纵身一跃,“轰隆”一声,便已撞穿了一楼的天花板,消失在那破洞之中。
3、
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人。
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了小白鱼儿的呢?
……那个柜台后面,纤细的、腰背挺拔如同春苗的、笑起来像春花烂漫的少女。
他每天洗脸梳头,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就像是要赴一场约会。出去钓鱼,然后低价把鱼送进“鱼羊”,也只为了能让那柜台后的女孩向他笑一笑,说一声“郭伯伯您坐”。然后他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远远地看着那女孩在收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便觉得这一天没有白活。
小白鱼儿……就像是他的女儿、他的孙女儿……他的情人。
私下里,他为自己不恰当的欲望深深感到羞耻。
但是幸好,那秘密只有他知道,除此之外,他仍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老人。虽然有了一点非分之想,但他无疑不会也没有能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毕竟他又老又穷,单是想一想,都已是奢望。
将来他死了,就让这个遭天谴的秘密跟他烂在棺材里。人们也仍然可以以为,他就是那个慈爱的,把小白鱼儿当孙女儿的郭老头而已。
郭巨阳这一生,从小到大,做人做事,全都规规矩矩,没有半分不当。父母对他关心,妻儿对他安心,旁人对他放心,因为毕竟他真的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很普通的人。
——普通?
——可是忽然间,他已经不普通了!
郭巨阳撞破天花板,跳上鱼羊楼的二楼。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厌倦自己的普通!他小时候喜欢读书,可是天分普通,于是只读了三年,就当学徒做了生意;后来他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可是他家境普通,最后只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老婆;他们生了一个普通的儿子,为此他含辛茹苦了半辈子;普通的儿子后来取了一个普通的儿媳妇,于是他被扫地出门。
可是他反倒得到了解脱。这一生,他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他想要反抗,可是却没有力量。唯一能做的,便是只生了一个儿子,让自己不至于在无趣的生活中陷得太深。扫地出门、离群索居,虽然悲惨,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而这两年能够每天看到小白鱼儿,更是他久违的快慰。这一点畸形的感情,令他这个糟老头子最后的日子,终于有一点不普通了!
他一天天地看着小白鱼儿,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可是小白鱼儿抛头露面,对着他笑,也对着别人笑,他的快慰便在不知不觉中又多了几分痛苦。他渐渐觉得,那丫头越来越漂亮,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她的眼神渐渐不对了。为此,郭巨阳简直恨透了于掌柜,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就把她放在狼窝里?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小白鱼儿可以被好好地保护起来,离小阎王之流的坏人远一些,离他这样心存邪念的臭男人也远一些……而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面对自己的人微言轻。
——面对他那普通、失败,苟延残喘的一生。
二楼的一间储物房里,正透出少女馥郁的香气。郭巨阳飞身而至,一掠而过的短短瞬间,竟也令他觉得漫长无期,生怕自己在途中就突然死掉。
储物房上挂着一把锁头,给他随手扒落。
——这就是力量!
——他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力量!
他的心被狂喜所充溢着,这莫名而来的神通,终于可以让他不再压抑,不再逃避了。
房门洞开,露出里面躲着小阎王的女孩。小白鱼儿今晚被父亲安排在这里藏着,脚边放着糖果盘、刺绣的绷子。
“你……你……”
小白鱼儿早已听见下面情形不对,可还是被这突然出现的怪人吓得呆了。
少女不知所措,脸色苍白,那纤细得像是稍一用力就会折断的身体,在昏暗的储物房中微微发光。
“老郭……老郭!”
郭巨阳的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声音因为紧张,微微走调。他回过头来,发现只片刻工夫,于掌柜居然就也赶上了楼来。
于掌柜喘着粗气,两眼瞪得不正常的大。虽然还在笑着,但却比哭还要难看。他的一只手在藏在背后,肘后露出了一点劈柴斧头的寒光。
那一向好似无可无不可的老好人,在女儿真的面临危险的时候,终于也显露出了自己的勇气。
“老郭,你过来。”于掌柜咽了口唾沫,道,“你别吓着孩子,你有什么话,你跟我……”
郭巨阳向他走了一步,只一步就已经来到于掌柜的身边。他伸出他粗大的手爪,一把扣住了于掌柜的脖子,轻轻一扭,便扭断了那普通人的颈骨。
“当啷”一声,于掌柜不及挥出的斧头坠下,尸身重重栽倒。
储物房里的小白鱼儿猛地发出一声尖叫。
郭巨阳喘息着,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
再杀一人,他已不再慌张。事实上,在见到小白鱼儿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要来鱼羊楼、为什么急切地想要见到这女孩了。
——不是为了要杀小阎王。
——不是因为他想要保护她。
——所谓“保护”,那只是他在无力时的掩饰而已!
——他对她只有欲望!
——最罪恶的,但却最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他仰天长啸,长啸声中,血脉贲张,不由分说地向少女扑去。
他要把他已经错失的一切,全都弥补回来。
他的一生,再也不会普通了!
郭巨阳的不普通,便是北槐树镇的灾难。
他血洗鱼羊楼,强暴小白鱼儿,第二日一早,当然引来了官兵围捕。可是他浴血苦战,身中数刀、十余箭,却又将数十名官差逐一打死,不留半个活口。
这一下,全镇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可怖。他盘踞在鱼羊楼里,人们虽然还能听见小白鱼儿的哭声,却也再没人敢去相救。
——或许,在许多人心中,还在隐隐庆幸,他并不出来祸害人。
——由此,他们便失去了最后的逃脱机会。
第三天开始,郭巨阳开始出来活动。先是抢夺食物,后来便是抢掠金银财物。本地官衙还没等来救兵,便被他一夜之间夷为平地。
人们才终于知道,他的欲望一旦得以释放,便是无止无休。
有人试图反抗,无一例外被他杀了;有人想要逃离北槐树镇,可郭巨阳的耳目却已被改造得明察秋毫,一切试图逃走的人也全都被他追上去杀了。
甚至连小白鱼儿,也在第五天的时候,就被他杀死了。
他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喜欢那个女孩,而小白鱼儿也并没有那么漂亮。他过去只是在一个酒楼丫头的身上寄托了一个老人的、卑微的春梦。而当春梦已经实现,便没有什么趣味了。
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比小白鱼儿好看、新鲜的多得是,他大可伸手抢来,纵情享受,而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开始直接抢人,厨子婢女、仆佣侍妾被他一个一个地抓来,填满了鱼羊楼。那座酒楼,被他改造成了只属于自己的酒池肉林、妖怪洞府。
有一天,终于有人劫持了他儿子一家。
那一天,阳光白晃晃的,令人眩晕。鱼羊楼楼前血迹斑斑,尸臭熏天,他儿子一家三口被五花大绑、钢刀加身,由十几个人簇拥着,远远走来。
“爹!”
“爷爷!”
他的儿子、媳妇、孙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着。郭巨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深受连累,这回被抓来,一个个鼻青脸肿,也都没少吃苦。
“腾”的一声,郭巨阳从鱼羊楼的二楼上,直接跳了下来。
光天化日,他仍是赤裸着身子,新生的肌肤惨白。他的长发垂地,一身虬结得宛如蛇群盘成的肌肉,仿佛一刻不停地蠕动着。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胯下那话儿,大得宛如牛马,也不知被他改造了多少回,一甩一甩的,成了真正的“巨阳”。
“爹,快救救我们!”他儿子哭喊道。
挟持者里,带头的是个狠人。见他现身,二话不说,先往他儿子屁股上砍了一刀。
“郭老头,你要是不想断了香火,就赶紧滚出北槐树镇!”
郭巨阳瞪视着那个带头的人。他那一双血红的眼睛,这些天来,颜色仍在不断加深,由红而紫,由紫而黑,现在直如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可以将他看到的一切,全都吞噬进去。
然后他慢慢地笑了出来。
“你想用他要挟我?”他的声音沙哑、含混,却带着令人战栗的残忍。
“今天就要挟你了,怎么着……”
那带头的手持一把钢刀,遥指郭巨阳,才放了半句狠话,便只觉眼前一花,已给郭巨阳欺身而至,劈手夺去了钢刀。
刀光一闪,血光飞溅。那带头的魂飞魄散,只道必死,一回神,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郭巨阳儿子一家,却都已人头落地。
挟持者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吓得纷纷退开。
郭巨阳将带血的钢刀随手一扔。
“我不需要儿子,不需要孙子。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我永远都不会死,为什么要有继承人?”
郭巨阳的儿子人头滚在地上,两眼圆睁,兀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挟持者一哄而散,这回郭巨阳并没有追杀他们,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是不能被反抗的魔鬼了。
北槐树镇由此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封闭的王国。
而这个王国里,他是唯一的国王。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4、
那个人来时,巨浪排云,天地变色。
北槐树镇周围,并无湖海。巨浪并非来自水中,而是由人群组成。
数不清的人,男女老少、穷富贫弱、高矮胖瘦……聚成了无边无际的一群。他们奔跑着、呐喊着,摩肩接踵,前仆后继,宛如怒潮。
“海天神教——
“日月同光。
“同心同力——
“福佑四方。”
他们发出的呐喊,像是风暴前滚滚而来的雷鸣。
在怒潮之上,漂浮着一座巨大的王座。
直径约摸三丈的一个木制圆台,在人们的头顶上不断传递。数不清的手臂从不同的方向托举着它,将它维持在一个较为平稳的状态中。圆台上镶着一张金椅,椅上端坐着一个人,是潮头上的弄潮儿。
人潮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那椅上之人岿然不动,仿佛天神。
他们就这样,以汹涌澎湃的气势来到了北槐树镇。
“你是个什么东西?是官吗?”在鱼羊楼前,郭巨阳怒问道。
这人潮漫卷,几乎势不可挡地吞没了北槐树镇之后,镇中马上出现异相,许多人的家里出现了“佛手”。佛手是一只单独出现的手,从他们的桌上、梁上、床栏上……凭空出现,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感到平安喜乐。
那对于正被郭巨阳残虐压迫的北槐树镇百姓而言,无疑已是福音。忽然之间,已有不少人汇入那外来的人潮之中。
问题一定出在那个圆台金椅上的人。而从这里看去,新加入的北槐树镇镇民围着那圆台哭哭笑笑,如痴如狂,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对那人极其信服。并有人一面奉上郭巨阳都没有搜出的财宝饮食,一面跪地叩首,对着鱼羊楼指指点点,显然在向那外人告郭巨阳的黑状。
“吾乃海天神王,途经此地。鱼羊楼中的怪物,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怒潮之中,王座之上,那人头戴高冠,身着华服,声若洪钟,一派装腔作势。可是郭巨阳用他改造过的眼睛仔细去看,那人满脸横肉,腥唇阔口,又有哪一点像个好人?
——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眼中放射出的光芒,直白、贪婪,充满欲念,正与郭巨阳揽镜自顾时,看到的一般无二。
郭巨阳这时居高临下,俯瞰着对方。他单臂攀在鱼羊楼三层的屋檐上,身子仍是赤条条的,不断新生的皮肤苍白、光洁,反射阳光,仿佛最细腻的瓷器。过于饱满的肌肉,在他的身上虬结,随着呼吸一张一屈,如同在他的身上,缠了一条剥了皮的巨蟒。
“我……我是不死太岁!”
太岁,是一种生长于地下的肉块,长生不死,割一块下来,很快就能长好。郭巨阳临时给自己编了一个不输给对方的名字,一下子高兴起来:“你的排场不错!”
那“海天神王”端然危坐,冷笑不语。
郭巨阳怒气勃发,他原本以为对方和自己相似,一瞬间竟生出了一点亲近之心。可是临了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在意他。看着那被人们供奉在头顶上的“海天神王”,他忽然有些嫉妒起来。
——为什么同样是利欲熏心的野兽,他便是人见人怕的妖魔,而对方却是高高在上的神王?
——他曾经以为自己赤条条的,是最自在、最痛快的事。可是看到那受万人跪拜的场景,他却油然而生了止也止不住、压也压不下的嫉妒。
“杀了你,你的排场我要了!”
郭巨阳大喝一声,手一松,已自鱼羊楼纵身跃下!
肌肉贲张,他露出自己的本相。飞跃在半空中的,已是一个令人恐怖、作呕的妖怪:
他的背脊奇厚,多次被人从后面偷袭,那里的筋骨早已高高隆起,刀枪不入,如同背负龟甲;他头骨向上耸起,形成一支尖利的撞角,无坚不摧;双臂粗壮,如同树干,而前臂外侧分别探出一柄两尺余长、四尺多宽的骨刃。
经过不间断的受伤、改造、进化,郭巨阳实际上已不似人形。
他向那“海天神王”落下来。半空中,两臂抡起,又是他一直以来最擅长的王八拳。只不过这时骨刃破空,“呜呜”作响,两臂直如两口转动的巨斧。
面对这样凌厉的攻势,那“海天神王”放声大笑:“挡我去路者,全都要死!”
一面说,他端坐椅上,已凌空挥出一掌。
“回龙暴风——炮!”
“吼!”
骤然间,狂风凭空炸开!
那人一掌推出,开始时动作轻柔,可是骤然加速,手臂前伸半尺,带动的气流竟如同炮火一般卷向郭巨阳。喷射而至的狂风,如同数不清、看不见的快刀利刃,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
半空中,郭巨阳的身形猛地一滞!
他大张的双眼瞬间已被风刃刺破,张开的嘴里灌满狂风,连唇角都被豁开。紧接着,他周身赤裸的皮肤同时爆裂。
一道和他轮廓几乎完全相同的红色影子,宛如从他身上剥下的外壳,猛地向他身后飘去,一刹那消失不见——乃是他身上喷出的血雾。
郭巨阳如同断线风筝,在狂风中一个筋斗冲上半天,然后“轰隆”一声,砸破鱼羊楼的窗户,重又摔回到楼中。
海天神王的信徒立时齐颂“同心协力,神力无边”。
可是颂声未绝,那破裂的窗户中人影一闪,郭巨阳又已站了起来。
“好疼啊!”郭巨阳一脚蹬在破烂的屋墙上,嘎声大笑道,“可惜,我是杀不死的!”
——他是杀不死的,那是他已经验证了许多次的。
——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唯一的理由。
——那是老天爷给他的再活一次的机会,是他终于扬眉吐气,不再普通的最大底气。他给自己那神奇的神通,起名叫“太岁”,就是取了那生生不息,越伤越强的意思。
只不过片刻工夫,他身上的伤势又已恢复。原本已成一双血洞的眼睛,不但重见清明,并且在眼内多了一层防风的薄膜,开合自如。他身上细碎的伤口全都为一层薄薄的羽片覆盖,是他重伤后的汗毛变化。
郭巨阳惊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太岁”对他身体的改造,通常分为两种:他自己有意弄伤,想要加强自己的某一部分机能,则太岁就会按着他的期待,将他的身体增骨生肌,拉长变短。而若是被人袭击,意外受伤,则后续的变化是他无从预料的。
那些不能预料的变化每每令他惊喜,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太岁”其实是有独立的生命的。
它潜伏在他的身体里,保护着他,但在他面对超出自己反应范围的威胁的时候,就会接替他对这具身体的控制,自行加以最有效的改造,令他实现真正的无敌。
“妖怪!”海天神王的信徒发出一阵惊呼。
“我不会再怕你的掌风了!”郭巨阳大笑着,又从鱼羊楼跳下来。
那海天神王脸色一变,果然又是一掌推出。
“回龙暴风炮!”
狂风呼啸,可是郭巨阳身上的羽片,却将狂风全都拨开。他穿过了风暴,一瞬间便来到海天神王身前。
海天神王双目一瞪,骤然变掌为指。
“白骨穿云箭!”
他大喝出自己新招式的名字,右手食指探出,正正点在郭巨阳抡下来的左拳上。
那一根短短的食指中所蕴含的巨力,竟然大得如同四马开弓的巨弩,猛地灌注进郭巨阳的左臂。“剥”的一声,一支白色的巨箭自郭巨阳的肘后射出!
那不是巨箭……乃是他自己的臂骨!
郭巨阳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人的攻势,从来不是什么“炮”、什么“箭”、什么掌风——而是“力”!
——最单纯的力量!
