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耳畔响起一片谈话声。有的平缓,有的激越。全是女声。听不大清。好像在倾诉什么苦难。迷糊中惊醒,声音没有了。打开床头灯,左手碰到翻开的书:《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以下简称《女兵》,吕宁思译,九州出版社)。才悟到那谈话声,是在我梦中发自这本书的。就寝前阅读此书的深刻印象进入了我的梦境。
《女兵》的作者,白俄罗斯的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读过她的《锌皮娃娃兵》(高莽译,九州出版社),再读这部《女兵》,发现阿氏是近年来几位诺奖获得者当中我所最喜欢的。她写战争,又多么不同于我辈习惯了的英雄史诗式的战争描写。她从更深层次上全方位地揭示了战争的真相,也就是历史的真相。出身于新闻专业的阿氏,以她独特的纪实文学体裁记录战争(历史)灾难。没有故事情节,不描绘人物形象,不作主观渲染,只凭当事人用自己的语言叙说亲身的经历,予以录音记录。只作选择不作修饰。她说:“原文,原文。到处都是原文的记录……我处处倾听……我变成一只越来越巨大的耳朵……我所阅读的,是声音。”阿氏这些源自声音的文字,那么朴实、真切、饱满,充满力度。读来让人无法不无动于衷。
这就是那些历尽战争苦难的女兵的声音——
1941年纳粹德国突然入侵苏联最初的日子,无数少女(许多人只有十六七岁)就像男孩子一样,纷纷自觉报名上前线。当时还是斯大林“大清洗”后一片恐怖笼罩大地之际。大舅舅(老共产党员)还在蹲监狱的一名女孩,一听斯大林号召,“妈妈就对我说,我们先保卫祖国,然后再申诉自己的冤情”。一位妈妈带上五个儿女全家奔赴了前线。游击队里一位漂亮的女孩非常勇敢,经常去破坏德国人的路线。她的父母兄长全家都在战前被镇压了。她和姨妈住在一起。战争第一天起她就寻找游击队。她在队里总往最危险的地方冲。可是,所有的人都得过奖,只有她没有,因为父母是“人民的敌人”,从来不被表扬。后来她一条腿被炸断了,她哭着说:“现在大家总可以相信我了吧。”《斯大林22号命令》下达后,士兵只要后退就得就地枪决。甄别集中营组织的敢死队打仗时,在他们身后是督战队,对后退者就“自己对自己人开枪”。一位女侦察兵说:“这个命令立即让我成年了。我们是打赢了,但胜利的代价是多么可怕啊!”还有比这更令人哀叹的吗?——瓦莲京娜的老公伊凡回来了!活着回来了!妻子扑上去亲吻,伊凡却呆呆地站在那儿,像块石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原来他打仗到过东欧,带回来许多奖章。但因为他受伤被俘过,这就被打上了烙印。斯大林说过:被俘就是叛徒。他从战俘营里逃出来,参加了乌克兰游击队后又申请上前线,一直打到捷克迎接胜利日,获得了奖章,但脱不了“叛徒”的罪名。第二天早上他就被从床上抓走了。家人先后一共等了十一年,他才从科雷马劳改营回来!瓦莲京娜也因此一直连清洁工都不让做。这样的实例不是个别现象,《古拉格群岛》里见过许许多多。
上前线的年轻女兵都是勇敢又善良的。他们热爱生活,渴望美好。少女们喜欢倾听麦浪喧哗、小鸟鸣叫,为此有人宁愿站一整夜的岗哨。她们将自己的面包分给德军俘虏;她们在战场上误背了德国伤兵,蓦然发现,惊诧几秒钟后立即果断地把他背到医疗站急救;她们用肢体语言安抚惊慌失措、不懂俄语的德国女人和她的孩子们;她们蒙受耻辱被迫做营长们的性伴侣(在德国电影《柏林女人》中,我们看到德国妇女为免遭苏联占领军的集体蹂躏,宁可依附某一苏军军官做他的临时夫人以求庇护。万万没有想到苏联女兵在自己部队里也有类似的遭遇);年轻女兵在生死未卜的战斗前夕都已不再在乎少女的羞涩,主动委身于受伤的苏军男战士;好些女兵因后方百姓对自己的歧视而忧心忡忡——“在男人堆里混了四年的娘们不干净!”一位女兵心灵几近崩溃,当她听见一个小小女孩向妈妈哀求:妈妈你不要淹死我,我再也不叫饿啦!第二天小女孩还是不见了。苏联红军攻入德国国土,道路两边有很多海报:“这里,就是该死的德国!”这缘于苏联人对德国的国仇家恨,是可以理解的。但女兵们不懂,为什么德国人也恨我们。她们渴望回归正常的生活,渴望团聚。一位女兵战后生了个孩子,她不停地闻尿布,她说这气味真好闻,这是人间的气味……战后很久很久,女兵们害怕熏肉(它太像人的尸体啦),讨厌儿童战争玩具和战争电影;她们不再习惯女式服装和便鞋;一个小女孩问当过女兵的外婆:外婆,你从前是个男孩子吗?……
创伤!创伤!创伤!每一页都触目惊心!
