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鸿

　　父亲的生日他从来说不清，除非儿女们为他张罗，否则他是不在意过不过的。可是过八十八岁生日却是他唯一提出来的一次，他说八十八岁这叫米寿，我们老家就兴这个！

　　什么是米壽？我头一次听说。网上搜索出的答案是这样的：

　　米寿：我国传统的寿称之一，八十八岁的雅称。米字拆开，其四面各为八，中间为十，上下左右怎么念都是八十八，故曰米寿。

　　既是看了，便顺带看一下其它两个称谓，也觉十分有趣儿。白寿：指九十九岁。因白字乃“百”字去一，故称白寿；茶寿：一百零八岁。茶字的草字头可视作“二十”，中间的“人”字可看做倒写的“八”，与底部的“木”购成“米”，即米寿八十八，加上字头的“二十”，构成一百零八，称之为茶寿。谁总结出来的？嗤笑之余不能不佩服我们老祖宗的聪明诙谐。

　　人称七十古来稀，过了古稀即为长寿者，将“八十八、九十九、一百零八”分别以“米寿、白寿、茶寿”相称，形象而简洁，还十分的贴切文雅。感谢老爸，若不是他看重“八十八”，还真不知古人约定俗成的几个特殊生日称谓呢！

　　父亲最在意的米寿生日马上到了。姐儿几个商量，一定要给父亲的米寿过出点仪式感，便选中了离各家都不太远，且风景瑰丽的武汉梁子湖风景区。

　　梁子湖位于武汉、鄂州、咸宁交界处，辽阔的湖面达三千多平方公里。瞭望湖北这第一大淡水湖，天水相连水面恬静，湖心有岛岛湖叠嶂，纯净安祥的湖面奏响无边的湛蓝。特别是水域中心的湖心岛，形状像极了美人鱼——宽头窄尾腰身逶迤，宛若美人闲卧湖中。

　　梁子湖又名“娘子湖”，这里面深藏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一千多年前，湖面是一片陆地，百姓在此安居乐业。某天，村里一位叫孟红玉的女子发现了地陷前兆，火速通知乡亲们撤离。一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陆地沉没、洪水漫漶。有幸生还的乡亲们感谢孟红玉的报信之恩，遂将此湖取名为“娘子湖”。

　　苍天有意，该不是将红玉的倩影投射到了湖心岛，以飨后人对她的纪念吧？在这样阔达秀美极赋传奇的梁子湖边，为年迈的父亲过一个期待已久的“米寿”，心中盈逸了万千舒朗与兴奋。

　　我们选择了岸边一栋精巧的天井四合院儿，房屋设计古朴简约。灰瓦翘檐、石路木墩，推开木门即是一方刻有大大“福”字的古色古香的灰石照壁。站在院子里，能看到爬过墙头的牵牛花，拉一下铁环木门，一阵“咯咯吱吱”的柴扉响声，恍若走进古朴典雅的旧日时光。

　　夜晚的梁子湖安静极了，屏息宁听，只有微风裹挟的涛声细语；晨曦熹微，湖面水湄雾气弥漫。这时在水榭清丽的清晨漫步，心情格外轻盈舒坦。

　　四月的江城，气候宜人、桃花盛开。我们在花前合影、石上合影，搂着母亲靠着父亲合影。我们给父母开玩笑，让他们摆出交谊舞的姿势，八十四岁文艺兵出身的母亲这下高兴了，拽着父亲左转转右摆摆，父亲笨拙地迈着正步走的姿式，在众人的笑声中，脚步更是零乱得跟不上趟了。

　　岛上有游览景观和大型娱乐设施，有近水划船体验。鹤发童心的老人，什么项目都好奇，都要试一试，儿女也乐得他们快活。在射箭场，父亲拿起弓箭振臂开弓，瞄准前面的靶子“嘭”地射出去，也不知中了几环，周围游客立刻报以善意的叫好与喝彩声。

　　路过置满鲜花与吊兰的人工花桥，二老在前面手牵手，领着全家集体合影，女儿女婿在后面侧腰弯臂做成“心”字型，满满地合抱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在这其乐融融尽享亲情的温馨氛围中，一切琐事尽消、一切烦恼抛后，人心恍若超拔、世界仿佛融化。我在想，平日所说的岁月静好、生命如歌，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境界吧？