沛然无极,无可阻挡的力量,那人的身体里不知为何,竟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强大到随手挥掌,便已掌风如刀;随手一指,便可剔骨削肉。
余势未消,郭巨阳的左前臂在一瞬间,被那一指的余力炸成了一团肉泥。
郭巨阳硕大的身子受巨力撕扯,如同陀螺,凌空旋转,眼看就要摔下地去,忽然又猛地一挣,一拳向海天神王打去。
——那,居然又是他的左拳。
这一回他受的伤更重,可是恢复得也更快,居然就在这眨眼之间,便已复原。
他新生的左前臂,较之刚才的更为粗大,长约四尺,粗如水桶,包裹着一层古铜色的骨甲,如同攻城槌一般。
那一拳打来,力气更大,速度更快,海天神王竟也闪避不及,被他一记“攻城槌”正撞在胸口上。“砰”的一声,那海天神王也端的了得,硬生生地受了这一拳,居然仍是巍然不动,只是脸色变了变。
可是“咔嘣”一声,他座下的金椅终于被巨力震裂。
郭巨阳哈哈大笑,终于顺势落地。落地之后,一旋身,一只左臂便已将身边那海天神王的信徒打飞了七八人,清出了一片空地。
“我会活活打死你的!”郭巨阳扬了扬拳头,狞笑道。
他这时的左臂比右臂还要粗大许多,直衬得他的身子都显得瘦弱了些。再加上上面包裹骨甲,令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一只奇怪的螃蟹。
四周围观的海天神王的信徒愣了一下,旋即爆发出一阵更愤怒的吼声:“神王除妖,替天行道!神王除妖,替天行道!”
海天神王掸了掸自己中拳的衣襟,站起身来,眼中杀气毕现。
现在,变成了他居高临下,而郭巨阳仰望着他了。
“装什么神仙!”郭巨阳大为不快,“你和我一样,不过是畜生!”
大吼声中,他第三次冲向那海天神王。
5、
——小白鱼儿。
在郭巨阳冲向海天神王的一瞬间,他狂热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了小白鱼儿的身影。
那少女为恐惧和羞耻所击溃的表情,曾令他获得了无上的满足。
而现在,他希望那样的表情,在海天神王的脸上出现。
他三步并作两步,便已冲入海天神王立身的圆台前。左右开弓,将头顶圆台的信徒打翻了十几人。
这时他才看清,原来那圆台并非上下一般平整,而更像一顶倒扣的草帽,外面七尺多宽的,是帽子的薄边。而里面又藏有一个三尺多深、一丈多宽的圆“帽顶”。
“你给我下来吧!”
有了那“帽顶”,郭巨阳再想向深处走,便需要弯腰,他索性不再前进,就在原地向上出拳。
“咚”的一声巨响,直径三丈的圆台给他这一拳硬生生打得高高翘起,一头插入地下,一头不断上升,眼看就要倾覆,将那海天神王掀翻。
海天神王的信徒一片惊呼。惊呼声中,圆台上升的势头骤止,转而以千钧之势落下。
那是海天神王在圆台的正面,一脚踏下!
郭巨阳单手一撑,顶住了圆台。
巨力袭来,如泰山压顶,海天神王以千斤坠的身法发力,远超圆台本身的分量。郭巨阳周身筋骨爆响,双脚陷入地下,直至没膝,只支撑了一瞬间,终于被圆台整个压垮。
“轰隆”一声,圆台结结实实地拍在地上,尘土飞扬。
“神王除妖,替天行道!”
四周的信徒纷纷跪倒,齐声呐喊。
而海天神王傲然站在圆台正中,神情冷漠,直如踩死一只蚂蚁。
平拍在地上的圆台忽然颤动了一下。
“啵”的一声,一颗头颅刺破圆台,从地下伸了出来。
那自然正是郭巨阳。他的头上顶着一尺多长的骨角,骨角锋利,刺破半尺多厚的圆台,如同刺破一只水泡。
紧着着“哗啦”一声,他的双手撕开圆台,整个人已从地下跃起,也跳上圆台。
被圆台压至重伤之后,郭巨阳的身体又已经过了一次改造。更加魁梧,更加粗壮,却也更加精致。原本张牙舞爪的骨刺、骨刃都已消失不见,现在他的周身包裹骨骼,匀称、精致,如同一身流线型的盔甲。骨甲的外边缘变得扁平,隐隐露出锋刃。
配合他头顶上的尖角,那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仿佛一柄惨白色的长矛矛尖。
“海天神王!”郭巨阳狂笑道,“你的力量,确是远胜于我。但又有什么用呢?你杀不了我,结果你对我造成的一切伤害,都只会让我变得更加强大。我会不断地接近你,最终战胜你。到那个时候,我会加倍偿还你!”
海天神王看着他,神色中隐隐也有些惊恐。
“来吧!”郭巨阳挥舞着他的左臂,向海天神王慢慢逼去,“来打我吧,来杀我吧!来赋予我更强大的力量吧!”
他的左臂,看起来还是比他的身体大一些,那使他看起来……原来不像一柄长矛,而像是一只大戟——矛尖之外,又带有一枚钩翅。
海天神王的视线被他的左臂吸引,忽然眼前一亮。
“我要去杀一个我讨厌的人。”海天神王忽然开口,道,“可是这个我讨厌的人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任何神通,都必有其弱点。而我现在,已经找到你的弱点。”
“那就来啊,”郭巨阳大笑道,“你别想吓唬人!”
他大喝一声,一低头,一头向海天神王撞去。
撞角寒光闪闪,“大戟”三棱带尖,豁向海天神王的胸腹要害。
“白骨穿云箭!”海天神王向旁边一闪,一指疾点,指风如刀,又正中郭巨阳的左臂。
“噗”的一声,郭巨阳的左臂前臂,齐肘而断。可是断臂未落,新臂又生,更为粗大。
郭巨阳大喝一声,旋身出拳。
这一回,海天神王却早有准备。立掌如刀,早就迎在身前,见他抢攻,顺势向下一切,喝道:“神王斩鬼刀!”
巨力传来,“噗”的一声,郭巨阳左臂再断。
旧的手臂尚未落地,新生的手臂眨眼便已就位,如水缸粗细,向着海天神王挥来时,甚至带得郭巨阳自己一个踉跄。
“可我就是你的克星!”郭巨阳豪笑道。
——“太岁”!
他真是为自己的神通自傲啊,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可以有恃无恐。一切杀不死他的,都将令他变得更加强大,后来居上。他可以不断地从“普通”,变得“不普通”,从“失败”,走向“成功”!
“小白鱼儿!”郭巨阳大吼一声。
——小白鱼儿,仿佛小红河里游着的小白鱼儿!
他忽然明白过来,也许这个名叫“海天神王”的神力怪人,就是为了要历练他、帮助他,而来到北槐树镇的。就像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一样,将他引入到人生的新境界中。他将不断、不断地被改造,最后超越海天神王的绝对力量,成为全新的自己。
——到那时,天下所有人于他而言,都将成为小白鱼儿。
——而所谓的天下,也将不过是另一个鱼羊楼。
他挥拳冲向海天神王,中途左臂一痛,又给对方一掌斩断,水缸大小的前臂重重坠地,滚出老远。
然后,更大的,小船般大小的前臂出现在他的胳膊上。
郭巨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那只左前臂,在短短瞬间连遭重创,又已进化成了另一番模样:原本厚厚的甲壳褪去,转而变成了粗糙、乌黑的皮肉。肉质厚实饱满、充满弹性,表面上又生出了许多触手不住蠕动。摊在地上的时候,五指抽搐,如同一只多头的怪兽。
“我一拳就打死你!”郭巨阳大吼道,气喘吁吁,奋力提起左臂。
那小船一般的前臂,连在他碗口粗细的上臂上,似是随时会断。
——然后,果然断了!
海天神王又是一指,“白骨穿云箭”的指风切过郭巨阳的上臂,就在上臂和左前臂连接处,又一次将之射断。
郭巨阳向后一仰,新生的左前臂冲天而起,直如一栋长屋。
一箭又一箭,一刀又一刀。海天神王的攻势,不断击打在郭巨阳因为至今都并未受伤,而显得纤细、脆弱的上臂上。
郭巨阳新生的手臂不断长大,可是长得太快,根本令他难承其重。一条粗壮的手臂反而成为负担,令他不但无法反击,甚至连躲闪都成了奢望,徒然成为“白骨穿云箭”和“神王斩鬼刀”的活靶子。
指风、掌风准确地切割着他。确保每一次都刚好既能令他断臂,又不至于伤他太多,令他的增强的肢体变多。
只是一寸一寸地上行,终于在切到郭巨阳的左肩处时,停了下来。
郭巨阳摊在地上的左臂,整个接受过了改造。长十余丈,粗两丈有余,如同凭空出现的一座肉山,延伸出去,将鱼羊楼前面的两栋房子都压塌了。它刀枪不入,蕴含了巨大力量,却因为没有人能够挥动它,而成了一摊烂肉。
和手臂相比,郭巨阳小得如同手臂上的一粒赘疣。
他“长”在手臂上,整个人被吊在那手臂形状的一块巨肉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再也难动分毫。
不只如此,他脸色惨白,整个人都似已萎缩了。
那一条不断受伤、不断进化的左臂,像是一枚恶瘤,将他的一切元气全都夺走了。
郭巨阳喘息着,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到这个地步。
左臂上隐隐传来一阵酥痒,是那海天神王,施施然地走在他通衢大道一般的手臂上,来到他的头顶上。
郭巨阳奋力向上望去,可是却看不到他。
“你的神通虽然了得,但你根本不明白它到底厉害在哪里!你的力气,是自己长出来的。可是自己长出来的劲儿,是不能只靠手脚发出来的。你得喘气,你得流血,如果你的五脏六腑不能发力,那你光有只大手,又有什么用?”海天神王冷笑着说道,“若不是我先前打你的两次,也重伤了你的内脏,误打误撞地帮你加强了心肺的力量,大概你连五丈长的手臂,都承受不起吧?可是也到头了。再来一次,你的手臂就会把你浑身的血气都抽干了——那甚至都不是‘受伤,而只是‘死亡而已。”
他冷酷的,充满了恶意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令郭巨阳如同冰水灌顶,战栗不已。
“别……别……”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可是却使不上力。
——那熟悉的无力感,重新包裹了他。
他甚至看不到海天神王——那简直是最荒唐的事情,就像是他之前看不见命运、却被命运左右着。这一场美梦就要醒来了,他拼命地想要留下来,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会死掉,像他儿子一样死掉,像于掌柜一样死掉,像小阎王一样死掉,像小白鱼儿一样死掉……
——他吊在这,多像一条上钩的鱼啊。
郭巨阳突然胯下一热,已是失禁了。
“给你个痛快吧!”
海天神王一声大笑,巨力袭来,郭巨阳的左臂裂开。
然后左臂重新愈合,愈合到了一半,忽然停止了……消失了……
那横亘在鱼羊楼前的巨臂蓦然消失不见。“太岁”的神通彻底消失,海天神王轻轻跳下地来。在他的脚下,一个因供血不足而死去的老人赤裸、消瘦、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身下是临死前失禁的屎尿。
……看起来,只像是一个老人而已。
一个普通的老人而已。
02金身,佛魔一体
愤怒。
如火山般爆发的怒火。
如寒冰般冷酷的憎恶。
在每一个生命中,都曾出现的不甘与杀意。
为了平息它,甚至不惜毁掉爱人、毁掉自己、毁掉这世界的一切。
因为一切愤怒,都不过源于自己的无能。
愤怒啊,愤怒吧!
愤怒将会杀死昔日的你。
令你在烈火中永坠地狱,抑或在烈火中获得新生。
1、
在离开北槐树镇以后,小萝卜有点后悔起来。
鱼羊楼前一战,他亲眼目睹海天神王用一种十分智慧的方式将郭巨阳击杀。那时,他终于扬眉吐气,当然非常高兴。
他是镇上的居民,郭巨阳第一次发威时,小阎王逃走的兄弟之一就是他。在北槐树镇被郭巨阳统治的这段时间里,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阎王死了,可是他没办法报仇。开始时他们一群好兄弟还组团儿去打了郭巨阳的黑棍。可是郭巨阳是个怪物,他们摸进鱼羊楼,碗口粗细的杠子都在郭巨阳的头上打折了,可那老头不仅没事,还反过来把他们都给杀了。
那一次小萝卜没去——没敢去——因此他总算活了下来。可是活下来,就要被人指指点点,人们都知道他胆小、没义气。
而且还有人说,郭巨阳是被小阎王逼成怪物的。北槐树镇的居民家破人亡,小阎王得负责;小阎王死了,他的同党得负责。
结果他家没被郭巨阳抢,反倒是被镇民抢掠一空。他被打成重伤,和他相依为命的姐姐也被镇民送进鱼羊楼,献给郭巨阳糟蹋了。
那天夜里,姐姐的尸体被扔出了鱼羊楼,惨不忍睹。他把尸体拉回来,停在屋里。晚上没有灯,只有从破窗户里漏进的月光。月色青白,他就着那一点亮,为姐姐擦脸换衣。
就在这个时候,海天神王来了。
——或者说,海天神王的神迹出现了。
姐姐的耳边,空荡荡的床板上,忽然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但是男子的手。
然后那只手微微舒展开,像是暮色里开放的一朵白花。张开的一瞬间,金光一闪,手心里一个字,写的是“当”。
忽然间,小萝卜的耳边,就响起了一声声清脆的“当”。
——“当”。是他和小阎王一起,一群兄弟喝酒吃饭,酒杯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当”。是姐姐在收拾碗筷时,腕上的玉镯磕在桌沿上,发出的声音。
——“当”。是他故作潇洒,在小白鱼儿面前,扔下一锭银子结账,发出的声音。
往日的种种喜乐幸福,一瞬间全在他眼前一一浮现。小萝卜放声大哭,只觉那只手温暖知心,不由一把握住,两手死死不放。
然后,他就感到一阵虚脱,但却快慰。
仿佛他的力气,一瞬间全都被那只手给“夺”走了。而他的羞愧、痛苦、自责,也都被那只手给“吸”走了。
然后他听到屋外传来喧闹的人声。他走出房去一看,便看见火光烛天,人声鼎沸。潮水一样的人群,从各条道路,拥入北槐树镇。
而海天神王便在人群的最前方,端坐在被人们抬起的金座之上,来到他的眼前。
那高高在上的神王只看了他一眼,小萝卜就已经决定加入他们的队伍。
在鱼羊楼前,亲眼见证了郭巨阳的报应,也见识了海天神王从身边的人身上“借力”的本事。
原来小萝卜第一次握住那只手时,感受到的虚脱感是真的。那只可以化身万千,可以同时从任何地方长出来的“魔手”,就是海天神王的秘密。
在海天神王决战郭巨阳的时候,那只手从小萝卜、从其他所有海天神王信徒的心口上长出来。
小萝卜握着它,自己的力量就顺着那只手,全都传给了海天神王。
所以郭巨阳决不会是海天神王的对手。
因为海天神王的力量,根本是无穷无尽的。
杀死郭巨阳后,海天神王在北槐树镇稍作休整,将金座和圆台修好,才重新上路。
小萝卜借此机会安葬了姐姐。之后跟着人群一起,追随着海天神王离开。
跟着海天神王,他可以不再伤心。可是跋涉了几天之后,他的心里却重又有些退缩了。
人潮行进的方式是一路狂奔。不断有人哭号、有人呕吐、有人摔倒,生死不知。晓行夜宿,前仆后继,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短暂地休息。
那不知其所止的行程,像是一场酷刑,又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噩梦。小萝卜本也不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少年,自然有了退缩之意。
晚上,人群在旷野住下,四处点起篝火。
数万人的营地,篝火烧亮了半边天。小萝卜狂奔了一天,筋疲力尽。在火堆旁吃了一点分到的食物,他喘着气,环顾四周。
一瞬间,他忽然有点恍惚。
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了那些白天时和他一起狂奔的人。火光掩映下,他们无论男女老少,全都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狂奔使他们瘦得脱了相,可是他们看起来却极为快乐,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些猪食一般的食物,所有人的眼睛里射出的,都是狂热的光芒。
——他自己的样子,也是这么疯狂吗?
