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应征入伍,终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
去部队那天,乡亲们聚集在我家门前的大柳树下为我送行,奶奶拉住我,眼里充盈了喜悦——有荣耀,有释然,有不舍,有希冀。随着一声汽笛,车开动了,欢送的人群一边向我挥手,一边高呼:“在部队好好干!”望着乡亲们,望着我的奶奶,心里诸多不舍,尽在我不停的挥手间。
我当兵的第一站是青海,营房的四周是高低起伏的山丘,偶有闲暇,我的目光就会眺望家乡的方向。因为,那里有奶奶对我的思念和等候。
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第一次出远门,且好长一段时间未见到奶奶,心里有着无尽的思念。
我的长成,到顺利入伍空军,得益于奶奶的一茶一水、一瓜一果、一坛坛炒米麻花、一顿顿蒸肉蒸鱼蒸蔬菜将我喂养得身强体壮。
奶奶是我们村里的厨师。那些年,特别是冬季农闲季节,我们村的婚丧嫁娶满月乔迁寿宴等等,所有的酒席,基本都是爷爷奶奶搭档做的。有的人家,为了能请到奶奶,提前半年就预约;有的人家,为了能请到奶奶,改换宴请的日期。
记得,我读二年级时,八岁,得知奶奶被邻村刘家请去办宴席,心里想着那儿一定有很多水煮清蒸煎炒油炸的美食,诱惑不停地折磨着我。放学后,我步行近五里,走到奶奶的面前,拉着奶奶的围裙,低着头小声地说:“妈妈不在家,妈妈不知做什么事去了……”奶奶望着我会心地微微笑。在一旁帮厨的是奶奶的干女儿,名郭先姣,我喊她姑姑。姑姑拉过我的手,把我领到刘家的偏房里,说是让我做作业,不一会端来一碗鱼丸,不一会又端来一碗排骨烧胡萝卜,吃得我满头大汗。姑姑用围裙的里面帮我擦汗,顺手捏捏我的脸,嘻嘻笑。我起身回家时,奶奶问:“作业写完了吧?”我回答说:“吃饱了。”
那些年的农村,贫穷。吃酒席,是难得的改善生活的好机会。坐席的婆婆姥姥,每个人都带一个蓝边碗,自己不吃,上一个菜就往自己碗里夹一点,带回去,加些萝卜白菜煮一锅,一家人热气腾腾地吃一顿,吃得满嘴是油时,会说,二奶奶的蒸菜这么开胃,是不是有什么诀窍?乡亲们口中的二奶奶,就是我奶奶。因为我爷爷在他的弟兄中排行老二。有的人家,特别是家境宽裕的,预算打得比较宽,喜宴结束了,还剩几桌的菜,主人就会给奶奶和帮厨的分一些酒菜让他们带回家。很多时候,奶奶的那一份都给了姑姑。姑姑会客套,奶奶说,哪有跟自己的娘亲讲客气的。你的娃儿小,家里人多,平日又舍不得上街买菜,带回去,带回去。姑姑带回去的两碗粉蒸肉,四分之一给了娘家,四分之一给公公婆婆,四分之一给村长媳妇,四分之一留给自己的孩子。
在青海驻扎一段时间后,我又随部队到了新疆,那几年,由于地域差异,饮食差异,总免不了想家。部队虽然生活艰苦,但我不怕,能克服,就是饮食不习惯,想奶奶做的美食。为此,我把这一切都寄托在探亲假上。
每到回家休假的日子,心里总会有许多说不出的喜悦。这个时间,奶奶总是忙前忙后忙里忙外的,打扫庭院铺床叠被杀鸡宰鹅,就像迎接远方的贵客一样。我在家,除了一日三餐,她想到了的,只要能弄到的,一样样地端到了我面前。每次休完假回部队时,总会胖几斤。回到部队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思念,如此循环往复。
奶奶生养了五个孩子,都是儿子。乡亲们都说奶奶命好,德行也好,那些年,村里闺女出嫁就请奶奶去开脸,儿子娶媳妇也请奶奶去牵亲。奶奶含辛茹苦养育五个儿子,少吃俭用帮他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这个中艰辛,只有奶奶自己知道。那时的农村,衣不丰食不足的年代,能够体体面面地让五个孩子都风风光光,那是多么地不易啊。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说的是花木兰的心灵手巧。我奶奶也如此,那些年,我奶奶是十里八乡的织布能手。
将棉花织成布不容易。首先得把籽棉轧成皮棉,再将皮棉弹成棉花,搓成棉条,把棉条纺成线,将线拐在用麻杆做成的拐子上,用小麦面将拐成的线浆洗、晒干、把晒干的线圈在风角上,倒在纺车的竹筒上,竹筒放在竹盘上,抓住38个竹筒上的线头牵在一起,系在地上的木盘上,牵线人必须先依据320、420扣眼的数量牵线,这可是一道大数学题,奶奶没上过一天学,奶奶却能精准算出,她怎么准确地计算出来的?不得而知!这不得不让我辈敬仰。
每匹布一般三四丈长,一匹布到底用多少条线编织而成,奶奶一生用了多長的线,织了多少匹布,我想她自己也记不清吧。奶奶白天要参加生产队踏水车挣工分,她只能找午休、夜晚的时间纺线织布。不论是蚊虫叮咬的夏天,还是三九严寒的冬天,她手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棉花。奶奶这种超负荷的劳动,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四季轮回。我的父亲和四个叔叔就是用奶奶织布换来的钱交学费、买书本。姑姑那里,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出嫁时奶奶送给她的被套,是奶奶一手纺织一手印染的,蓝花的棉布,舒适,耐看。每年的六月,姑姑会拿出来晒晒,想念奶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或者到我老家走走。
直到我从部队转业,奶奶也许是年龄大了,也许是现在生活变好了,不再纺线织布。织布机也像古董一样的收藏起来了。可奶奶闲不住,每天去田间地头扯草喂鸡。鸡蛋一个都舍不得吃,攒起来时不时送给我家和几个叔叔家。奶奶还在我老家旁边的河里养鱼,我家和几个叔叔家过年的鱼都是奶奶供给的。
看着奶奶忙碌的身影和苍老的脸,我和三叔总是心疼地埋怨她,让她有好吃的留给自己,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她总是一笑了之,依然我行我素地做她的事。
这些年,从农村到部队,从小地方到大都市,又从大都市回到欣欣向荣的仙桃新城,我都不曾忘记奶奶的希冀,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做事。越过人生一个又一个的山丘,回头,老家仍然是我不变的立足的根基。我家南边的大柳树还在那里,越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我的奶奶也在那里,只是,早已不再等候,2008年,奶奶故去。
奶奶,姓王,名培英。我想念我的奶奶!
责任编辑:高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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