这种超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常规的记述,自然受到当年检察官的质疑。这是检察官跟阿列克谢耶维奇对话中的一次——
问:是的,我们的胜利是来之不易。但您应该多搜寻英雄范例。您却故意去表现战争肮脏的一面,见不得人的一面。在您的书中,我们的胜利是很恐怖……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答:写出真相。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创作笔记里强调:
“我要更广阔的视野——要去写生与死的真相,而不仅仅是战争的真实。要提出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问题:在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又如何在本质上保护这个人……”
又说:“我就是在……寻找那些渺小的大人物,他们被侮辱过、被蹂躏过,伤痕累累,他们熬过了斯大林的劳改营和背叛,最终他们还是胜利了,他们创造了奇迹。
“但是有人以胜利的历史偷换了战争的历史。
“渺小的大人物要自己述说真相……”
她还说:“苦难直接联系着生命的奥秘。所有的俄罗斯文学都是关于苦难的,俄罗斯文学写痛苦远远多于写爱情。”
《女兵》长达两年的时间被搁置。直到戈尔巴乔夫开辟了“新天地”,书立即付印,首发两百万册。人们读到了对伟大卫国战争的全新记述(应该提到,这之前,格罗斯曼的《生存与命运》已开了一个头)。
记得一位台湾学者曾表露过自己的困惑:到底确切反映苏联历史(包括卫国战争)真相的是哪些作品?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他们为保卫祖国而战》《日日夜夜》《真正的人》《热的血》那类,还是《大师和玛格丽特》《我们》《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生存与命运》《乌托邦的声音》这些?
我想,这是个值得慎重探讨的问题。一个苹果都存在一边红一边青的不同颜色,如果说苹果是青的或者是红的,都既是真相又都不全面。何况一个庞大的国家、一场伟大的卫国战争,决不可能是单一的。前者着重正面的、光明的、英雄的一面,如果说这是不真实的,那么苏联怎么可能发展成一个曾经能与美国抗衡的强大帝国,反纳粹德国战争怎么能最后胜利?谢·扎雷金曾愤怒谴责蔑视苏联文学成就的言论,说:“我国文学反映20世纪事件方面是高水平的。只有轻视历史及其悲壮性,只有把那些没有落在自己头上,而落在他人头上的苦难不当一回事的人,才会作文嘲笑这种文学并高兴地准备给它开追悼会。”(《俄罗斯文艺》2003年第4期,P48)
而对于后一类(包括《女兵》),我觉得是从人性、人道出发,以普通人的视角,更深入、全面地挖掘历史事实,从本质上揭示、剖析、展现人的灵魂,更具有哲学的深度。
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虚无主义地对待卫国战争胜利的历史,没有解构,没有窥隐,没有宣扬多元,没有对抗崇高而审丑,只是不满意“以胜利的历史偷换了战争的历史”。她要把担负并完成了保卫祖国神圣任务的女兵们所亲历而被蓄意掩盖了的肉体和心灵的苦难如实呈现出来。文学是什么?文学恰如生活本身,是现实的映照和见证。否则,恩格斯怎么会说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所学到的,要远多于从当时所有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
不知这样说是否确切,有请方家指教。
就《女兵》而言,我的阅读直感就是:战争(不管何种性质)之后,家人盼望从前线归来的父亲、儿女、兄弟、姊妹,是个完整的活人,而不是一纸阵亡通知书和一枚金光闪烁却冷冰冰的奖章。
这一平凡小人物的愿望正好与这部作品的主旨相吻合。这两者的相融相契,是否也可作为检验作品真实性的标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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