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坛,寫植物的作家作品可谓数量繁多,但真正写得出彩的并不多,其中湘籍作家葛取兵可谓首屈一指。其描写洞庭湖平原植物的系列散文,迄今为止已创作五十多篇,部分篇章在《湘江文艺》《湖南文学》《雨花》《延河》《红豆》等刊物刊发后,先后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权威刊物选载。其中部分篇什结集为《洞庭草木深》一书,被纳入岳阳市“文艺岳家军”人才扶持计划和湖南省作协重点扶持作品,并斩获第二届“湘江散文奖”,在湖湘文坛乃至全国均有较大的影响。
作家只有描摹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才能写出不同流俗的文章。葛取兵敏锐地将目光锁定家乡洞庭湖平原上种类繁多而又从小熟稔的的植物,果断地抛弃那些芜杂的文学创作,一心一意主攻植物系列散文,几年来终于取得不斐的成就。“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葛取兵的植物散文之所以能取得成功,最根本的一点是他在写作中融入了自己的全部感情,像对待人一般,用心细细体察、感悟故乡草木植物的根脚由来、历史渊源、习性喜好以及与之相关的人与物,做到了人与物合、情与物融。纵观其所撰植物系列散文,拨开作者笔下葳蕤恣肆的草木,可以真切地看到和感受到,作者那深藏其中的魂系故土、挚爱亲人、悲悯世人、热爱生命、敬畏自然、不为尘俗所染、不为繁华所移的赤子之心。而这,正是他的植物系列散文所独具的思想性、独特的创造性和特殊的艺术魅力所在。
葛取兵的植物系列散文,既可以归于乡土散文,也可视为抒情散文,似乎还可当作文化散文来读。他就像一位高明的炼丹大师,融风土、人情、文化、实用于一炉,炼制出一丸丸脍炙人口的艺术丸散,拯救那些渴望艺术浇灌的心灵,疗治那些被低俗文字硌伤了的眼睛,慰藉那些背井离乡或身陷困境的孤寂灵魂。作者驾驭题材、文字和修辞手法的功底令人叹服。更令人叹服的是,他将自己对人生、世事的深刻体悟,通过卑微的草木展现出来,让读者从细微处体验到辽阔和深远。
艺术的魅力在于创新。葛取兵的植物系列散文,跳出了单纯介绍植物形貌、特征、用途(药用、食用价值)和相关记忆的普通叙写,与人生记忆、人间亲情、人情世态、历史掌故、文化习俗、人格尊严等元素巧妙结合起来,进行深层挖掘,演绎出一篇篇与植物相关相联的厚重文化篇章。既是为草木立传,也是为故乡、亲人和那些融于他生命和记忆中的乡人立传。在作者笔下、心中,那些洞庭湖平原的寻常草木都活了过来,不再是无知无觉的植物,而是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感情和温度的具体可感之物,是乡愁的味道、情感的载体、童年的玩伴、乡村的近邻、时世的镜子、生活和健康的使者。读来令人倍感亲切、熟稔,犹如身临其境。
为草木写传记,抒发感恩之心
正如葛取兵在其散文集《洞庭草木深》后记中所言:“是草木养育了我们,是草木让我们得以平静地成长。数千年来,每一个中国人,都得到了它们无微不至的庇护。”对广大国民尤其是蛰居民间的乡野之人来说,那品类繁多、漫野恣肆的草木,不但供养、庇护、陪伴、温暖了我们,更赋予我们旷达、隐忍、朴素、包容,如土地般沉默的品性,铸就我们质打朴、坚韧、美好、干净的内心和灵魂,是我们永生的恩人,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每个人都应对它们深怀无尽的感恩之心。
正是缘于这种感恩之心,葛取兵满怀虔诚地一一为故乡的草木立传。他是将葛,麻,桑,藜蒿,洋姜,荷,菖蒲,油菜,桃子,李子,鱼腥草……这些洞庭湖平原寻常而熟稔的植物,当作一个个熟悉的故人来认真书写、描摹的。从它们的来处(历史渊源)、族属(纲属科目)、喜好(生长习性)到身体状况(季候变化)、特长(食用药用价值)、品性(特性)如数家珍般细细道来,将原本枯燥无味的说明介绍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展现出来,给我们这些植物学的门外汉上了一堂堂有滋有味的教学课,使得那些寻常的乡间草木,在读者心中生动、形象、立体、栩栩如生。如他介绍胡椒的药用价值:“一粒小小的胡椒,是母亲为童年的我们抵御病疾时的良药之一……在疼痛的历史和贫苦的岁月中,缺医少药是乡村的痛点,草木滋生出一种深厚的药用价值,让人保持和草木亲近,与自然为伍。”摒弃了干巴巴的说明和冷冰冰的说教,语言优美、富有感情色彩,并融入生活和亲情,让人倍感亲切。