小萝卜的心里一动。
就在这时,海天神王来了。
“海天神王!海天神王!”
正在休息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们纷纷站起身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海天神王终于走在平底上,华服上的金线蜿蜒流动,高冠上的明珠闪闪发光。他穿过一堆堆篝火,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这一片营地的中央。
小萝卜被人群裹挟着,有点身不由己地被挤到了最前面。火光掩映下,那些原本就两眼放光的人,这时眼睛像是更亮了。
“各位兄弟!”海天神王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浑厚、愤怒,像是神明的咆哮,“这个世界不公平!”
“不公平!”围观的信徒们整齐地呐喊道。
“这个世界不公正!”
“不公正!”
“这个世界不公道!”
“不公道!”
人们疯狂地吼叫着,挥拳振臂,声音越来越大,额角青筋迸起。小萝卜战战兢兢地跟着大家喊叫着,喊了两声,却也觉得很爽快,像是另一种“吸走”。
“这个世界亏欠我们!我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可是却给人欺负、给人羞辱!好吃好喝轮不到我们,美女横财轮不着我们,本该属于我们的那些好东西哪里去了?”
小萝卜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被坏人抢走了!”周围其他的人有许多之前就参加过海天神王的演说,知道如何正确的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都是坏人!坏人在欺负我们!”海天神王总结道。
一瞬间,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小萝卜的眼前豁然开朗——原来那些人都是坏人!那些看不起他、欺负他、支使他、殴打他、伤害他的人……原来都是坏人!
——只消他们是坏人,他的心,便可以安稳了。
——他便可以不必再为姐姐的死亡而自责、悔恨,而只需要愤怒就好了。
“谁是坏人,我就去打谁!”海天神王叫道,“谁欺负了你们,我就去打谁!我用你们借给我的力量,去替你讨还公道!我们去打杀所有坏人!我们要打破这世间的一切不公!”
怒吼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小萝卜在人群之中,一颗心如同浪上小舟,起伏跌宕,令他整个人一阵阵眩晕。
……他忽然想到了小阎王。
他为什么没有去打郭巨阳的黑棍,去为小阎王报仇?因为在他的心里,其实也恨小阎王。
虽然他们是兄弟,整日喝酒、打架都在一起,但小萝卜的心里……其实一直都盼着小阎王能出点什么事。
因为,小萝卜也喜欢小白鱼儿。
假如没有郭巨阳的话,小白鱼儿最后大概会是小阎王的人了吧。毕竟小阎王是他们中最能打的,最狠的。
——可是他真的甘心吗?
——不,他不甘心!
他喜欢小白鱼儿,一直偷偷地看着那个女孩。小白鱼儿在柜台后收账,他经常自告奋勇,去买酒、掏钱,只为能离她近一点,多看她一眼。
可是小白鱼儿却注定是小阎王的,不是小阎王的就是郭巨阳的。最后她被糟蹋了、害死了,他却毫无办法。
那令他痛苦万分,义气与情欲左右为难,更令他无比痛恨自己。
其实与其被郭巨阳、小阎王得势,他宁愿是海天神王得到一切。至少,海天神王不是他相熟的人,也不是北槐树镇的人,而海天神王的成功,甚至还混合有他的一份力量。
“杀了他们!”小萝卜不顾一切地叫道。
——仿佛有什么野兽,猛地从他的心里跳出来。
——仿佛一下子,他就变成了无辜的人,而一切的过错就全都归于了郭巨阳、小阎王、邻人、姐姐……甚至是小白鱼儿。
“杀了他们!”
所有的人一起叫道,酣畅淋漓,气壮山河。
天上月华大盛,似是先前遮月的云层忽然被人们的呐喊惊散。
在这狂热的人群中,海天神王转过头来,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远方。
在那里,有一座古刹安静祥和,懵然无知。
2、
阼州普抱寺,是一座武禅院。
以武修禅,降妖伏魔,他们昔年声威赫赫,甚至与术法宗门广来峰相提并论。可是广来峰后来内讧覆灭,普抱寺却也似失去了锐气般,迅速衰微。
这半年多来,在普抱寺的院子里,永远有一个人在扫地。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僧人,但是却极其狼狈:他光头上的发茬已经很长,颔下稀稀疏疏的茸毛也正在变成胡子茬儿。他穿着一身肮脏破旧的僧袍,脚上系着短短的锁链,那令他每一步,走跨都不出一尺。
他就这样蹒跚地走着,拿一柄秃尾巴的竹扫把,把偌大一座寺院扫得没有一片落叶、一点尘灰。
寺内僧人路过他的身边都合十施礼,并未有丝毫怠慢。大家口上不说,心里却都知道,这人现在虽然自愿受罚,但住持静海却仍对他寄予厚望,普抱寺日后的当家人,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是云光,曾经的四宝神僧。
一年前,神兵“赤火金风矛”现世。那矛是昔日名震天下的狂人,广来峰火二趁手的兵器,里面凝结了他火烧辛京的杀气与戾气。为了收回神矛,云光曾受住持之托,携伏魔禅杖、蔽天袈裟、雪蟾钵、八达靸鞋四件宝物,下山去追杀盗墓贼蔡紫冠。
岂料世道险恶,人心难测。云光下山后,却屡屡被人欺骗坑害,虽然身怀四宝,但先后遇上了百里清、无根老祖、蔡紫冠、开山道人等狡计百出之徒,毫无用武之地,只被耍得滴溜溜乱转。
他悲愤难抒,渐入魔道,后来决战雪飞鸿时,更为蛇矛中的杀气控制,几乎铸成大错。
最后居然是蔡紫冠见他挣扎得可怜,于心不忍,将神矛“送”给了他,才算了结此事。云光携矛回寺,但心灰意冷,更兼愧疚难安,因此自罚在寺中净扫三年。
——可是扫得掉落叶尘土,真的扫得掉心中的魔障吗?
扫帚扫在地上,拉出丝丝条痕。
云光看着自己没有面目的、歪曲的影子,它举手投足,他失魂落魄。
这一天,大地忽然传来阵阵震动。
檐头尘土簌簌而落,院中大树树叶抖动,“哗哗”声绵绵不绝。有雷鸣般的声音滚滚而来,是有人在远处高喊:“海天神王,福祸同当。”
有人出寺查看,只见无边无际的人群如同天边涌来的潮水,从远方狂奔而来。那令大地震颤的震动,正是他们上万只脚抬起又落下而造成的。人潮越涨越高,来到普抱寺近前,像是遇到了礁石,打了个漩涡,便将它包围了。
狂奔带起的烟尘久久不散,烟尘中,这些人衣衫褴褛,沉默不言。他们并没有更多的举动,但只是这样或站或坐,松散地围着普抱寺,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望来,就已经令人不安了。
那情景,令普抱寺的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似曾相识。
——好似噩梦重现。
人潮中漂来一面巨大的圆台。许多人将一座直径三丈有余的圆台托在头顶上,一路传递,送到了普抱寺门口。
圆台被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台上一张金椅,椅上坐着一个华服高冠的高大男子。
寺中僧人一面紧闭寺门,一面着人通知住持。一名叫石林的知客僧出去打听消息,云光停下了扫地,拄着扫把在檐下站着,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石林回到寺里,看上去有一点糊涂。
“他们是什么人?”寺僧们问道。
“那个坐在金椅上的人说,他叫海天神王,是来我们普抱寺报仇的。”
“报什么仇?”寺僧一哗,“我们得罪过他?”
“他说他不想和我多说。”石林莫明其妙地道,“他说让静海住持来和他说话……他还说我已经死了。”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哗楞”一声,原本在外围静静观望的云光忽然一晃身,已挤入人群。足下的铁链响声未已,他已单手扣住了石林的手腕。
他正在探查石林的脉象。
“那人下黑手了?”有寺僧反应过来,大怒道。
有许多恶毒的武艺、神通,可以杀人于无形。那知客僧天赋平庸,武艺不曾入门,神通更无从谈起,被人偷袭可能都不知道。而普抱寺僧人不食人间烟火,也对那些暗算疏于防范。
只有云光在外面历练过一回之后,见识了人心险恶,才会第一个反应过来。
“没……没事……”云光道。因为久不开口,声音干涩,竟像是不会说话了似的。
云光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人弃在普抱寺门外,为寺僧收养。他自幼出家,三岁起习武,以武修禅,也以武通神,功力最为深厚。他随手一搭,已检测出石林脉象沉稳,身上也没有不正常的灵力残余。
“那人虚张声势而已……”有寺僧不屑道。
就在这时,那石林那不知所措的脸上,忽然暗了一下。
那是一片影子——像是飞鸟般从知客僧的额角出现,迅速滑过他的脸,笼罩住他的肩膀。天上传来一声短促的风响,“喀嚓”一声,劲风扑面,血光飞溅,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竟就在人群之中,将那知客僧砸杀了。
如同一只水袋爆开,迸溅的血滴打在人的脸上,如同针刺。
云光一只手还保持着抓着对方脉门的姿势,可是知客僧的手腕却被巨力拉脱,压在巨石之下,浸在血泊之中。
——杀死他的原来不是暗算,而是突袭。
那从天而降的巨石,是普抱寺门前一颗闲置的石磙,重逾千斤。
——可竟能这样准确地飞来,于人群中,击杀一人?
云光虚握的手,现在死死地攥成拳。
那种强烈的愤怒感和无力感,又涌上他的心头,熟悉却又耻辱。这颗石磙,虽然力贯千钧,可是以他的本事,却也未必不能接住。只是他没想到敌人如此嚣张,又如此残酷而已。
——一个没想到,便给了人可乘之机。
——一个没想到,便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他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正义惨败,而邪恶耀武扬威。
周围的寺僧又是惊呼,又是哭喊,将石磙移开,搬出了知客僧不成人形的尸体。云光就那么站着,右手的拳越握越紧,左手抓着扫把,簌簌发抖。蓦地“啪嚓”一声,捆扎扫把的麻线崩断,竹枝散落满地。
“云光……云光!”
有人呼唤着他,并用力在他的颅顶上一拍。
云光一震,如梦方醒。抬头一看,原来住持已不知何时来到。
普抱寺住持静海年近七十,身材矮小,相貌清癯,只是这时满眼血丝,神情颇见委顿。云光带回的赤火金风矛,饱含戾气,远超想象。他为消解超度,闭关念咒已半年有余。
“师父……师父!”云光愣了一下,松弛下来。
“不要动怒。”静海沉声道,“石林牺牲,正是对方想要激怒我们。你心中若起魔念,便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魔念。
那时云光在被人百般欺凌之后,终于生成不顾一切的杀机。他自幼出家,所接触的全是“慈悲善意”,心思单纯,洁白无垢。蓦然来到人间之后,却屡屡受挫。一次又一次,他那如白瓷瓶一般的心境,终于裂开,透入的,是无边黑暗。
——那些为恶的、残酷的人都得死。
——那些愚昧的、卑劣的人都得死!
——最重要的是,那些欺骗他、嘲笑他的人都得死。
云光在扫地时,心中一直在翻腾的,便是这样恶毒而又疯狂的念头。他知道那样不对,可是每一想起过去的种种,他便面红耳赤、浑身燥热,恨不得立时便死,也仿佛又在魔念的火焰上浇下了一盆油。
“师父……”云光哽咽道。
只有在静海面前,只有看到师父那慈祥的面庞,他心中的黑暗才会稍稍退却。
“我们出去。”静海道。
静海随手一招,“嗡”的一声,一柄禅杖自无名处破空飞来,正是普抱寺镇寺法宝,伏魔禅杖。
“哗楞楞”,禅杖在地上一顿。
“我们虽不以私仇为念,但降妖伏魔,正是本分!”
3、
静海、云光,率领其他僧人一起,走出寺门。
人潮在普抱寺大门前留下了一片空场。场地中央,端坐着那个华服高冠的海天神王。
离得近了,可以看见,那人狮鼻阔口,相貌古拙。虽然为众人簇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神情里,更多的却是穷苦人的凶狠和咄咄逼人。
静海大步上前,单掌合十,道:“施主请了。”
海天神王看着他,眼中神色瞬息万变,一时是愤恨,一时是得意。终于,他的嘴巴慢慢咧开,笑容残忍,道:“住持请了。”
“方才我寺中忽然空降巨石,寺中知客僧无辜殒命,不知是否与施主有关?”
“有关,有关。”海天神王微笑着,伸出他的右手,掌心向上,仿佛那颗石磙就托在他的手中,“我说了他已是一个死人,但他看起来并不相信。我最讨厌别人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只好随手抛出一石,让他亲身验证。”
云光心中又惊又怒。他当众杀人,竟是如此儿戏?可是当时普抱寺大门紧闭,他在看不见寺内情形的情况下,抛出一颗重逾千斤的大石,令那大石几乎直上直下地落下,准确伤人,这份本领也着实令人胆寒。
“滥杀无辜,天理难容。”静海也道,“普抱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欺上门来!”
“无冤无仇?”那海天神王神色稍变,冷笑道,“我看未必!”
他挺身站起,将镶着明珠的高冠摘下,令头发披散下来,又将双臂垂下,仿佛没骨头似的垂着。然后缓缓抬头,乱发下的一双眼睛充满怨毒,道:“给我接上手,你就想让我念你的好么?做梦——做梦!我不用你可怜!我自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再夺回来,到那时,任何人都别想把它们夺走!”
这话听来好熟。静海和云光都是一愣。
海天神王那垂臂的姿态,长可近膝的臂长,也都令他们似曾相识,然后,一个名字浮现出来。
“侯……袁……袁天刚?”静海蓦然醒悟,惊道,“是你?你是……那个流民头目!”
那海天神王正是袁天刚。
一年前,九州饥荒,生灵涂炭,大批难民围困普抱寺,等待赈济。
普抱寺上下赠粥舍饭,不仅未能满足他们,反倒更激起了那些饥民的怒火。局面终于失控,饥民之中出现了一个叫侯刚的男子,凭一手低等的借力之术,居然成为饥民的首领,汇聚万千难民的力量,硬生生地想要攻破寺门……可是最后,却被云光等人借力打力,震断了双臂。
后来赈济的粮食终于及时送到,才没铸成大错。那侯刚恨意难平,拒绝了普抱寺的救治,为自己改名袁天刚之后,带伤出走,半途上,却被海天会会长罗英所救。
在那之后,袁天刚便在海天会打拼。半年后蔡紫冠一行拔除尸王,他又被罗英指派,执掌水鸢号;再过三个月,海天会覆灭,三名会长先后离世,袁天刚趁乱而起,成为新的海天会会长。
再到他收服“移花接木”罗乃文、极乐圣母,一个普普通通的借力之术,终于可以令他汇聚九州的力量,本领再上一层楼。不仅如此,他还将海天会改组成为海天神教,令商会变成教派,更方便控制信众的喜怒哀乐——而他,便成为了海天神王。
历尽千辛万苦,遍施阴谋诡计,他终于来到了世间权势的顶峰,可以和静海等人平等对视。
“我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袁天刚恨声道,“你们从我这里夺去的,我都会再夺回来!”
他们从他那里夺去了什么——虚幻的权势、畸形的风光、缥缈的希望。袁天刚的愤怒不可理喻,但却如此真实。
云光在一旁微微低头,正好看到这人铺在地上的影子,只觉那影子又黑又浓,张牙舞爪,仿佛一条黑龙,随时要腾空而起一般。
“我也殊感欣慰。”静海忽然微笑道,“那时流民丧失理智,竟然想要吃人。我寺中的僧人、客旅,全被你们当成了猪羊,一时三刻,便要洗剥了吃掉……”
静海的声音稍稍发颤,普抱寺的僧人也都面露不豫之色。
那是普抱寺最大的劫难,流民攻破寺门时,磨刀霍霍。若不是蔡紫冠及时找来粮食,普抱寺的僧人差一点真的肉身难保。那情形实在太过恐怖,明明是一样的有手有脚,能说会道,但那些流民看他们的时候,仿佛真的只是在看一块猪肉、一根肉骨。以至于直到现在,也仍然有人做那样的噩梦。
“我对受到魔性蛊惑的百姓心怀悲悯,因此无力抗争。”静海道。他那时学佛陀割肉饲虎,束手就擒,险些成了第一个被吃掉的人,“可是我心中也有愤怒。今日能再对上当日的魔王,自然决不手软!”