　　欢快的笑声被清凌的空气放大到极致，梁子湖水缓缓流动，岁月时光被一点点揉进细碎温情的浪花。我们围着父亲，分分秒秒从内心漾出祝福老人的生日赞歌。

　　二老的味口比我们好，冷热香辣全不在话下，用他们的话说：我们是吃过苦的人，身体比你们年青人好着呢！这是说到了点子上。平日里十分注重锻炼，小病小痛扛一扛就过去，从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不谦地说，这已成为我们姐妹引以为骄的资本。生日蛋糕端上来，给父亲戴上纸皇冠，他双手合十、许愿、吹蜡烛，《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在周边响起，悠悠长情在春岸浅水边缓缓萦绕。我们干脆玩起了恶作剧：把红红绿绿的奶油抹了他一脸，父亲不生气，倒像个孩子似的仰天大笑，嘴里不停地咕叨：“看我像个老顽童吧？看我像个老顽童吧？”所有人的手机围着他不停地拍照，恨不得将每个笑脸每个瞬间都抓拍进镜头。

　　爸爸，您就尽情地笑吧！您的一生波折坎坷，命运困顿多舛，像这样无拘无束开怀畅笑的时候又有多少呢？！生命是具体的，它由一分一秒一桩一件的琐事堆积叠加，由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的隐痛交叠复制，面颊上的皱纹和混沌的眼神，是历史烙印在您生命里洗不掉也抹不去的沧桑。现在的我有多么理解父亲的笑，就有多么理解他过去的疼；有多么珍惜与父亲的相守，就有多么害怕失去父亲的悲痛与伤情。此刻，看到父亲流露出的孩子般的欢愉，我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畅快与满足！

　　在陪伴父母的两天里，我们环岛漫游谈笑风生，走到哪算哪，想到哪说哪。当然，回忆最多的是他丰富而壮怀的人生岁月——六岁离家到贵阳天主教堂读书，十八岁出逃到重庆，懵懵懂懂地报名误入国民党部队。在解放区老百姓载歌载舞欢庆胜利的日子里，几近溃败的国民党部队起义，被收归到人民解放军二野18军54师。1958年，父亲从四川转业到北大荒，在开垦边疆建设中经历了热火朝天激情燃烧的岁月。曾因“家庭成分”和“历史污点”，历次运动被排挤打压，心灵受到了深度创痛。当然那些苦那些冤，早已随着岁月风尘被他微笑着一带而过了——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历史的厚度与精神之光芒？做为生命个体，我们都不过是融进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的小水珠。

　　在父亲的记忆中，忆念最多的是东北大兴安的风光，是夕阳彩虹下那一排排笔直向上的白桦林，还有在冰天雪地的大黑山放排伐木，黑瞎子趁人不备跑进小木屋偷吃猪油的有趣的故事。讲述他野外牧马，在大草甸子遭遇狼群，险中逃命的惊险；穿行于茂密的原始森林，采摘缀满枝杈的榛子木耳野猴头，抬头惊见四处奔逃的兔子松鼠傻狍子；讲述辽阔草原上漫山遍野的小野花儿，那一开春便日夜不歇冰排狂泄的逊比拉河。在父亲动情的叙述中，一幅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一个个渺远抒情的场景，一段段苍茫瑰丽的咏叹，如电影蒙太奇的镜头不断向我涌来......那一场白山黑水的忆念，那一场风花雪月的述说，那乾坤、阴阳、温柔、磅礴的深情遥望，又一次孵化为我心中壮丽旷达遥远浩莽的北国风景。

　　思绪渐次收回，偶尔几只海鸥从湖面掠过，轻溅在脸上不知是雨滴还是泪花。时而有微风吹过，怕父亲着凉，像是担心照顾几岁的孩子。但我很享受！享受漾着浓浓亲情的妙曼时光，享受呵护父亲的轻柔感觉，享受家人团聚的温馨，更享受当下这只要有父母在，便依旧不觉老去的童心！

　　两天时间飞快而过，亲情相偎山水相依。女儿兴致勃勃地说：过了米寿还要给姥爷过白寿茶寿呢！我心突然一阵哽咽——缘于女儿对母亲的理解，缘于下一代对上一代和对上上一代人的体贴与尊重。白寿！茶寿！多么美好的期待啊！那时的我莫不是在萧萧梨花间落泪？莫不是在肃肃暗香间悲恸？我们都生活在对未来的良善预判与美好期待中，却也不得不在转承起合的磨砺撞击中哭对百花笑对山河啊。目光望过去，接住安稳甜暖的心灵交递，这份来自女儿女婿的诚挚的期许与敬重。

　　越来越理解并喜欢这首流行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斯时斯地，充满烟火气息的歌词已将山水爱意与万家灯火放逐升华，将人生一切的苦楚与伤痛降纾为零。

　　湖面微澜碧波清澈，内心丰盈心存感恩，周遭一切尽放出无比的美好与安详。堤岸边阳光下，父亲挽着母亲的手臂，银发飘飘颌首微笑，二老身影渐渐与梁子湖山水融为一体，在氤氲的湖光和宇宙山水间，生命正闪回出原本的质朴与自然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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