不仅如此,葛取兵还遍阅典籍、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各种与草木有关的历史典故、诗词书画和由草木衍生的美好动人的传说故事结合起来、融汇一炉,尽述其历史沿革、发展变迁,深入发掘出了那些隐居于草野乡间的寻常草木的悠久历史传承和深厚人文底蕴。为无知无觉的草木们注入了充足的灵性,赋予故乡的草木人性和人格、感情和情义,使那些匍匐于泥土、低到尘埃里的植物们如同独立的人一般,具有了独特的情感和品性。如他写蓼草,“生长在南方的蓼草,给乡下人带来的是酒意,而在文人雅士的眼里,却不是乡下简单的野草,它浸润着一种诗性的生发,一种文人的落寞。”在葛取兵的笔下,艾蒿,是“一种浸润着怨愁与不屈的植物”,艾的香味,在他的记忆中“更是一种苦,彻入心境的苦”。在《黄荆》一文,他写道:“一部春秋战国演绎一段天下事,想不到这个叫黄荆的平常植物竟肩负着一段历史一种使命,一根细小的黄荆条成就了一曲将相和的千古绝唱。“继而展开对那个著名的“负荆请罪“典故的深情解析,使这种遍布山野、普通到了极点的植物,拥有了深厚的历史和人文底蕴。又在文末写道:“千百年来,黄荆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生长在洞庭湖畔的山山水水……用亘古的低调和隐忍,默默地散发朴素的香气,不惊艳,不扰人,但我们总会在不经意的一个转身或一个回眸,或一个面对面的直视,就与它热烈相遇,生出如见故人的欢喜。”这哪里是写植物?分明是在写一个有血有肉有性格的平凡、朴野之人!
葛取兵的高妙之处,在于不单纯为写植物而写植物,而是将每一种植物都融入自己的生活、成长、苦乐和与亲人的记忆及人间烟火中,人与物化、物与人融。让自己的思绪,循着草木的翅膀肆意飞扬,洞庭湖平原的花草树木及作者自身的境界由此得到了最大的提升,文章的审美境界也得到了最大的提升。如他在《荷》一文中写道:“荷不仅是一种有禅韵的灵性植物,更是湖乡人一种精神上的文化物件。”“荷的一生融入了百姓家居生活,让人间烟火多了一抹亮色。”文末一句“真想把自己活成一朵荷,不为懂得,只为慈悲。”既是对荷的品性的认可和崇敬,又写出了作者的精神追求,使全文主题超拔、境界全出。E7B284BF-1924-4601-9F0C-F2B971320296
以草木为引子,具状思乡之情
故乡,是烙在每个人心底的原初记忆、精神家园,也是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和主题。故乡题材的散文作品可谓多如牛毛,但真正要写出新意,却殊为不易。葛取兵却别出心裁,以写故乡的草木植物为引子,抒发自己的故园之恋和思乡之情。“每写下一篇草木,都是我对故乡苍茫心事的试探,也是我进入故乡内部的投石问路。”草木,就是葛取兵的“路标”,他“试图凭借它们,找到一条曲折的回乡之路。”事实上,他也确实通过一系列草木的真诚叙写,达到了这一目的。
洞庭湖平原那些特有的草木植物,仿佛一块块海绵,在葛取兵的柔情揉搓下,不断倾吐出关于故乡的绵绵思念;又仿佛一个个记忆的浮标和香饵,引导那些如同游鱼般的关于故乡的故事和情节一一浮上记忆的水面,被他用心打捞起来。他将对故乡的怀念和眷恋,融入对每一种故乡植物的深情忆念和对植物与故乡饮食、习惯的关联叙写中,打通了其间的天然壁垒。如在《胡椒》一文中,他写道:“我对胡椒的怀恋,更多的是与胡椒糯米猪肚的情愫。……人,总是这样充满怀旧的情绪,对于一些口味,一纠缠上就是一辈子。味道真的是和故乡一样的顽固记忆。”“其实,乡愁与味蕾有关。对家乡的怀念,不仅仅是因为家乡的人和事、影和像,还因为家乡的某一种草木,尽管它有点细小柔弱,甚至很卑微,但影响着一个人的牵挂和纪念。”他在《李》文中写道:“那颜色红润、酸酸甜甜的李子,俨然已经成了家乡植入夢中的特殊符号,诱使我常常在梦中甜甜地笑醒。”字字句句,都寄托了他对故乡的无比眷念。