说着话,他轻轻一扬手,“哗楞楞”,伏魔禅杖在他手中一振。
云光仍低着头,却忽然一愣。
伏魔禅杖,长九尺,重八十斤。
杖头铸有六耳,如同条纹斑斓的西瓜。六耳上串有铜环,铜环每个都有拳头大小,共计一十八枚,交相碰撞,声音明亮。
但是静海拿在手里,却像轻得没有分量。
“魔物心生,当以棒喝去之!”
静海大喝一声,已挺禅杖,率先向袁天刚冲去。
“来得好!”袁天刚冷笑道,双臂一曲、一推,大喝道,“回龙暴风炮!”
这一掌,他用上了三千个人的力量。
三千人的掌风,从他一个人的袖下发出,呼啸澎湃席卷静海。
但是,静海不退反进!
“砰”的一声,他一步跨前,落足处,脚下激起老大的风尘,竟有地动山摇之势。虽然在狂风中,那风尘瞬间便已被吹飞,但那一声足音,却清楚得像是发生在每个人的耳边。
一步踏下,静海那小小的身形,在狂风中立得笔直,灰色的僧袍为狂风扯动,向后飘去,像是一面宽大的旗子。
但他稳得就像是一座山,手中的禅杖更是屹立不倒。
“袁天刚,你的借力之术,在普抱寺面前,不过是镜花水月!”
伏魔禅杖如同流星,甩开长长的一条尾巴,“嗡”的一声,击向袁天刚的左臂。
“噔!”
袁天刚不闪不避,铜头禅杖与他的皮肉撞击,发出一声闷响,可是他纹丝不动。
“老秃驴,你的力气与我相比,倒像个吃奶的娃娃,就是给你打上十下百下,也不过是挠了个痒痒!”
袁天刚大喝一声,一指向静海的胸口射去。
“白骨穿云箭!”
他的指风用出了八千人的力气。一指射出,指风强劲,切金断玉。先前决战不死太岁时,更是一指便将对方的臂骨顶出。
可是这一指正中静海的胸口,却如泥牛入海,静海周身衣袍只稍稍一震,便无滞碍。
那枯瘦的老僧,巍然如同凝立的山岳!
静海回手一杖,杖如流星,一下打在袁天刚的面门之上。
如西瓜大小的杖头,正中袁天刚的右颊。可是袁天刚已将一万两千人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面皮之上,硬吃一记,毫发无损。
两人动手,竟都是不屑于闪避。只以硬破硬,打铁般对攻几个回合,无一落空,却又无一奏效。
“宝杖天机,降妖伏魔!”
斗到分际,静海忽然将手一抛,伏魔禅杖已飞上了半天。
“哗楞楞楞楞——”
铜环之声大作,禅杖在空中以杖头为圆心,同向旋转,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瞬间布满天空,旋转时洒下片片金光,如同巨网。铜环发出的声音时疾时徐,仿佛佛唱,令人听了头晕目眩。
那才是伏魔禅杖的神通所在:以铜环之声激发人的身体感应,它最能找到敌人隐藏的弱点!
袁天刚从没见过这样的特异神通,稍一犹豫——
“你的弱点,伏魔禅杖已经找到了!”
静海大喝声中,“嗖嗖”之声不绝,那数不清的、盘旋着的禅杖,忽然都有了方向,朝着袁天刚身后的圆台直打下去。
那正是信徒们抬着袁天刚过来时的圆台。直径三丈,中间两丈左右的地方,厚约三尺。袁天刚下地之后,也就一直停在他的身后不远处。
可是这时,那漫天的伏魔禅杖却发现了饵食的鱼群一般,争相向它扑去。
大江奔流,天河倒泄!
数不清的禅杖,化作一道道金光;一道道金光,汇成一片耀眼的金虹,向着那圆台、圆台上的金椅直撞下去。
一直不动声色的袁天刚,脸色大变。
他蓦然向后回身,纵身一跃,已回金椅附近,单臂向上一撑,竟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漫天飞落的禅杖。
“轰隆隆隆隆……”
巨响不休,禅杖飞流直下,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直砸得木屑纷飞,烟尘冲天而起。
“阿弥陀佛!”静海高诵佛号,在那一瞬间,两眉倒竖,宛如怒目金刚。
烟尘消散,圆台已成一堆碎木,里面渐渐露出一个人形。袁天刚一身华服已成褴褛,露出他一身在田间地头,晒得黝黑的皮肉。
……可是他没受伤!
见再也没有禅杖袭来,袁天刚一伸手,从碎裂的圆台下,掏出一个木轮来。
那正是他刚才奋力保护的东西。木轮直径约有两丈,内分八辐。每一条轮辐宽约二尺,上面各钉着一个人。
那八个人……全都血肉模糊,肢体不全。有的双目俱盲,有的断手断脚。他们纷纷被铁钉穿过肩、膝,甚至是腰、肋,那令他们不能移动分毫,但却恰恰能将自己的神通使用出来。
袁天刚单手持着那巨轮,轻轻一跳,已离开圆台。
那沉重的圆台下,居然藏着这么多人,别说静海、便是他的信徒们也都吓了一跳。
——而这些人,居然就是袁天刚的“弱点”。
“他们都是什么人?”静海惊道。
他们来自海天会、五镖联盟、江湖草野,是袁天刚最早的朋友和信徒。他们最初在袁天刚身后组成塔型的队伍,为袁天刚提供力量。可是时间久了,袁天刚却痛觉这种队伍,拖拉、显眼,极易为人所乘。
后来是驱鬼将军给他的灵感:最好的神通,应该是随用随有,因地制宜才是。于是他建成了这巨轮,又以残酷手法,将他手上的一些奇人异士,不论敌友都固定在上面。那些人不能反抗,只得以罗乃文为核心,将八个人的神通、力量,不停地借给他。
移花公子那双可以纵横天下的手,被“一念化三千”的念珠,分为千万,散布于九州各处。而其中一双,便永远藏于袁天刚的肋下,将九州的力量都借来给他。
“他们……是我的仇人!”袁天刚稍一含混,已大笑道,“可是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神通。我打败了他们,然后将他们炮制成这个样子,令他们的神通能够为我所用。老秃驴,你败给我之后,我这‘万能宝轮上,还得给你多一根轮辐呢!”
他竟然如此凶残,静海不由又惊又怒。
而袁天刚一手擎着巨轮,眼珠一转,已发觉了他的犹豫。
“这不是我的弱点,而是你的!”
袁天刚大笑着,忽然间抢步向前,单手挥舞巨轮,便向静海砸去。
静海连忙以伏魔禅杖抵挡——可是禅杖所向,正是其中一个轮辐上伤者的头颅。他的手稍稍一慢,“砰”的一声,整个人已被巨轮撞飞了。
禅杖脱手,袁天刚一手平持巨轮,一手遥指。
“白骨穿云箭!”
“噗噗”声中,指风破空,静海飞在半空的身子爆起点点血花。终于势竭下坠时,人影一闪,云光已纵身跃起,将他接住了。
4、
“师父!”云光将静海放下,痛叫道,“你的‘地母之力为什么突然失效了?”
大地安忍,广袤包容。静海修炼的地母之力,便是普抱寺最高明的神通:以大地为基础,只要双足踏地,便是落地生根,使他整个人都与大地合为一体。
一切对他的攻击,都由大地与他一起分担。
而静海使出的一切力量,也都有大地与他同在,为他助力。
那本该是力大无穷,与袁天刚的借力之术不分上下的法门。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却失去了效力,以致被袁天刚轻易攻破?
“魔……他是魔鬼……”
静海倒在云光的怀中,身上被“白骨穿云箭”的指风射穿了七八个血洞,这时血流如注,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周围普抱寺的僧人想要上前救助,却被袁天刚信手出指,一一射倒,惨呼不起。
“对啦,你们打不过的人,不就会把他们归到魔头里去吗?可是我哪里做错了,我凭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你们打压我、破坏我,现在打不过我了,便又污蔑我。我是魔?难道你是佛?好,你是佛!可佛又怎样?今天佛也救不了你们!”袁天刚大笑道。
“魔的力量……我们也有!”
蓦然间,云光大喝道。大喝声中,他一跃而起,返身往普抱寺跑去。
“云光!”静海大吃一惊,挣扎叫道。
可是已经晚了,半空中,云光双脚一挣,铮然一声,脚踝上锁了他大半年的锁链已断。他蹈空驭风,身如神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普抱寺的门中。
“他逃了,其他的秃驴不可放过!”袁天刚一个不小心,竟给逃走一人,不由大怒,叫道,“谁愿意帮我去教训这群满口仁义道德的秃驴!”
“我来!”人群中应声走出一个年轻人。
这是立威的机会,小萝卜因为彻底的解脱而振奋着。激动和奔跑令他出了很多汗,汗水湿透他衣襟,露出一大截年轻人的瘦骨嶙峋的胸膛。他手里提着一根棍棒,走到前面来,低头看着静海。
在他的注视下,周身浴血的静海挣扎着坐起身,努力盘膝坐好。
周围的僧人一片低低的啜泣声,而海天神王的信徒们,却发出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
“这个时候了,你还给我们摆派头?”小萝卜看到静海的动作,莫名怒不可遏。有很多人曾经在他面前这样装模作样:打输了一架的小阎王、被人打赏了的小白鱼儿、摔了个狗吃屎的周大户、穷得叮当响的张先生……
他们一个个在他的面前,都要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仿佛不管他们输得有多狼狈、钱拿得多卑微、摔得有多难看、穷得有多难捱,在小萝卜面前,都还要比他高着一等。
如同火药桶被点燃,小萝卜一棍打在静海的肩上。
“低头!会念个经你牛气什么!会武艺神通你牛气什么?一群和尚占着这么大的庙,你们不是不爱财吗?全是我们老百姓在养着你们!你们天天就知道骗钱!什么时候保佑过我们?什么时候真让我们发过财,娶过媳妇?女人都被你们藏起来了吧!”他骂一句,打一棍,越骂越是离谱。虽然从未见过静海,但棍棍见血,越打越是愤怒,仿佛真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
僧人们放声大哭,静海咬牙坚持,口中喃喃诵经。他的身上忽然泛出淡淡的金光。
他曾摇摆、动摇的心,反倒因为击打而渐渐安定。地母之力在他的身上,渐渐恢复。小萝卜的棍棒再打在身上,金光如同波纹一般,一层层漾开,越来越强。
“砰!”再一棍打下,小萝卜反而被金光震得退开两步。
“老东西……你敢还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
“轰隆!”
那人落下时,发出一声奇怪的巨响,大地震动。小萝卜一跤跌倒,静海身上的金光片片碎裂,如同蝴蝶。
那人极其魁梧,身高在三丈开外,虎背熊腰,肚大臀圆,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暗淡、粗粝的金光,那使得他的身体好像又厚重了几分。他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袈裟戒顶,金身泥胎——
居然是一尊佛!
小萝卜大吃一惊,袁天刚也倒吸一口冷气。静海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地母之力,又被震碎,一口血溢上喉头,强又咽下。普抱寺的僧人发出一阵惊呼,已经认出,那正是普抱寺大雄宝殿供奉的一尊佛像金身。
那佛像转过身来,粗手笨脚,憨态可掬。
于是人们看到了它的脸。
那张本该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痛苦与愤怒,眉眼却又似曾相识。
“师父!”那佛像叫道,金色的脸上流下泪来。
——他竟是云光!
“云光?”静海大叫一声,那一口血终究还是如箭喷出。
“师父!”云光哽咽着,举起手来。
在佛像的右手中,托着一柄黑沉沉的长矛。
“赤火金风蛇骨矛……”云光喃喃道,“为什么并没有被销毁?”
——那柄长矛,千万不要已被销毁。
云光冲进普抱寺,心中回荡的,一直就是这个念头。
以魔降魔。袁天刚提醒了他,在这充满了诡计与卑鄙的世上,慈悲为本的佛是无从战胜不择手段的魔的。
但,魔一定可以胜过魔!
于是他几乎是雀跃地冲进了寺里。
——原来隐隐约约地,他其实一直在期待这样的机会。
他还记得,自己在手持赤火金风矛时,那入魔的感觉:澎湃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汇聚过来,他有毁掉一切的冲动,又有战胜一切的勇气。
睥睨天下,仿佛只有他是主宰。
所以他颇能明白,火二火烧辛京的缘由——因为他根本不需要把一般人当人看。
那柄冷森森的长矛,仿佛就是天下权柄。
而面对袁天刚这样的魔头,正需要这样的神兵!
静海在普抱寺里闭关施法的地方,名叫“融雪堂”,取的是“魔心如冰雪,怀抱融释之”之意。云光知道他为那魔矛除魔,已耗时半年,现在就只期待着,那长矛魔性深重,以致于除魔未毕,他还来得及将之取回。
“砰”的一声,他一脚踢开融雪堂的大门。
然后,他便猛地愣住了。
普抱寺的除魔之术,仪式简单,只用咒语和符水即可。施法时,在魔物之上写上咒语,然后以符水擦去,不断重复,便可将魔性去除。
但云光这时所见的,却是一个完整的法阵。
昏暗的融雪堂里,以六六为数,六根法绳向四方张开,将一杆黑色的长矛倒吊在半空,像是蜘蛛抓住了一只长长的虫子。
法绳上又各插六支法旗,长矛上用鲜血写满咒语。
倒垂的矛尖轻挨着一张宣纸,鲜血顺着长矛流下,在矛尖上滑落。
交错用力的法绳,张弛变化,使得长矛可以稍微摆动。
于是这法阵以矛为笔、血为墨、法绳为五指,写下了一张又一张血书。
微风吹过,一旁已经写好的一沓血书“哗哗”翻动。血迹已经干了,但棕色的笔迹仍透出一股刺鼻的腥臭,扑面而来。
那不是祛魔的“清静咒”,而是召魔的“血乩阵”,可以通过血和咒语,令一件物事自发地写下自己的记忆。他的师父静海,居然并不是在为长矛消魔,而是在想办法,令蛇矛的魔性更强,进而将蛇矛中的秘密书写出来。
一瞬间,云光只觉天旋地转。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的“除魔”要这么久了。
以及刚才在打斗时,他格外介意的:静海的影子,为什么比袁天刚的还要黑。
——师父已经入魔了!
前所未有的愤怒涌上他的心头。
他一把抓下长矛,长矛里郁结已久的魔性,像是忽然找到了出口,猛地灌满他的身体,从心脏,到指尖。在这样的汹涌魔性洪流中,他从小接受的佛法熏陶,忽然间,已是土崩瓦解。
他先前魔心大盛,根本是全靠着对师父的信任与对佛法的崇拜,才强行压住。
可是现在,如果连他的师父都在欺骗他,都在觊觎魔的力量,那么他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自幼被遗弃在寺门前,他注定要在寺中修行。
可是有一个问题,他其实从未想清楚!
——什么是佛,什么是魔?
——什么是人,什么是我?
在这满是鲜血的法堂中,云光只觉天旋地转。静海慈眉善目的脸慢慢扭曲,变成了狰狞粗鄙的袁天刚;袁天刚仰天大笑,影子黑得破空飞出,身后那钉着八人的大宝轮旋转不已;大宝轮上的一个人在他眼中渐渐变大,原来是肢体不全的蔡紫冠;蔡紫冠睁开双眼,眼中火焰烧天,惨叫连连,是被火二焚烧的辛京……
云光仿佛身处火海。
周身剧痛,就连他的灵魂也一起被烧灼。他死死地握着蛇矛,痛得跪倒在地。
然后燃烧的地面上,浮现出了一张金灿灿的脸。
那是云光童年时第一次记事,在大雄宝殿中抬头看到佛像的脸。那金灿灿的面庞,似笑非笑,雍容大度,明明是慈悲,却倍显诡异地向下俯瞰着他。
现在他就跪在这样一张脸上。
佛脸广阔,如同一望无垠的湖水。忽然云光“扑通”沉入水中,惊慌之际,蛇矛脱手而去。他沉向幽深的湖底,无力挣扎,向上望去,长矛像一根稻草,浮在水面上。
当他再醒来时,他仍然手持蛇矛。
可是他的身体却已经成为寺内第一大的金身大佛。他的身体充满力量,与那佛像融为一体,虽然臃肿,却极轻盈;虽极慈祥,却极愤怒。
——是魔?
