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现在是上午六点十分......”
张巍睡得并不沉,人工智能的叫醒语音刚一响起,他便听到了,只是还处在睡眠的边缘,反应有些迟钝。但是,在下一秒,他突然打了个激灵——六点十分!已经六点十分了,今天周一了,张晓杰再不起床,上学就要迟到了。
张巍像身上装了弹簧一样,从床上坐起,顾不得关掉叫醒语音,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叫:“晓杰,晓杰,起床了。”
张晓杰“嗯”了一声。
当张巍开着二手迈腾把张晓杰送到学校附近的时候,是七点零三分,离老师要求的七点十分到校时间还有七分钟。
从后视镜里看到张晓杰伸手去开车门,张巍说:“测。”
张晓杰伸出左手,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凑到了瘦削的右臂上。
这个老年机一样的东西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后,张晓杰将它拿到眼前,看了一眼上面火柴盒大小的显示屏跳出的几行数值,说:“10.3。”
“打0.6。”张巍说。
张晓杰将这个黑色的电子仪器放回左边的裤兜,又伸出右手,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一个BP机一样的东西,按了几下之后,放回裤兜,低声说:“好了。”
“去吧,认真听课。到了教室,记得给我打电话。”张巍挤出一丝微笑,对儿子说。
张晓杰做了个“OK”的手势,下车走向学校。
十分钟之后,张巍的迈腾开到了光源科技公司的三号门前。
作为全省的五十强企业之一,光源科技公司的办公区域很大,虽然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高新区核心地段,总面积还是达到了二百亩。这么大的面积,给安保管理带来的难度自然也很大。但是,成立十六年来,光源科技公司的安保管理从没出过任何差错,这要归功于他们有个认真负责的安保主管。
“欢迎116号授权车辆进入。”张巍的车停在门前不到三秒,门禁系统就响起了甜美的智能语音,同时升起了横杆。门旁岗亭里两名身姿挺拔的年轻安保人员也都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整齐地喊了一声“张主管好!”
“退伍军人的素质就是高,当初坚持聘他们当安保人员是对的。”张巍想着,嘴角向上翘了起来。
离八点钟的上班时间还早,偌大的地下車库里只停着一部奔驰和两部奥迪A6车。张巍把车停到一个角落里,然后乘直升电梯到了二楼食堂。
食堂的早餐品种很多,有煎鸡蛋,肉包、素包,油条、豆浆,鸡蛋西红柿面,还有牛奶、水果。这样的早餐不能说不丰富。可再丰富的饭菜,一连吃上好几年,也难免吃腻。这一两年,公司只有一小部分人还在食堂吃早餐。张巍是少数坚持在食堂吃早餐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没吃腻这些食品,而是公司对食堂有补贴,员工只需交三块钱,早餐就能随便吃。
吃完早餐,张巍来到三楼的办公室,一边修改部门例会汇报材料,一边等儿子的电话。
汇报材料很快就修改好了。可是,仍然没有接到张晓杰的电话。
快到七点半时,张巍实在放心不下,想了想学校正值早读时间,学生是可以短时间出教室的,就想试试能否联系上儿子,看看情况是否稳定。于是,张巍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到“晓杰”这个名字,拨了出去。
手机响了两声之后,随即响起“你拨打的用户正忙”的语音提示。很显然,电话被张晓杰拒接了。
张晓杰就读的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进校。他能够带着电话手表上学,是经过特批的。张晓杰既然拒接电话,就说明他此时不方便出教室。张巍只好作罢。
此时,阳光已经弥漫到了每一个角落,也弥漫到了张巍的身上,微暖。
这是一个好天气,张巍却无心享受。
自从四年前那个秋天之后,张巍几乎无心享受任何事物。
他甚至不愿想起四年前那个秋天发生的事情。
然而,他越不愿意想起,那些事情越往他脑袋里钻。正如此刻。
他一面气恼着儿子为什么不按照约定一到教室就打来电话,一面不由想起四年前发生的事情,或者说灾难。
四年前的那个秋天,儿子在生日的前一天突然昏迷。送到医院检查,血糖26,血压不到50,被确诊为青少年糖尿病引发的酮症酸中毒,必须马上抢救。
祸不单行。张巍的妻子得知儿子昏迷之后,连夜从外地开车返回,途中遭遇车祸,不幸身亡。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儿子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被告知今后要一直注射胰岛素,严格控糖,不能过高或者过低。过高,还会引发酮症酸中毒,危及生命;过低,可能直接昏迷,同样危及生命。
张巍只能独自担负起照顾儿子的责任。
按照医生的建议,张巍买了那个BP机一样的胰岛素泵,也给儿子用上了随时能测血糖的瞬感血糖仪。但是,由于对青少年糖尿病的知识掌握不够,再加上对医疗器材的特性不熟悉,不到半年,张晓杰就因为胰岛素泵的管路堵塞,再次引发酮症酸中毒,第二次住院抢救。
在重症监护室里看着儿子蜡黄的脸,听着儿子“难受、难受”的呻吟声,张巍暗暗发誓:一定不能再让儿子受这样的罪了。
这次出院后,张巍购买了大量管路,血糖一旦异常,马上就换管路。
价值将近四万块钱的胰岛素泵,据说只能用五年;一百多块钱一个的管路,最多用四五天,少的时候半天都用不到;七十多块钱一支的胰岛素,也只够用一个星期左右;那个老年机一样的瞬感血糖仪,五百多块钱一只,十五天换一个。这些,都使得张巍的经济极为拮据,吃饭只能在公司食堂,买车也只能买二手车。但张巍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儿子的健康——只要能帮儿子控好糖,砸锅卖铁也愿意!