类似的细节描述、心灵感悟、记忆闪回,在葛取兵的其他植物散文中多有呈现,如同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一一串起和照亮他心底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和印痕,二者相互映衬、相互依托、相互融合,成为无法分割的整体。可以说,故乡的一草一木,在葛取兵的眼里、笔下都代表着故乡,在他满蓄情意的笔触下,都成为了承载他思乡情感的绝妙容器、折射故乡记忆的最佳意象。
以草木为载体,追忆天伦之爱
对我们有养育之恩的,除了遍地草木植物之外,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了。而世代蜇居乡间的父母,一生出没于草木植物里,往往与故乡那些土生土长的草木植物一起长大,是最为熟稔的好友,最清楚对方的喜好、脾性和用途,总是相互陪伴、相互惦记、相互利用。他们常常凭藉自己灵心和巧手,一一释放出那些粗粝、冰冷、无华的草木植物精魂中蕴蓄的光芒,让他(它)们变成合用的家什、美味的佳肴、治病的良药或美容的妆扮,他们仿佛最佳的乡土歌手搭档,联手为我们奏响生活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温暖乡村的简朴生活。
葛取兵善于以故乡的风土习俗、田地种养、特色饮食等为媒介和引子,巧妙地将故乡的草木植物与父母亲人联系起来。通过一个个父母亲人伺弄草木植物、制作土特食物、利用草木治病的劳动场景和生活细节的描写,追忆他们的辛勤劳累、艰苦质朴,回味他们对子女的慈祥宠溺、关爱呵护,反刍共同生活时的天伦之乐、温暖记忆。在《川芎》一文中,作者几乎在叙写每一个自己与川芎茶打交道的情节中,都要提到母亲,让人处处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爱,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作者对母亲的浓浓孺慕之情。而在《红蓼》一文中,父亲用红蓼所作酒曲酿造谷酒的情节,则占了相当大的篇幅。写《黄荆》时,作者直言“黄荆与母亲有关,黄荆也与历史有关。”在铺陈一段关于黄荆的历史典故后,笔锋一转,“但在母亲的心中,黄荆更是美食中不可或缺的辅材,在制作豆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然后用富有生活气息和感情的语言,细细地描述母亲利用黄荆制作豆豉的整个过程,带着读者一道见证和体验了一位乡村农妇的心灵手巧和勤俭持家。在《麻》文中,苎麻不但“点燃了”作者对外祖母的思念,令其忆起外祖母纺麻织布的熟稔温馨场景,也让他回忆起母亲当初破麻、脱麻、搓麻绳以及为自己姐弟几个帮鞋底、用麻绳纳鞋底的辛勤、温暖场面。既体现了亲人与故乡植物的无尽牵绊,又增添了文章的生活气息,使全文内容更加充实、丰盈。
故乡的草木植物,成为葛取兵穿越时空、追忆亲情最熟悉、最贴心的载体,使作者对父母等长辈和亲人的浓浓感情,有了最好的附丽和皈依。
以草木为象征,叙写悲悯之怀
人活世间,面对那些横亘于人生路上的种种不可测、不可抗的困苦和磨难,往往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微如草芥,命若草木。正如葛取兵在《山椒》一文中所述:其实,在每一棵草木背后,无一不讲述着底层小人物的命运、生活故事及乡愁。
文章合为时而著。作为一名作家,其作品应关注社会、记录历史和时代,具有使命感、时代感和纵深感。葛取兵深谙此理,在叙写故乡的草木植物时,他并未囿于一些简单叙事,也未满足于对个人情感的单纯回放,而是将目光和笔触伸入社会和时代中,以深刻的悲悯情怀,关注故乡和身边人的人生变迁、命运波折,既深入探究社会名流的成功经验,也深入叙写社会底层小人物对生活和命运的抗争,使得那些原本简单唯美的写景状物之文,顿然厚重起来,拥有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内质。