——是佛?
早已无从分辨。
5、
“袁天刚!”云光叫道,“你想打,我来做你的对手!”
他的声音经由佛像的身体发出,响彻天地,可是嗡嗡的,带着奇怪的震鸣与回响。
他这时身高三丈,宽阔如同一座小山。向前踏出一步,风尘吸张,遮天蔽日。袁天刚本也是个大个子,与他相比,竟才刚刚超过他的膝盖一点。
他金色的脸庞,像是太阳一般,照向袁天刚,耀眼生花。面对这样诡异的敌人,袁天刚即便有九州之力,也不由魂飞魄散。
强弱有如云泥,云光伸出脚来,不慌不忙地向袁天刚踏去。
袁天刚一手还提着天舞宝轮,连忙向后一躲。“轰隆”一声,佛像的巨足落地,留下一个巨大的足印。
袁天刚大喝一声,一脚踢在佛像的足踝上。
“嗡”的一声,佛像周身金光流动,袁天刚那万人之力的一脚,却连那泥土木枝的塑像一片漆皮都没有踢掉。
普抱寺与厚土同在的地母之力,云光已在与佛像融合的一刻领悟了。
“杀你即是除魔!”云光大喝道,手中那细细的赤火金风矛忽然迎风便长,长成四丈长短,房椽粗细,与那佛像金身刚好匹配的大小。
双手持矛,佛像登时有了斩虎屠龙的气势。
“轰”的一声,长矛上喷出烈焰。
袁天刚大骇,单掌疾推,回龙暴风炮集合三万人之力,猛地喷薄而出。火龙撞上狂风,流焰四溢,两股大力交相催逼,在两人中间形成了一道火与风的高墙。
“嘿!”云光忽然大笑一声。
就在看似全力以赴的对攻之中,他却轻易撤下了赤火金风矛的烈焰。烈焰与狂风一瞬间全都向他席卷而来。可是佛陀之身,如意之体,那扑面而来的风火海,于他而言,却如拂面春风。
他猛地穿过了那道火墙。
火焰照得他的金身流光溢彩,狂风在他的身旁萦绕如彩练。他真如佛祖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了袁天刚的身前。
他抬起了脚,赤裸的巨足“咚”的一声,向袁天刚当头踩落。
袁天刚眼见风火卷向对方,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不料云光突然出现,再想闪避已是不及。
“我和你拼了!”
袁天刚悲愤大叫,顺势将天舞宝轮扔开,双臂十字交叉,在头顶上一拦。
“咚”的一声,佛像的大脚踩个正着。
袁天刚闷哼一声,他已调起五万人的力量,来抗衡这一脚。九州人数虽多,但在这一刻同时握着移花公子的手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五万人,几乎已是他的极限。
五万人的力量,果然扛住了佛像的一脚。可是上面虽有大力抗衡,但袁天刚脚下一软,却给踩得半个身子陷入泥土之中。
巍巍然、浩浩然,云光仰天大笑。
“嗵嗵嗵嗵!”他一脚一脚地踩下去。仿佛脚下的是个蝼蚁,仿佛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大地震动,如同筛糠,普抱寺墙倒屋塌,周遭的人连站都站不起来。
袁天刚的所在之处,已经给踏成了一个大坑,当云光终于收足的时候,袁天刚仰天躺在坑中,虽然有神力护体,伤不致命,却也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现在,你可以去死了!”云光大叫道。
袁天刚睁大眼睛,恐怖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云光那疯狂的、绵绵不休的暴击,令他连借力都来不及了。现在他的身上,至多还有七八千人的力气,勉强抵当云光的赤足踏击还好,若被长矛刺中,只怕真的要一命呜呼。
——难道又像上次一样,在他刚刚体会到巅峰的感觉的时候,又跌落在谷底?
——又在普抱寺?
——又面对这个和尚?
金色的佛像双手举起黑色的长矛,长矛矛杆上的蛇骨节花纹惨白。那两股分叉的矛尖,闪烁寒光,瞄准袁天刚的身体,狠狠刺下。
“噔”的一声,那巨蟒长信般的矛尖,在袁天刚的身前,被人硬生生地挡住了。
“云光,醒一醒!”长矛下的人叫道。
那是静海,重伤濒死的老僧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抢到袁天刚身前。用两只枯瘦的手臂,卡在那巨大的、分叉的矛尖上。
“云光,不要入魔,快快醒来!”
云光仰天长啸,状甚苦闷。
“师父,”那金灿灿的佛像惨笑道,“不是你先入魔的吗?这柄长矛,我若不用,是不是就会由你使用了!”
静海双手撑着长矛,眼中愧色一闪而过。
“是的。”静海沉声道,“我早已入魔,我想利用火二的长矛,复兴普抱寺!”
普抱寺的声威衰落,其实不是开始于广来峰的覆灭,而是在那之前,便已有多年是勉强支撑。只不过人们习惯了总是将广来峰和普抱寺并提,而广来峰神通六将横空出世,将广来峰的名气一再提升,才连带得普抱寺声名不堕。
静海身为住持,痛心疾首。不知为什么,近百年来,普抱寺的神通术法,仿佛总是突不破一层墙壁。以武修禅,一开始是非常易于上手的,特别对于很多习过武的人——但越是研究佛法,他们的神通威力,似乎便越是受到限制。
——有很多次,静海甚至怀疑,难道他们的佛法是错的?
当日广来峰内讧,静海正是极少数到贺的嘉宾之一,在近距离目睹了风四火拼叶三、雷六。双方都不留后手,打了个天崩地裂,那三名广来峰神将无与伦比的强横术法,令他叹为观止之余,更暗暗地心生嫉妒。
他心中的魔种,大概在那时便已种下。
所幸广来峰覆灭,失去了竞争,他的心也算平静了二十年。可是后来蔡紫冠横空出世,火二的长矛被玉娘带到了普抱寺,在那一瞬间,他的魔心又蠢蠢欲动了。
广来峰神通六将,最强的是火二。而火二死后,他的长矛里,所蕴含的力量和秘密,一直无人能得。当意识到这一点后,静海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是撒谎、构陷、不择手段,反正不管怎样,他都一定要将那长矛据为己有。
——“这是一柄嗜杀的魔矛。”
——这便是他所撒下的第一个谎言。
在诱骗玉娘将长矛交给他之后,静海马上开始用“血乩阵”,试图激发长矛本身的记忆,进一步挖出火二,乃至广来峰的秘密。岂料后来蛇矛又给玉娘盗走,他才又派云光去将之夺回。
人算不如天算,那被炼了个开头的蛇矛,果然被激发了凶性,反倒将云光引入歧途。
这半年来,静海继续炼制蛇矛,将那蛇矛上附着的火二的杀气、记忆,一点点地激发出来,利用血乩,写出了一部部术法秘诀。而他也正相信,将广来峰的术法与普抱寺的神通结合起来,正可将普抱寺发扬光大。
“你要力量,我已感受到了力量。”云光金灿灿地惨笑道,“你要复兴,就让我来为普抱寺复兴,掀开新篇章吧!”
他双臂下压,长矛将静海越压越低。
静海咬紧牙关,身上的伤口中,鲜血汩汩而下,转眼已在地上积了一摊。
同是地母之力,他本身的体力却太吃亏了。
“看到你的样子,我已经后悔了!”静海低喝道,声音从他的齿缝里钻出,也有了杀气。
“嗖”的一声,忽然间长虹经天。
普抱寺内飞出一道青光,直袭战场。云光一愣,双手平推,“嗡”的一声,当空接住了来物。
定下来一看,那物原来是普抱寺山门内的天王坐像。面如蓝靛,发似朱砂,青袍红甲,手持利剑,面目狰狞。
被云光一接之后,那神像向下坠去。半空中忽然将双腿一伸,稳稳地站住了。
然后那天王像抬起头来,身上的灰尘、蛛网簌簌落下,仿佛是久眠方醒,身历沧海桑田。与佛像的庄严却凄惨不同,那天王凶神恶煞一般的脸上,隐隐透出的,却是静海的悲悯。
“师父!”云光惊叫道。
——那凭空飞来的天王神像不知何时,竟已与静海合为一体。
“咯吱”一声,天王像手臂一抬,长剑指向佛像。
“你若入魔,师父不会让你寂寞。”
6、
“轰轰”声中,两个巨大的神像打作一团。
同样是佛魔一体,同样是地母之力。但两者之间,还是颇有差异:云光的佛身高三丈,而静海的天王身却只有两丈来高;云光手持神兵赤火金风矛,而静海手中的,却只是一把泥塑木雕之剑。
在火焰与剑光的交错中,大块的泥块飞落,正是天王像被打得碎掉的身体。
天地变色,周围的寺僧与海天神王的信徒全都远远避开,看着那两个巨人、两个神的战斗。
就连袁天刚,也不敢撄其锋芒。
明明是他来扬眉吐气的一战,却被那师徒两人的厮杀抢了风头,袁天刚看在眼里,心里颇不是滋味。
可是看着那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神魔之战,他却感到一阵阵战栗。
——力量!
——那才是真正的力量!
神像挥动的拳头,并没有袁天刚挥出时的声威,但是其中所蕴含的力量,造成的破坏,却比袁天刚那三万人、五万人的掌风还要强!
好钢用在刃上,那师徒两人的打斗,虽然看似疯癫,但却全都不会在没有意义的地方浪费气力。
可是终于很快地分出了胜负。
云光长矛横扫,猛抽天王像的头颅。静海立剑格挡,“扑”的一声,矛剑相交,泥沙纷飞,那伤痕累累的天王泥剑终于支撑不住,拦腰断折,断剑飞上半空。
而那一矛余势未消,仍是重重地抽在静海的太阳穴上。
天王像闷哼一声,打横飞出数丈,摔倒在地,如同玉山崩塌,碎了一地。
云光背矛收势,胖胖的佛像袒胸露乳,反而剽悍至极。
“师父,你输了!”
云光大笑道,踏着天王像的碎块,来到静海身前。静海挣扎着还想站起来,被佛像在胸前一踏,又仰天倒地。
“师父!”云光那金灿灿的脸上,笑容像是融化了的金水,叫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袁天刚!”
“你若是除魔卫道,袁天刚固然可杀。”那天王被他踩在脚下,辗转挣扎,横眉立目的一张凶脸,显得格外凄凉,“但你现在已经入魔。杀了袁天刚这小魔头,只是让你成为更大的魔头而已——云光,你醒来吧!”
“醒来?”云光惨笑道,“我醒来就没有人能保护普抱寺了!”
“普抱寺不能由魔来保护。云光,今天便是普抱寺阖寺覆灭,我也不能让你堕入魔道。”
“哈哈哈哈哈!”云光仰天大笑,道,“可是我怎能放弃这伟大的力量?”
正在挣扎的天王像忽然静了一下。
静海躺在地上,被自己的徒弟当胸踩着。
然后他道:“既然如此,那还是师父来帮你吧!”
一说完这话,云光的身子忽然一晃。
一直以来,他的稳如泰山的佛像,忽然竟立足不稳,从地上轻轻地浮了起来。
云光大吃一惊!
他的右脚踏在静海的胸前,左脚本该踏在地上,可这时不知为何,却已经离开了地面。
在他的左脚下,一只支离破碎的大手正将佛像托离地面。
那是静海的手,天王像的右手,虽已碎成了几块,但制造泥像时,为了牢固而混入的草茎却丝丝缕缕地连着。
虽然只是几根草茎,但却是被地母之力加持过的草茎,坚不可摧。而云光在向静海走来时,刚好踩在天王像的残手上,而自那一刻起,他的双脚已经离地!
——那到底是静海有意为之,还是仅仅是个巧合?
云光却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静海左手握着佛像的右足踝,左手托着佛像的左脚底,猛地一挺身,便已将云光举了起来。
没有了地母之力的加持,云光的力量登时消退大半。
“师父……你!”云光又惊又怒。
静海站起身,两丈高的天王像,斑驳残缺,但将三丈高、完整无损的佛像高举过头顶,仍是威风凛凛。
“云光,孩子,醒来吧!”静海大喝一声!
云光知道不好,猛一哈腰,从天王像的头顶上伏下去,想要伸手去触地面。
可是静海却早已料到他这一招。趁着云光弯腰,两手一抖,登时令云光在半空中转了个身,“砰”的一声,变成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那动作,倒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杂耍般抱着自己的婴孩。
——只不过那婴孩,已经比父亲高大得多。
云光的身体躺在静海的怀抱中,头颈被静海的左臂兜着,双腿被静海的右臂揽住,整个人仍是触不到地面,又给静海这样抱着,不由大是羞耻,努力挣扎,却怎挣得开地母之力?
“过去二十年,我都在为普抱寺衰落耿耿于怀。”静海忽然开口,天王像的脸横眉立目,状甚沉痛,“得到赤火金风蛇骨矛,我也窃喜不已。可是当我看到袁天刚的天舞宝轮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他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民而已,却如何变得如此残忍,灭绝人性?所以我终于明白过来:如果我们做事不择手段,我们食髓知味,以后也会越来越丧尽天良,成为真正的魔鬼。”
“放开我!”
“普抱寺身为禅宗正派,首先是要度人为善,然后才说声名。”静海微笑道,“为师这一生,已是入了歧途,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来得及回头。佛魔一体,固然是走火入魔的表现,可却也是你突破禅境的大好机会!”
静海说到这里,忽然两臂一紧。
“云光,为师还记得你刚入寺时,见佛而笑,那时,你是个多么开心的孩子。”
他那抱着云光的两条破碎的长臂,这时蓦然发出千钧、万钧之力,同时向内收缩。
“嘎巴、嘎巴!”
云光奋力抵抗,可是他现在的姿势却实在着不上力。静海一鼓作气,双臂再收,云光的佛像膝盖已经顶上了胸口,而后颈上更是咯咯作响,随时都会折断。
佛像的金身出现龟裂,那两条可怕的天王手臂如同巨蟒,竟似要将他活生生地绞杀。
“哼!”
云光只觉口鼻喷火。没有了地母之力,他便只能用蛇矛的魔力相抗衡。
两尊神像凝立不动,神通相激,却比矛来剑往更为凶险。
澎湃的灵力却如潮水,一波波向外溢出。而神像的碎块,也如飞矢四溅。
云光的佛像,金光越来越暗淡,龟裂越来越深刻。
“我比你多一重神通。”静海忽然道。
“哗啦”一声脆响,那金光闪闪的三丈大佛,蓦然碎裂。
佛像的泥块,自静海的怀中滚滚落下,其中一个虚弱的人影,正是云光。
“师父……”
云光落在地上,被如雨而下的泥块打得生疼。然后他猛地清醒过来,连忙扒开泥块去看静海。静海的天王像巍然屹立,可是两臂已全被震碎。不只如此,在他的小腹上,还插着赤火金风蛇骨矛。
——那是云光在最后关头,凝聚了所有杀机的一击。
“师父!”云光哭喊道。
那威武神勇的天王像一晃,也碎成了千百块。
静海瘦小的身子,带着长矛也自泥块中摔落,被云光接着。
“云光,你回来了。”静海微笑道。
“师父,师父!”云光哭道。
静海小腹上的赤火金风蛇骨矛,伤势沉重,可是更可怕的是,那伤口处几乎不见鲜血。
——那瘦小的老僧的血,竟似已经流干了。
“回来就好了。”静海微笑道,“云光,普抱寺以后,就交给你了。”
“师父,我……我是一个罪人。”
“不……”静海微笑道,“你是希望。”
那老僧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微微笑了一下,便死了。
——希望?
云光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他竟然杀死了一直以来待他亲如父子的师父,而师父居然一直到最后都那么相信他。
可是,这种相信,却更加令他憎恨自己。
——到底是什么希望?
