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读书,四十岁以后,重读文学前辈孙犁先生的散文,我更感趣味。常常让我手不释卷,反复阅读的就是《耕堂劫后十种》,十本素雅清淡的小册子。
十年浩劫,孙犁花甲晚年后的衰年变法的大量文字,依然散兵游勇一样,在岁月的巷道里,沉寂下来,停驻,凝眸,回望,踱步,思考,转身,一个人,独自一人,用他文坛边缘人的独特笔法,捡拾生命里重要历程里的那些人那些事。
我的老家一路十八桥,离孙犁的老家安平距离不太近,可离他青少年读书的安国和保定,都不太远。他的故乡纪事,他的少年读书岁月,他的文学启蒙,他的爱国情怀,他的投奔革命,以我的浅陋的学识,读起来并不深奥难懂。
他的晚年文字,在四十岁以后,拿起来再读,况味别与从前。近些日子我常常从书中孙犁先生的影像资料,读他的那双眼睛,读着读着似曾见过。认真想过,原来和我少年读过一本史记故事书中扉页上的作者的那双眼睛重合了。
少年时读《史记》,更多是喜欢故事中的精彩历史情节,也知道越是人生倒霉的角色,太史公越是倾注情感,倾情为之大书特书,比如那个和虞姬一起亡命乌江的西楚霸王。再长大些,读历史,知道司马迁是个仗义说真话的好人。但是好人却不得好命,为李陵之事,他同情李陵,在汉武帝面前说了几句好话,结果遭到肉体的摧残。之后忍辱负重,完成《史记》。
孙犁先生不是史学家,他是文学家,有着十足美学和美好思想的散文大家,从他的散文里,能享受他诗意般的文笔,读着读着就仿佛看见一个文弱书生,远离家乡,别家弃舍,不停地奔走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运动,解放初的经历过往,用他史家一样的文学之笔,做着最真实的历史记载。
司马迁的《史记》,鲁迅先生评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中年以后再读孙犁散文,特别是他的衰年变法,我更加确定了他的“史家大手笔”。他的云斋小说,我一直当叙事散文来读,从原来诗意的小说文学创作到哲学思想,从情感表达到情理抒发,他的杂文,他的读书记,他的书衣文录,处处蕴含着他对世人的警世提醒。
而这种笔法,毋庸置疑,应该源自鲁迅先生最推崇的史学大家司马迁,这种传统文学笔法脉络,只要将先生的中晚期的各种文字,甚至后来被收纳在小说集中的散文篇章集中阅读,很容易就能发现。看到精彩结尾文字,我更加相信,此乃太史公的文字遗风,他的“耕堂曰”“云斋主人曰”,这种文言版的评述,正是脱胎于太史公曰。
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越是美好的事物,它的毁灭带给人的震撼就越大,悲剧的感染力也就越是强烈。孙犁先生的遭遇和史学大家一样,他曾为被定为“分子”的某作协同事说过不少好话,但这位诗人很快被逮捕。如果不是熟人主持会议,他必受牵连。他因而“受了很大刺激,不久以后就得了神经衰弱症”。那时的孙犁先生,万念俱灰时也触床头前的电灯自杀过,未遂。
和伟大的史学家一样,尽管曾遭受摧残,但恨还有一支“恋恋写作”的创作初心。十年浩劫,花甲第三年,孙犁先生远离喧嚣,独居陋室,在津门耕堂衰年变法,读书写作,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里,完成了他的十本劫后十种淡雅的小书册。就像完成《史记》的史学家司马迁,孙犁先生的《耕堂劫后十种》,在近当代文学史上,一样堪称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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