在《青蒿》一文中,自始至终贯穿着一个因青蒿而得名,同样因青蒿而取得伟大成就的不平凡女人——屠呦呦,在医学上不懈追求,坚持研究青蒿几十年、终获成功的事迹。“一岁一枯荣的青蒿,生,就生出希望;死,就死出价值。”凭着对生命和事业的热爱和对蒿草的钟情、酷爱,她从青蒿中成功地萃取出一种能有效治疗疟疾的神药——青蒿素,一鸣惊人,获得2015年诺贝尔医学奖,这是中国医学界也是中医药界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奖项。她如遍野青蒿一般朴实无华,却有着乡人善良、隐忍和坚韧的品性,更内蕴治病救人的非凡魄力,用她如同青蒿般的馨香,温暖着百姓寻常的日子。在这里,屠呦呦的身影和灵魂,已经与青蒿合而为一,难分彼此。
而在《芒草》一文中,却记叙了另一个卑微如芒草的盲人——作者的远房舅爷爷——苦难、孤独、凄凉的一生。作者开篇以舅爷爷“皱纹如南方芒草凌乱的根“、“一头稀疏而又灰白的头发,恰如后山上张扬的芒草花“等凄苦、潦草的外貌描写,引出对这个盲人苦难一生的追忆。作者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龄,只知道他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却又手无缚鸡之力。年老之后无依无靠,尽管有村子和亲人的救济,但在那个乡亲们都吃不饱的年代,又哪能给他太多的照应。然而“苦难没有压倒舅爷爷生存的信念,他总以一种纤弱的努力来对抗生活的多难和命运的不公,譬如用芒草扎扫帚卖,譬如乞讨。一根竹竿,一个斜挂身上的布袋,支撑着他孤独的岁月。”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挣扎求生,却终究敌不过苦难的倾轧,终于在一个喧闹的秋天执着拐杖外出乞讨时,再也没有回来,“随着飘逝的芒絮,遁入大地无处寻觅。”作者由此发出“尘世的漏洞就是这样叫人防不胜防”的慨叹。但接着作者又笔锋一转,觉得“舅爷爷“就这样无声无息去了也好,起码不必再孤寂地承受生活的苦难,感叹“有时死亡也是一种幸福,因为它能让人从此获得安详。”结尾以“春天总是如约而至,芒草在春风春雨中一定会发芽、生长、扬花,……我熟悉却又陌生的舅爷爷,能再回来吗?”来寄托他对舅爷爷来世的期许,让读者在深刻体验到生命的难以承受之重后,又看到希望和光明,使文章主题得到升华,于沉郁中凸现激越!
此外,在《金缨子》、《苦楝》、《女贞》等篇章中,还分别叙写了隐藏在这些故乡植物背后的一位纯朴女生与实习老师的苦恋故事和悲剧结局;邻居君姐因连生三女却未生男孩而致的比苦楝树更苦的一生;一个来自旧社会、如同女贞般素雅、精致的女子,却遭人遗弃、流浪到作者故乡、靠乞讨为生,没有家人和亲朋,无人痛惜,屡遭欺凌、终致疯癫而亡的孤苦命运。在上述植物散文中,葛取兵将以物喻人的写作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对传统陋习和陈腐观念进行揭露和批判的同时,也充分发掘和展露了故乡人、物内蕴的善良与美好。其揭示社会和时代隐痛的力度与直抵生命痛感的笔触,读来尤其震撼人心。充分体现了作者的家国情怀,彰显了一个有良知、有担当的当代作家的责任感。
葛取兵的草木植物系列散文,以赤子之心观照故乡风物人情,以有情之笔抒写无情之物,以情驭文、以情动人。将自己对人生、社会和命运的思索、阐释、拷问和感悟融入生动细致的描摹和叙写中,情真意切、动人肺腑,读来令人心生感动、激动甚至刻骨铭心、痛彻心肺,情不自禁掩卷深思。无论是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修辞手法还是主题开拓,都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境界。应该说他通过这一系列散文的创作实践,基本实现了其“性情写作”的审美追求。当然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如有的文章“过门”太长、行文稍嫌拖沓、枝蔓过多,有的用典牵强附会,有的情节似嫌多余,如能更精简、精准一些,质量当可更上层楼。期待葛取兵在未来的散文创作中进一步沉潜心志、探索开拓,不断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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