——他还有什么希望?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没用,手里抓着那杆沉甸甸的蛇矛,想要放手,可是五根手指却像是黏住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
便在这时,有一双脚朝他走了过来。
“你恨吗?”袁天刚忽然道。
云光一愣。
“你恨那个害死你师父的人吗?是谁制造了这柄蛇矛?是谁将这柄蛇矛送到了普抱寺?是谁令你的师父入魔?是谁让你入魔?”
“杀了他!杀了他!”漫山遍野的海天神教信徒忽然振臂高呼。
云光抬起头来,仰天发出一声哀号。
——他恨透了那个人。那个害死他师父的人,那个制造了蛇矛的人,那个将蛇矛送到普抱寺的人,那个令师父入魔的人,那个令他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人!
——他也想杀掉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那个人是谁?”袁天刚大喝问道。
“蔡紫冠!蔡紫冠!蔡紫冠!蔡紫冠!”
四野的回应,如同春雷。
03鬼胎,碧血丹心
一个平凡的人,可以蕴藏多大的力量?
在命运的关键时刻,也许所谓的强者,马上原形毕露。
而有些平凡的人,则会焕发出令人瞩目的光彩。
即使那光彩,是他焚烧自己而放出的。
但在漫漫的人生长夜中,他们也愿意因此而留下自己的印记。
1、
又是一个清晨。
在回天沼里,复国军新任代元帅劳大,在两个亲兵的服侍下,洗漱已毕,穿上铠甲。
铠甲是他精挑细选的,水绿罗袍、亮银鳞甲,腰系杏黄丝绦,足蹬虎头战靴。腰上再挎一柄长剑,背后插着他的一红一绿两杆神旗。对镜一照,就连龅牙都是那么的英气勃勃,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小将军!
想到自己一年前,还是个渡口摆渡的船夫;三个月前,还只是复国军里看大门的下级军官。而现在,却已成为全军代元帅,他不由也对镜中的自己挑起了大拇指。
——这一切,全都靠他的智慧果决啊!
三个月前,复国军内乱。文丞商思归协同武帅孟浩天,居然挟持摇光公主,意图不轨。摇光走投无路之际,跳崖自尽,刚好被劳大救起。之后叛乱平定,摇光心灰意懒,和蔡紫冠一同离开,外出游历。临行时知恩图报,令劳大和另一人代理军中事务。
于是劳大一步登天。那幸福来得太突然,竟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这当然是他应得的,他英俊、智慧,决不会一辈子碌碌无为。一直以来,他其实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而已,而机会一旦来了,他当然抓得住,抓得牢。
接下来,只要将职务上的那个“代”字去了,再找上几个媳妇,生上一窝小崽子,他这一辈子简直堪称完美!
到时候,老爹和劳二也只好说他有出息吧!
劳大美滋滋地想着,旋即带着两个亲兵出去,巡视守备。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劳大这样的心怀大志之人。掌权之后,他首先干的,就是重整回天沼的守备。孟浩天的时代,复国军仗着回天沼的地利,守备颇见松懈。现在劳大上任,首先便将六姓中人重排了班组,交替巡逻。六姓中人疲怠已久,颇多怨言,可那又怎么样?现在复国军的最高将领,是他劳大。
他是摇光公主的救命恩人,他说了算。
回天沼的石林沐浴在清晨的朝阳与雾气中,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长长的影子,将复国军的营地分割成一条一条黑白交错的空间。各个石柱之间,是长长的索桥,如飞虹连贯。劳大一个哨点一个哨点地查过去,和值岗的人点头致意,眼神中或赞许、或批评,煞有介事。
士气低迷,劳大也看得出来。复国军正在经历二百年未有之困境:摇光公主出走,文丞商思归入狱,武帅孟浩天当场伏诛。复国军地位最高、本领最强的三个人,一夜之间,没有一个能再顶用的。
也许大茉朝想要复国,真的只是痴人说梦了吧。强横了两百年的复国军,现在分崩离析,像是正在沉没的一艘巨船。劳大居然在这时当上了代元帅,也许只是个摆设,也许更像是一件好笑的事。
可是劳大不管。管他未来怎样,至少现在复国军还在;而复国军还在一天,他就是一天的元帅。这名号堂堂正正,说起来都威风——虽然是个“代”。
他刻意在石林的东乙柱、北甲柱上绕了一下,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苏家的那对孪生姐妹和胡家胡雀儿。
这三个女子,是劳大在加入复国军之后,就马上注意到了的,各有各的明媚漂亮。过去劳大不敢高攀,只敢晚上偷偷地想。但现在他已平步青云了,劳大觉得,他真的应该考虑先娶哪一个了。
苏家的那对孪生姐妹,有着可爱的名字,一个叫点点,一个叫涓涓,都是娇小可人,白皙丰满。其中点点更文静些,涓涓更活泼些。
劳大路过她们的洞口的时候,姐妹俩正趁着阳光好,晾晒被褥。她们踮起脚跟,在竹竿上挂起被褥,年轻的身体在晨光中舒展开,像是透明的一样。那些小白碎花的被褥,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远远地便仿佛传来了姐妹俩的香气。
看见劳大驻足,点点微微羞红了脸,只装作没看到,继续拍打被褥。涓涓看看他,看看点点,忽然在姐姐的肋下一捅,低声说了什么。
点点一下子满面绯红,打了妹妹一下,逃到了被褥后面。
劳大哈哈大笑,心满意足。他每天都来,简直像是老农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等待秋收的庄稼。姐妹俩知道他的心思,她们显然对他也是有意。
见到胡雀儿的时候,却没那么好的心情。
胡雀儿比点点姐妹大了两岁,更高挑些,因为神通是给人写签,所以整个人还有一种神神叨叨的劲儿——可是劳大也颇迷恋她那尖酸刻薄的小模样。劳大经过她洞府的时候,胡雀儿正在洞口和莫鬼说话。
莫鬼是天罚莫家的一个小子,胸大无脑,整天就知道练块儿,连神通鬼压身都是玩石锁。一年到头打个赤膊,露出他两块盾牌似的胸肌,有病似的。整个复国军,劳大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可是莫明其妙的,胡雀儿却好像很喜欢那个傻小子。
——一大早,这小子又来找胡雀儿干什么?
劳大气愤愤地想。心里忽地又一跳,一大早来找倒还好,可别是这小子已经在胡雀儿这过夜了吧?
他又嫉又恨地望着那两个年轻人。胡雀儿感受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看见他,毫不犹豫地……朝他做了个侮辱的手势。
——以后你落到老子的手里再说!
劳大猝不及防,气得心突突直跳,愤愤地想。
——不听话?老子让摇光公主把你们许配过来,你还敢说个“不”字?
劳大继续巡视,走到东哨所,又看到一个他讨厌的人。
在石林的外围,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的八根石柱上方,复国军分别设立了哨所。石柱顶端,被修成了带有垛口的平台。东哨所的平台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歪靠在石壁上,喝得醉醺醺的,手里还抓着个酒袋不放。而在他身边,四个复国军的士卒正抱着刀枪,靠着聊天。
那书生三十来岁,脸颊很瘦,眼睛长、细,布满血丝。他的眉毛很重,下巴上留着青青的胡子茬儿,总之,看上去一脸的晦气和固执。正是复国六姓中,“破壁”苏家的苏寻。
苏寻这人,几乎算得上是复国军中的一个笑话了:先前时也曾是复国军中的骨干,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可是这两年来,却屡战屡败,而且全都是输在一个人的身上。先是奉命寻找梁王宝藏,取回复国军饷,可是却被蔡紫冠中途抢走,并害死了梁王;后来又得到伏羲宫的法宝,带人去找蔡紫冠报仇,不料不仅死伤惨重,铩羽而归,更因此而将伏羲宫的奸细引入军中,险些酿成大祸。
自那之后,这人再也没有一点锐气,终日醉生梦死,成了个废人。
——废人也不能在当值时喝酒啊。
——书呆子本来就百无一用,何况他这样的人?
劳大冷笑一声,走到苏寻近前。那四个偷懒的哨兵见他到了,连忙闭嘴站好。
“苏先生。”劳大踢了踢苏寻的脚,道,“醒醒,你在值班呢。”
苏寻“嗯”了一声,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劳大,嘟哝着爬起来。可是仍然站不直,就那么斜倚在垛墙上,头像脖子断了似的垂着,手里还拿着那只酒袋。
“苏先生,你这样我很为难啊!”劳大痛心疾首地说,“违禁喝酒,你让我怎么说呢?咱们复国军现在正在非常时期,公主又不在,不小心点怎么行?今天是你值班,全军的安危可以说,都记挂在你的身上,你万一错过了什么,贻误了军机,你负得起责任吗?”
苏寻抬起头,不耐烦似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这样要死不活的样子格外惹人生气。劳大火往上撞,长出了口气,道:“来,把酒袋给我。”
他伸手去拿苏寻的酒袋,手指才一碰到,苏寻已猛地一甩手,躲开了他。
“别他妈碰我的东西!”苏寻没好气地骂道。
他突然骂人,劳大吃了一惊,然后血“腾”地撞上了头顶。
“给我!”
他更努力地伸手去抓,却被苏寻一把推开。
那书生梗着脖子,两眼血红,铁青的下巴向前伸出,像是要咬人似的。他死死地看着劳大,然后一仰头将酒袋里的酒喝了个精光,随手一甩,把酒袋扔下了石柱。
“拿去呀!”苏寻冷笑道,“我给你了!”
他这根本就是在挑衅了。劳大气得发疯,叫道:“反了你了!”一面说,上前一步,已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苏寻醉得稀里糊涂的,躲闪不及,“啪”的一声,被打了个正着。
那书生勃然大怒,低吼一声,立刻也是一脚还回来,蹬在劳大的大腿上。复国军的两个大高手,拳打脚踢,揪头发挠脸,村氓野妇般打了起来。
等到四个哨兵两个亲兵反应过来,把他们拉开的时候,劳大的脸也破了,鼻子也流血了。苏寻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作为一个挑衅者,却端的雄赳赳气昂昂。
即使没仔细去看,劳大也能发现几个当兵的紧紧地咬着嘴唇,看起来随时能笑出来。
“苏寻,你违反军纪,复国军里从此没有你这一号人,你给我滚蛋!”
“你以为你是谁呀?”苏寻跳脚骂道,“你算老几?劳家的野种,你才来了复国军几天?真把自己当元帅了?你就是个‘代元帅,摇光公主回来,你什么都不是!狐假虎威,沐猴而冠!”
“狐假虎威”、“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劳大不懂。但“野种”这个词,却是听得明白。
他气得发抖,可是总算明白过来,这么硬碰下去只有自己吃亏。
现在他的身份尊贵了,对方却只是一个破罐破摔的酒鬼。这么撕巴下去,无论是动手,还是动口,自己都只能是让人看了笑话。
“行,行!你等着!”劳大发狠道。他不能和一个醉鬼说理,可是他是代元帅,他可以去找苏家的大家长!
苏寻向石柱下走去,后面,那几个哨兵的笑声终于压抑不住,传了过来。他的官威全没有了,而这全都是苏寻害的!
劳大气得太阳穴直跳。以前听老人讲过的故事,一个一个地浮现在他脑子里:那些当官的如何不动声色地,害死不听话的手下。虽然在故事里,那些当官的都是坏人,而不听话的手下都是忠臣良将,但是劳大相信,他的情况是不同的。
——苏寻在破坏复国军的纪律,他不动声色地弄死他,是个对摇光公主也好的做法。
——为了伟大目标,死个把人,不算什么!
2、
他往营地中央的石柱走去。就在这时,西南哨所处,忽然有一道信炮冲天而起。碧色的焰火在空中炸开,紧接着是紧密刺耳的铜锣声。
——有敌人!
劳大大吃一惊。营地中霎时间一片混乱,不同的石柱上、不同的石洞里,涌出各姓复国军,像是暴雨来临前慌乱的蚁群。人群东一撮,西一撮,在索道上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
“大家不要乱,不要乱……”劳大努力叫道,可是却根本没人听他的。索桥剧烈晃动,他反倒被人连撞几下,差点摔下去。
他又气又急,正不知所措,忽听头顶上有人叫道:“孟海山在此,所有人不要乱,苏家守东、孟家守北、商家守南,劳家、胡家居中策应,莫家人跟我来!”
那是一个老者,须发皆白,可是神完气足,老当益壮。他站在高处,声音洪亮如同钟鸣,正是摇光公主在离开时,指定在复国军中坐镇的另一个人——孟家的孟海山。
所有人忽然变得有序起来,不同姓的子弟兵各奔自己的方向,不一刻,本姓内的长辈逐渐浮现,将人很快列好了队,各自带走。
劳大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之前重整军务、安排轮值,孟海山从未发表意见,他只道那人老迈昏聩,乐得一切都由他做主,可是真的出了事,却原来还是要人家登高一呼。
——那他这段时间的指手画脚,又算什么呢?
他有点讪讪的,眼看着将士离去,连忙追上了孟海山。
“孟老将军,多亏您在。我这……”
孟海山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沐猴而冠”,他还是不知道苏寻骂了他个啥,但是隐隐地,他还真觉得自己有点像一只猴子了。
西南哨上,已是一片混乱。
远远地,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声音,那声音响亮但却压抑,是许多人的脚踩在泥里、拔出水面,发出的“噼噼啪啪”的水声。然后,浓雾一翻,有一群人涉过沼泽,向石林逼来。
那是一群疯狂的人,沉默、有序,从浓雾中出来,排成一个三丈多宽的细长的队伍。他们不知已经在沼泽中走了多久,身上、脸上,全都沾满了污泥,可看他们的动作,却仍然生龙活虎,义无反顾。
那生龙活虎简直不正常——他们像是发泄似的,在榨干自己的每一滴精力,全然不顾下一刻自己是死是活。
在处处凶险的回天沼里,他们几乎是用命在填出一条路来。不断有人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泥水中,可是他们毫不犹豫,马上有另一个人补上来,仿佛消失的那个人,唯一的用途就是为人垫了一下脚。
队伍的前方,人们的头顶上顶着一座巨大的圆台,努力冲向石林。
圆台中央稍靠前,站着一个人,高大、魁梧,华服高冠,在这样的沼泽中,身上一尘不染;而在他的身后,有一张蒲团,上面竟然坐着一个和尚,光头、憔悴,神思恍惚。
圆台像是一艘漂浮在水面上的竹筏,平缓地来到石林前。
复国军在西南各石柱上的守军,有神通的将领凝神戒备,没有神通的士卒刀出鞘,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孟海山居中大声问道。
“为民除恨,海天神王。”那圆台上华服汉子沉声道。
他昂然立于圆台之上,之前一直稍稍低头,被头顶高冠遮住了颜面。这时答话时,将脸向上扬起,两眼一翻,复国军都只觉心头一颤。只见他野人般粗粝的脸上满是戾气,一双眼中不知为何,充满了恨意。
——那恨意中,又混杂着奇怪的快意,仿佛是即将报仇时的狂热与凶残。
复国军中,众人面面相觑。这人来势汹汹,可是海天神王这名字,却根本没人听过。不过既不是官兵来剿,众人却也稍稍松了口气。
“未知神王到此,有何贵干?”
“两件事。”海天神王高高扬起一根手指,“第一件,劳烦复国军,把蔡紫冠交出来!”
他居然是为那盗墓小贼而来的,复国军更感意外。
“蔡紫冠不在这里!”孟海山不高兴地说。
复国军中没有人喜欢蔡紫冠,那小贼不仅害死了梁王、夺走了他们的复国粮草、毁掉了九大尸王、害得六姓高手损失过半……就连商思归、孟浩天的反叛,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尤其是摇光公主,现在与他一同离开,吉凶难料。公主天真,不知世故,万一给他诱骗,弄不好以后他还真成了复国军驸马。
众人每每想起,更觉得像吃了个苍蝇般恶心。
“休想骗我!”海天神王森然道,“蔡紫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见过你们的公主,和他在一起!你们今天不把蔡紫冠交出来,我就将复国军赶尽杀绝!”
他突然宣战,孟海山不由一愣。
“神王休出恶言。”
“不是恶言。”海天神王狞笑道,“反正我来这里的第二件事,也就是杀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前朝余孽!”
“就凭你?”劳大大怒。
那海天神王仰天大笑,大笑声中,猛地伸手一劈,喝道:“神王斩鬼刀!”
一道锐风自他的手上飞出,距离他五丈开外的一根石柱上,猛地腾起一道灰线,旋即石柱沿着那灰线整整齐齐地裂成了两段,轰然倒地。
“就凭我!”海天神王大笑道。
“弟兄们,回天沼不是让外人撒野的地方,灭了他!”劳大勃然大怒,大喝道。
孟海山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
弓弦之声,如同一阵疾风,石柱上的兵卒蓄势已久,一得命令,立时箭如雨下。复国军二百年孤军奋战,挣扎求生,一旦动手,自是毫不留情。一波箭雨往那海天神王及抬圆台的人身上,没头没脑地射去。
“回龙暴风——炮!”
那海天神王的每一招都有极可笑的名字。大笑声中,他双手一圈,向外猛地推出。
“轰”的一声巨响,狂风呼啸,那两只手卷起的气流,真如炮火一般澎湃而出。两道旋风如同妖龙,扭动着冲上半空,将射向圆台的箭支尽数吹飞了。
一声尖啸,孟海山身边莫家的两个高手同时跃起。弓箭无用,神通马上上阵。他们是一对叔侄,二人共有一项神通,名为“情牵一线”。两人四目相对,交织的视线即成为两根看不见的细丝,既细且韧,切割一切经过的东西,无声无形,无坚不摧。
经常是他们二人遥遥相对,穿过敌人时,敌人便莫明其妙地已被切为两段、三段。
这时叔侄二人从石柱上跃下,施展轻身功夫,如猿猴般轻捷。一左一右,虽然距离逐渐拉开到十几丈远,但一起一落,却极其同步。
可是那海天神王豪笑声中,双掌齐出。
“天魔奔雷手!”
回天沼漂浮的雾霭中,忽然出现了两只巨大的手掌印。
手印一左一右,破空而去,分袭二人,越来越大。莫家叔侄一面在石柱间奔行跳跃,一面忙着四目相对,只能以眼角的余光观察敌人,一发现情况不对,刚想闪避,却已来不及了。
“砰”、“砰”两声闷响,二人同时被掌印击中,打横拍在身侧的石柱上。
石屑纷飞,那石柱上也现出巨大的掌印,掌心里鲜血四溅,那莫氏叔侄筋骨齐断,又向下坠去,留下石柱上的血痕,仿佛红色的掌纹。
那海天神王的神通,名字花哨,但来来回回,其实只是以掌力、掌风伤人,倒像是武学中的劈空掌,可是威力却实在强得太多了。
只听“轰”、“轰”两声,那两根石柱也同时自掌印处崩塌,海天神王的圆台继续挺进,一下子闯进了复国军的营地。
数不清的神通、术法、箭支、巨石,齐向那圆台轰去。可是那海天神王却岿然不动,信手挥洒,便将一切攻势破解,即使偶尔被流矢击中,也若无其事。他的神通实在简单,来来回回也只是那几下子,可是威力之强,端的是前所未见。
一眨眼,他便突破了复国军西南方的防线。
一眨眼,他的身上忽然长出了石锁。
——一眨眼!
一具具乌黑、沉重的石锁,长两尺、重六十斤,忽然自海天神王的肩上、膝上、腰上、胸前旁逸横生而出。一具具叠加,令他臃肿不堪,像是一株结满了果子的树。
那是莫鬼的神通“鬼压身”。劳大一回头,正看见莫鬼站在他的身边。只见那少年双手合握,食指互抵,额上热汗淋漓,赤裸的上身肌肉坟起,一块块紧绷得像是要炸开。
海天神王仰天长啸,在这一瞬间,他又被不同的神通击中了很多次。可是那具身体像是有弹性似的,又将那些足以将一个人打成齑粉的攻击,全都破掉了。
——只有那些从他身体长出的石锁,困住了他!
“……没用的!”莫鬼大叫道。
在众人的注视下,石柱下的海天神王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扳住了他胸口上的一具石锁。莫鬼那一声大喝,正是在说神通通常只能以神通对抗,他的石锁并非真的实体,海天神王的力气就是再大,也不能动它分毫。
可是劳大在旁边听到,心里却莫名一紧。
人人都知道的道理,莫鬼却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刻大喊出来。倒像是他自己……都不信似的。
只见海天神王另一只手也扳住一具石锁,双手交错,大喝声中,向两边分去。
神力灌注,他原本肥大的衣袖,忽然被撑得圆鼓鼓的。黑色的石锁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然后蓦然间,强烈的金光自海天神王的身体和石锁接触的地方,迸射出来。
在那一瞬间,竟像是无数杆闪亮的黄金长枪,从海天神王的身体里向外刺出。
“轰”的一声,其中一个石锁居然硬生生地给他拔了下来。
——他竟以最单纯的力气,胜过了神通!
莫鬼大叫一声,胸前无故开裂,一道血箭狂喷而出。
那是神通失败的反噬。
3、
“太厉害了……敌人太厉害了!”劳大惊慌失措地叫道。
他从没见过如此悍勇的人。蔡紫冠虽然厉害,摇光虽然神奇,但是他们的神通却往往在人根本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战斗。可眼前这个海天神王,一人独斗百人,大开大合、一往无前,各种神通打得绚烂已极,对于他的震撼,却是强过了破宇、灭宙。
孟海山听他慌张,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回身继续指挥莫家的几位将领,围攻海天神王。
莫家的神通不要钱似的往海天神王身上丢去。那座圆台像是一只绚烂的烟花,金光、青光不住炸起,可是仔细看去,受损却微乎其微。
圆台就像一只恐怖的巨龟,爬上岸来,缓慢地向前。
所过之处石柱皆断,复国军人仰马翻。
“让所有人都集中过来!”孟海山大叫道,“什么时候了,别处没有敌人!敌人只有这里!”
不住有人跑开去叫人,也不断有人加入这处战场。胡雀儿来了,抱着一身是血的莫鬼,放声大哭。莫鬼的身上缠着绷带,满是血污,总算不是光膀子了,就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孟老将军……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撤退?”
——再留在这里,只会是死路一条。
在海天神王的圆台面前,他生出了强烈的感觉,好像自己是路上的一只蚂蚱,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滚滚车轮,不想死,就赶紧跑。
孟海山猛地回过头来,道:“劳将军,这里不需要你了。”
“可是……我是代元帅!”
“你不过是个代元帅而已。”孟海山冷冷地道,“没人把你当真的。”
劳大一愣,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可你不能在这惑乱军心!”孟海山将劳大一推,“所以你玩够了,就到后方躲着去吧!”
劳大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可是对他来说,心理上的失落才令他两腿发软。
他现在才明白,苏寻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屑了。
——原来复国军上下,所有人都没有真的把他当作一回事。
摇光公主当日匆匆离开,临行时随口安排劳大和孟海山统帅复国军,可是却忘了复国军的文丞武帅,只会从商、孟两家出。劳大只是复国六姓中,最弱的弱水劳家中,最远的外房子弟,以孟海山为首的复国军元老,一方面固然不能违背摇光的意思,捏着鼻子让他当了“代元帅”,另一方面,却一直在等待摇光回来,再将他撤掉。
——反正他毫无根基,也不怕他弄出什么麻烦。
可是真当大敌来临之际,他们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立刻将他踢开了。
战斗还在继续。
劳大一步步退下坚守的石柱,有些头晕目眩。沿着索桥,他越走越快,连过了五座桥,和战场隔三四座石柱之后,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然后强烈的羞耻感,令他猛地哭了出来。
复国军权势争斗,终究不是劳大这种乡野之人能够想象的。两个月来,这军中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看着这出戏,而只有他,演得开开心心。
“爹、老二……他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他哭着回到自己的洞府,连亲兵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鬼地方他呆不了了,他把铠甲脱下来,扔了一地,换上自己的衣裳,又将细软收拾了一个包袱。
孟海山让他躲在后方,可是一只猴子又哪有脸继续留在复国军里?
他一面将小包袱系到腰上,一面扫视洞府,检查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红、绿神旗放在桌上,小小的两面。
红旗“水天一色”,是他的;绿旗“鬼影憧憧”,则是他已故的弟弟劳二的。
包袱的两头有点短,几次都系不上,劳大的心里又烦躁起来。
劳二到死都以为他这个大哥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也相信自己怀才不遇,运气不好。而一旦有机会能让他迈出第一步,他一定就能迈出一百步去。
可是现在呢,现在他就这样逃了?
——那他过去所付出的努力和代价,又有什么意义呢?
——劳二不是白死了?
地上扔着他的白银鳞甲,穿着这身铠甲的日子,大概是他此生最光荣、最荣耀的时刻了吧?
劳大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即使他不甘心,他也必须要逃了。别说丢人现眼了,就是只为了活命,他也明白,再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没有摇光,没有孟浩天、商思归,复国军已经完了……
——商思归……
他的心里忽然一动,商思归还在啊!
那复国军的文丞,挟持摇光公主的狂人,虽然已被下狱,但还活着。
劳大正系着包袱的手,终于停下来。放商思归出来,也许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最后再实现一下他这个代元帅的权力,向人证明他这个代元帅不是白干的,又可以让孟海山他们头疼、后悔,让他们再也不能小看他!
——反正就是放个人而已,放了人他就跑,绝对不用死在这!
打定主意,劳大也终于系好了小包袱。跑出山洞,先去复国军宝库取了春生剑出来,又匆匆赶往监牢的石柱。代元帅的好处体现出来,一般士卒根本不知道他与孟海山已经翻脸,所到之处,一片畅通无阻。
爆炸声不绝于耳,海天神王又已向石林中心推进了四五根石柱了。
劳大屁滚尿流,终于赶到监牢石柱。监牢的守卫听着前方的战况,本已十分紧张,看到劳大居然在这时过来,都很意外。
“劳将军?”守卫的两个将领见礼道。
“商思归!”劳大拿出官威,厉声道,“带我去见商思归!”
复国军昔日的文丞,坐在石柱顶层的牢房里。
他穿着一身麻布白衣,干枯的长发披开,那衬得他的脸格外瘦削。他的眼睛是两个深深的凹陷,眼皮紧闭。在头顶射下的一道日光中,单薄得像是随时要融化在飞舞的尘土中。
“商大人,我是劳待芒!”劳大叫道。
商思归的脸抽搐了一下,微笑道:“哦,劳元帅。”
他的声音里满是讥诮,殊无和善之意。可是劳大早已被孟海山羞辱过,反倒觉得那坦诚得多。
“商大人,强敌来袭,复国军有难,现在需要你去救援!”
那两个守卫将领吃了一惊,连忙叫道:“劳将军,这不合规矩!商思归所犯大罪,十恶不赦。摇光公主不在,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放的。”
“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规矩!”劳大一把拖住一个守卫的衣襟,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莫失!”
“属下莫忘!”
两个守将极为顺畅地答道。天罚莫家人丁最盛,又天性铁面无私,把守监牢自是最为合适。
“你们也是姓莫的!”劳大一把将他推开,叫道,“前面的战场上,天罚莫家,都快死完了!”
那句话无疑极为震撼,两个守将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劳大从身后解下春生剑,从监狱的栅栏中递了进去:“商思归,你的春生剑在此,别再耽搁了,你快去对付那个海天神王!”
“你这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作为一个复国军死去吗?”商思归稍稍侧了侧头,好奇似的问。
“少废话,干不干吧!”劳大不敢耽搁,气急败坏。
“可是,我已经不能用春生剑了。”
商思归微笑着,眼睛的两个黑窟窿,看起来幽深可怖。他伸出双手,两只手掌光秃秃的,两根大拇指都已齐根不见。
“四指用春生剑,大约只有两成功力。我赢不了那样的怪物,除非你帮我。”
“我帮你?”劳大吓了一跳。
他本来是打算放出商思归之后,自己就溜的。
“我听了你介绍,那海天神王力大无穷。所以,一切直接的攻击,都是没有用的。反倒是你的神通,也许正是克制他的法门。”
“我不行!”劳大惨叫道。
最初交锋的时候,他当然也是曾经出过手的。
他的两面神旗,红旗“水天一色”,绿旗“鬼影憧憧”,摇动时,可以生出幻象,红旗令水域变大,绿旗令水鬼生出。他双旗并摇,的确曾令那海天神王在前进时慢了一慢。
可是紧接着,那海天神王就没事了。
——也许在幻觉之中,他把劳大的水鬼都杀光、且也冲出无边水域了吧。
“当然,你的神通还不够。”商思归微笑道,“但如果加上春生剑,你的胜算就会大得多——我会用春生剑激发你的潜力,让你的神通强上百倍千倍。只不过,你死亡的几率也大得多。”
“开玩笑,我才不干!”劳大猛地跑了出去!
——那人是疯的吗?
劳大愤愤地想。他只是想把商思归放出来,打一打孟海山的脸,也给自己出一口气而已,可是这男人却想把他再次拖入战局,而且他还有可能会死?
——他当然不会同意。
他只是一个复国军的新人,他连摇光公主都没见过几次,甚至刚刚还被苏寻骂了,被孟海山当傻瓜似的耍了两个月!
他跑出石牢,眼前的神通乱战愈演愈烈,灵气四溢,海天神王已经攻入心腹地带。
复国军且战且退。那个人仍是站在圆台上,可是看起来比他本来还要高大。他一个人牵动复国军的所有力量,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复国军所有的一切攻势:诅咒、预测、火焰、刀锋……都卷进去,撕碎掉。
在劳大的眼前,“嗖”地掠过一道气流,令他几乎摔倒。
有个人,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那是苏寻。
那醉鬼书生终于从东面的哨所赶了过来。他的背上装着法宝“十全铁盒”,铁盒展开,伸出细细的铁枝,将他炼制的十幅画一一挂出,像是两幅巨翼,迎风滑翔,载着他,飞到了海天神王的正上方。
然后金光一闪,苏寻一下子放出了自己所有的破壁神通。
“破壁”苏家,可以将自己炼制的画作变为真实,在有限的时间内,形成攻击。
——一座青山,从《望岳》图中坠下。
——一条黑龙,从《行云布雨图》中蜿蜒而出。
——一道道金色闪电,从《夏夜闻雨》中狂劈而下。
——三只白额猛虎,从《猛虎下山图》中一跃而出。
——一幢铁屋,从《有怀》图中翻滚跌落。
——一片火海,从《山火》图中席卷而出。
——七道瀑布,从《望眉山瀑布》中呼啸而下。
——一群轻甲骑兵,从《骑射图》中纵马而来。
——六只厉鬼,从《闻张子月述行尸有感》中蹒跚爬出。
——一轮烈日,从《海上日升》中升腾而起。
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汇成一道色彩斑斓得令人恶心的滚滚洪流,从天而降,向海天神王汹涌而去。
可是面对这样的攻势,海天神王反倒上前一步!
“神王斩鬼刀!”他单掌立起,猛地向下挥下。这一掌将“一力降十会”发挥到了极致,以十力、百力、千力、万力、万万力发出,劈山、斩虎、屠龙、吞火、食电、杀鬼、破阵、分水、拆屋、灭日!
只一瞬间,便已将苏寻那热闹喧嚣、奔放豪迈的攻势尽数破去。
一手落,一手扬,他又将食指遥遥一指。
“白骨穿云箭!”
苏寻人在半空,猛地向后一仰头,脖子不自然地向后折起,额头和后脑几乎同时爆起一团血花。
然后,那一声尖利的指风破空之声才突兀地响起。
苏寻的尸身从半空落下,瞧来像是一具被人丢下的布娃娃。
——一只蚂蚱。
——一只挡在海天神王的车轮前的蚂蚱!
劳大目瞪口呆,那令人讨厌的书呆子,居然就在他的眼前,这么干脆地死了。
……在他还没动手陷害的时候?
在这一瞬间,劳大忽然感到一阵空虚。他这一生几乎一事无成,可唯有过去的两个月,他是复国军的代元帅。真的也罢,假的也罢,他收获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即使他现在会那么恨,也是因为……他先有了荣耀。
现在海天神王居然在他的面前杀了他的人!
所谓复国军元帅——虽然是个“代”——的责任心,忽然在他身上醒来。他这辈子一直在说自己了不起,自己比所有人都强。他窝在一个渡口上碌碌无为,只是因为命不好。而一旦有了机会,他就会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为了相信这一点,他甚至……
“去他妈的!”劳大忽然怒道,“不管怎么着,老子这回还就不信了!”
——不相信自己一辈子只能如此懦弱。
——不相信自己如此平凡,居然是因为自己无能。
4、
袁天刚站在圆台上,志得意满。
自从突入到营地石林中后,周围的石柱增加,复国军的攻势开始从四面八方不断轰落。而他信手格挡,再予以还击,每出必中,一个人就把困扰了大端朝二百年的复国军打得人仰马翻,怎不威风八方?
普抱寺一战,令他的力量大为提升。云光和静海的地母之力和佛魔同体,令他对如何使用力量更有心得。
过去,他的借力之术,虽能借来天下人之力,但却无从发挥。就好像汹涌的回龙江水,却被堤坝拦住,只流出几股涓流,守强而攻弱。
但在看了佛像大战天王像之后,那江水,却畅通无阻了!
这样说起来,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最大的神通,不是借力,而是学习:跟饥民学、跟蔡紫冠学、跟移花公子学、跟驱鬼将军学、跟极乐圣母学、跟云光学……
不断地学习,然后不断地进步。
为了能不断地创造这样的机会,他甚至将云光带在了身边。
——那时他本来可以杀死那个和尚的,可是却忽然改了主意,拉他一起去对付蔡紫冠。
——蔡紫冠,一想到那个人,他就恨得浑身发抖。
可是和蔡紫冠明里暗里斗了几回,他也对那少年有着莫名的敬畏。所以在真正与之相遇前,他并不抗拒多一些机会去学习。
而和复国军的战斗,无疑也是一种学习。
复国军的神通之凶猛、之多样,令他在最初应付起来,远没有外表那么轻松。可是他还是全都接下来了,并且在熬过最初的一段时间后,越来越得心应手。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眼前的世界变了。
圆台下的沼泽忽然变得广袤无垠,周遭高耸入云的石林蓦然间消失不见,就连攻击他的复国军,也像突然全部撤走了一般。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乌黑的烂泥、发臭的积水,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
“怎么回事?”袁天刚问道。
他向圆台下望去,在他脚下抬着圆台的人,刚好也抬起头来。他们的头发稀疏,露出灰白色的头皮。被水泡得肿胀的头颅圆滚滚的,没有一丝儿褶皱。眼睛巨大,惨白的眼白,高高地努出眼眶。鼻子烂成了两个小洞,嘴巴烂成了一个大洞。大洞里面,是参差的、发绿的牙齿。
他的那些信徒们,忽然全都变成了水鬼!
“扑通”一声,圆台被重重丢在沼泽中。一只只水鬼从圆台上爬上来,挣扎着向他走去。
——这神通,之前似乎也出现过,不堪一击!
袁天刚冷笑一声,“回龙暴风炮”回旋推出,狂风呼啸,以他为圆心,向四面八方同时攻出。水鬼一个个被吹得东倒西歪,硕大的脑袋被摇来摇去,摇不几下,便一个个被掌风从颈子上斩断,骨碌碌滚得像瓜熟蒂落。
其中有一颗脑袋,滚在平台上,一双努出眶外的白眼转来转去,居然有点对眼。他有点费劲地看着袁天刚,忽然张口说话:“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
“叽叽嘎嘎嘎嘎!”
广袤的沼泽中,真的有一大波水鬼突然向他冲来。当先的,是一群骑着飞鱼的水鬼,他们发出奇怪的笑声,胯下骑着一群一群的飞鱼,在沼泽中一时飞起,一时潜行,直奔圆台扑来。就在袁天刚不知所措的时候,它们纷纷从烂泥中飞起,带着四溅的泥巴,跳上圆台,张开缺牙的烂嘴,就向他咬来。
这种攻势却是先前所没有的。袁天刚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急拍,“天魔奔雷手”连续发出,“噗噗”声中将这些飞鱼水鬼全都震开。只是这些水鬼的身子松软,一受掌力,登时纷纷破裂,浓绿色的汁水四溅,一颗颗灰绿色的头颅滚得满地都是。
可是被飞鱼水鬼干扰,另一拨水鬼,却已经欺近圆台三丈之处。
“回龙暴风炮!”
袁天刚连忙出掌,掌风凛冽,如同刀割。
但这批水鬼却是戴着头盔的。他们的头颅本来就被水泡得浑圆肿胀,再戴上个几乎全封闭的铁盔,更显得头大身小,豆芽一般。暴风炮的掌风砍在头盔上,“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可是有了头盔保护,水鬼却没有一个肯轻易死掉。
袁天刚大惊,连忙换成“白骨穿云箭”,一指指出,“当”的一声,射穿了一只水鬼的头盔,将之击杀。
只是“回龙暴风炮”一打一片,“白骨穿云箭”却只能逐个击杀。
铁盔水鬼的背后,忽然立起一片如林长矛。长矛锈迹斑斑,第三种水鬼手持长矛,在地上一撑,便纷纷从铁盔水鬼的头顶上跃过,直接跳上了圆台。它们来得更加突然,已上到圆台,长矛立刻冲着袁天刚攒刺而来。
紧接着,手爪扒挠,铁盔水鬼也纷纷爬上圆台。
袁天刚手忙脚乱,“回龙暴风炮”、“白骨穿云箭”交替使出,甚至最后实在来不及了,还给自己来了两个“天魔奔雷手”,不惜自伤,才将这一波水鬼尽数杀死。
那个对眼的水鬼头颅,在圆台上滚来滚去。
“其实这是我的神通。”那头颅下定决心似的道,“可是现在是我哥哥在用。”
袁天刚看着满平台的狼藉,有些喘息。虽然他的力气还有很多,但是刚才千钧一发,他实在是手忙脚乱,却也有了一点疲累的感觉。
“这到底是什么鬼?”袁天刚怒道。
“我的哥哥杀了我。”那头颅一边脸着地,使劲蹭了蹭痒痒,道,“他比我大、比我聪明、比我有出息。那时候,复国军的人招我们回来,他想用我的‘鬼影憧憧出人头地,结果就用他的‘水天一色把我给淹死了。然后他就拿着两面神旗,回来了。可是没关系,谁让他比我大、比我聪明、比我有出息呢?”
他说得没头没脑,袁天刚听得一头雾水,却更觉得诡异。
那头颅突然又摆正了自己。
“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他笑嘻嘻地再次宣布。
——又“一大波”水鬼?
飞鱼水鬼、铁盔水鬼、长矛水鬼之外,天上开始“噼里啪啦”地掉水鬼,水鬼摔得又吐又拉,仍不屈不挠地向袁天刚猛扑。远处风驰电掣般驶来一辆棺材般的马车,马车上长满青苔,在圆台边停下,车厢打开,一群水鬼长幼有序地跳出来,直接上了圆台。
一些格外高大的水鬼最后出现,远远地便把身后背着的一些婴儿水鬼向袁天刚掷来。
袁天刚出掌一震,“轰轰”巨响,那些婴儿水鬼却是会爆炸的。
这一波水鬼打完,袁天刚身上已全是水鬼汁液,黏稠碧绿,令人作呕。
袁天刚呼呼喘息,有一点崩溃。眼前的这个神通,和他之前遭遇的不同,那一次他杀了几十个水鬼,就已经冲破幻境,但这一回,他不停顿地出手,怕是已经杀了上千个水鬼了。
可是他却还在这幻境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令这什么“鬼影憧憧”的神通,忽然变得如此难缠。
——以及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对眼水鬼的头颅,到底是怎么回事?
沼泽中突然传来了一阵舞乐之声,伴随着琴瑟唢呐的曲调,沼泽中的烂泥忽然一翻,一群水鬼又从地下钻出了出来。
这回的水鬼,没有急着攻击,一露面,手舞足蹈,已是在歌着、舞着。
水鬼外围的一圈,全是女的,她们轻歌曼舞,泥水淋漓;回眸一笑,血盆巨口。秀发如云,掩映着她们的出眶白眼;罗衣半解,胴体发臭干瘪,若隐若现。
许多女水鬼中间,只有一个男水鬼。
男水鬼的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草帽压得低低的,显得他颇为神秘。在女水鬼的伴舞下,那草帽水鬼击节而歌,歌曰:“水牛、水牛,两个犄角一个头!”
“哥!哥!哥!哥!”那孤零零的水鬼头颅猛地叫起来。
那舞王水鬼停下歌舞,推了推草帽,不耐烦道:“说话,叫什么叫!”
“哥,‘鬼影憧憧在你的手里,比我厉害呢!那些骑鱼的、坐车的、拿长矛的、戴铁盔的,我以前全没用出来过呢!哥你真是比我聪明,咱们家有你,老爹在地底下,也该笑醒了。”
“那是当然。”那舞王水鬼沉默了一下,道,“我总不能让你白死。”
“那哥你现在出息了没?”
“出息了。”舞王水鬼又将草帽向下压了压,挡住自己的眼睛,道,“我现在是复国军的元帅呢,虽然是个‘代的。”
“真的呀!”那水鬼头颅高兴得直蹦。
“哥让你见识见识,‘鬼影憧憧在哥手里的真正厉害!”
那舞王水鬼沉声道:“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
忽然间,整个沼泽都沸腾起来了。黑色的泥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翻滚着,喧嚣着,锅盖大小的泥泡此起彼伏地炸开。数不清的水鬼,争先恐后地从沼泽里钻出来。然后它们开始纠结在一起,手臂缠着手臂,大腿缠着大腿,它们像是在玩叠罗汉一样。松软的脑袋被挤得凹陷、变形,干瘪的身体被拉长、扭曲。
然后,它们合成了一个巨大的水鬼。
巨大的水鬼慢慢地从沼泽中站起来。开始时,是一颗头,然后是宽阔的肩膀、赤裸的身体。它半个身子还浸在沼泽里,但只是上半身,就已经顶天立地,足有十几丈高。从圆台上,甚至看不见他高耸入云的脸。泥水从他的脸上、身上淋淋漓漓地流下来,在一具一具小水鬼的身上,汇聚成一道道瀑布,倾泻而下。
——到底是什么神通!
袁天刚大汗淋漓,肝胆俱裂。
那巨大水鬼仰天长啸,双手高举,在头顶上扣成了房子般大小的拳头,猛地向他打来。袁天刚魂飞魄散,仓促间以万人之力回应——只听“咕叽”一声,那水鬼的巨大拳头被他整个地凿穿了。那一大团扭结在一起的水鬼,好像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壳子,猛地从他的头顶上套下去,一直罩到脚底。
只一瞬间,袁天刚已被恶臭完全包围。
“哇”的一声,袁天刚吐了出来,一面吐,一面将盘绕在自己身边的水鬼“拳头”全部打散。
“有一大波水鬼正在靠近!”那戴着草帽的水鬼继续叫道。
一片片的水鬼仍在从沼泽中不断爬出,陆续爬上那巨大的水鬼浸在沼泽中的腰身。然后它们消失在那些组成巨大水鬼的水鬼中间,像是变成了它的一块肉,巨大的水鬼越来越大。
“轰”、“轰”、“轰”!
那巨大的水鬼一拳又一拳地向下轰来,袁天刚气急败坏,用“回龙暴风炮”去挡这一招。
——那水鬼的拳头松软,用别的招式,太易攻破,反而又会被陷入其中。只有回龙暴风炮,既可以将那一拳破解,又能将碎裂的水鬼全数吹开。
“咚”的一声,这一拳突破了狂风,正中袁天刚的脑门,打得他眼冒金星。
——这一拳比刚才那随随便便被他穿透了的一拳,坚硬多了啊!
袁天刚哭笑不得,那巨大水鬼的硬度,竟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每一击,要么就是弄得他一身脏,要么就是结结实实地打他一下。
他步步后退,几乎就要摔落圆台,接那巨大水鬼的拳头,越接越是艰难。
他可以有万万人之力。
但那巨大的水鬼,却可以有万万水鬼之力!
“撑不住了!”身后就是沼泽,袁天刚绝望地想。
数不清的水鬼,继续汇入那巨大水鬼的身体。那颗对眼水鬼的头颅,在旁边一个劲地加油。
“哥你真厉害!哥你再让它变大点!”
可是就在这时,天空中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那水鬼的动作停住了。
袁天刚心头一紧,他现在简直已被这巨大的水鬼弄怕了。
然后,他看见无数的小水鬼从半空中纷纷摔落,那巨大的水鬼从头部开始垮掉,终于解体了。
5、
在距离海天神王大约二百步的一根石柱上,商思归用残缺的双手捧着剑,向后退了一步。
劳大已经死去的身体,歪了一下,像一串腐烂了的葡萄,摔倒在地。
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一般人几乎认不出那是个人了。劳大的身上长满了头颅,大大小小,一排排、一层层,从脖子上一直垂到腰上。
之前,劳大和商思归赶到战场。孟海山等复国军又惊又怒,却也不敢在这种生死交关时,再与商思归发生冲突。二人加入战团,商思归的神通“春生剑”,剑气所及,春生万物,可令范围内所有的生命混乱生长。商思归在双手残疾之后,无法驭剑,便只有将春生剑搭在了劳大的头顶上。如此一来,春生剑的灵力全都灌入到劳大的头部。不仅令劳大在短时间内生出了许多畸生的头颅,也因头颅变多,令他的智慧、神通大幅度地提升,“水天一色”和“鬼影憧憧”终于硬生生地将海天神王逼入了苦战。
可是那终究是杀鸡取卵,过度的压榨,终于在劳大就要赢过袁天刚时,令他猝死。
周围的复国军发出一阵叹息,孟海山又气又急,跌足道:“怎么紧要关头,他却死了呢?”一言出口,觉出失礼,连忙改口道,“哎呀,他怎么在笑?”
劳大浑身的头颅,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可是都有一个表情。
他在笑着,数不清的笑容从他不同的头、不同的脸上散发出来。那显得无比诡异,直令人看一眼都毛骨悚然,可是单看每一个笑容,却又如此释然。
“是吗?他笑了吗?”商思归微笑道,“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
商思归轻轻一纵,自石柱上跃下,跳到了袁天刚的圆台上。
袁天刚满头大汗,呼呼喘气,云光和他其他的信徒,都有点奇怪地看着他,并不知道他刚才经历了怎样凶险的一场决斗。
商思归稳稳地落在袁天刚身前五尺处。
春生剑剑身修长,他两只手都没了拇指,四指无法握剑,只好用两手夹着。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砍断自己的双指呢?
商思归苦笑着想。砍断双指,是发生在他刚刚入狱的时候。他因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自断双指,可是万万没想到,复国军这么快就遇上了生死之战,而当他想要保护大家的时候,却因此而失去了能力。
人的感情,是如此的复杂。他恨摇光,恨那女子毁去了他的一生,恨她抛弃大家,而去和敌人双宿双飞;可是他也喜欢她,把她当成妹妹,当成情人,不惜千方百计,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他觉得复兴茉朝,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既然祖先都这么干了,他也并不介意为之而努力。他觉得复国军愚忠愚勇,目光短浅,一群粗人,只配被他带领,可是他也将他们视作家人,决不容许他们受到伤害。
……何况还有孟浩天。
即便是为了孟浩天的遗愿,他也要保护复国军,而奋战到最后一刻。
孟浩天死的时候,是微笑着的。
劳大死的时候,也是微笑着的。
商思归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希望他在死的时候,也能够笑出来。
“你是谁?”海天神王叫道。
“复国军,商思归。”他挥舞着春生剑,向海天神王冲去,用尽自己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在海天神王的身上留下创伤。然后他终于被一股巨力击飞,人在半空的时候,还努力在脸上露出微笑。
可是,离奇地,他居然并没有死。
一只柔软的手在背后轻轻地托住了他。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胸前所中的一记“天魔奔雷手”,忽然之间,已经消失了。
一股熟悉的、清冷的气息,幽幽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商思归愣了一下,惊叫道:“摇光?”
“公主回来啦!”四周石柱上,复国军一片欢呼。
可是旋即,另一股令人反感的气息出现。
蔡紫冠,那个让所有人都痛苦的人,也来到了海天神王的圆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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