张巍带着儿子到北京协和医院看专家门诊的时候,专家说“干细胞移植技术正在发展,这项技术有望治愈糖尿病。这孩子肯定能等到那一天。”
专家的这番话,给了张巍父子希望。然而,张晓杰最近的表现明显开始消沉,不仅学习开始松懈,连控糖也不太积极了。张巍多次跟他谈心,他都不说原因。后来,张晓杰有一次回老家,潇潇劝他好好学习,他这才说出自己的心思:“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消息,说得了青少年糖尿病就活不长。干细胞移植技术到现在也没个影子,弄不好是那位专家的善意谎言。别看我现在还能有说有笑,说不定明天就死了,现在活一天就快乐一天吧。”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听到潇潇转述的这番话后,张巍又专门带着儿子一起上网,看那些长寿的青少年糖尿病案例,才使得儿子稍微振作了一些。但是,张巍心里的阴霾从此更重了。
想到这里,张巍感到有些难受。于是,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同时把身子连同转椅转向窗口,望向蓝天白云。
四年来,张巍都是用这个办法来纾解情绪。
“四年前的日子,真美好啊!”张巍望着天空中自在飘飞的白云,想起了一家三口曾经的快乐。
想着想着,张巍的眼皮又沉重起来。
“醒醒!都几点了,还在打瞌睡。”办公室里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
张巍一惊,睡意全无,抬头一看,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李主管,请坐!请坐!”张巍赶紧站起来。
“我们人事部可没有你们综合部这么清闲,哪里有时间坐下来?”李主管冷笑着说。
张巍瞟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八点十三了。
“哎呀,刚刚修改完汇报材料,打了个瞌睡。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张巍急忙解释。
“你因为什么打瞌睡我管不着,但如实记录你上班打瞌睡这件事儿,是我们人事部的职责!”李主管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张巍见对方油盐不进,也恼了,说:“我天天加班加点,你怎么不记录?我今天不到七点半就来办公室修改汇报材料,你怎么不记录?打了十三分钟的瞌睡就要记录,你们人事部闲着没事儿,就不能干点儿人事吗?”
“你骂人!”李主管在公司向来高高在上,哪里受过这等嘲讽,气得浑身发抖。
张巍冷笑了一声,说:“我没骂人,只是跟你这个不干人事的家伙讲讲道理。”
“好!好!你等着瞧。”被气得脸色煞白的李主管撂下这句话之后,离开了。
综合部的部门例会是每周一上午八点半开始,李主管离开后,张巍就直接开会去了。
部门例会很平淡,先是各位主管汇报了上周工作完成情况和本周工作计划,接下来就是综合部孙经理开始布置工作。
孙经理看了看张巍,说:“先说个事儿。”
张巍心中冷笑:“果然來了。人事部的家伙,干正事儿不行,告状还挺效率。”
不过,张巍并不担心——人事部虽然管劳动纪律,但自己经常加班加点,业绩也一直都不错,综合部的同事都是知道的。
“会前接到皖南分公司综合部报告,他们有个叫甄国金的员工,上周因醉驾被拘留。按照制度,皖南分公司跟他解除了劳动合同。他不同意,上周一直在闹。今天一大早又去闹,声称不恢复劳动关系就来找咱们董事长闹。张主管,你要安排好,不能让他闯进来。”孙经理看着张巍说。
张巍大咧咧地回答:“放心,保证连苍蝇都飞不进来。”
孙经理又说了句“别大意”,才开始布置本周工作。
就在孙经理布置工作的时候,张巍摆在会议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晓杰”。
张巍毫不犹豫地按了“拒绝接听”按键。
可是,没过三秒钟,“晓杰”又拨来了电话。
这次,张巍没敢再拒接,因为他跟儿子有过约定:当张巍不方便接听电话的时候,可以拒接一次;必须是张晓杰这边出了大事,才能连续拨打第二次电话。
既然张晓杰连续拨打了电话,肯定是出大事儿了!
张巍拿着手机,大步走了出去。
“晓杰,晓杰,你怎么了?”一出会议室,张巍就急切地询问。
“7.3。”手机里传来张晓杰变声后与爸爸一样低沉的声音。
一听血糖比较理想,张巍松了口气,但仍未彻底放心,问:“一直都没高?”
“没高。也没低”。
“没高没低,连续打我手机干什么?我在开会。不是说好了吗,没有急事儿不要连续拨打我手机吗。”
“早读课你打我电话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讲题。打电话是想跟你解释一下。”
“那到了教室之后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手机里没有回应。
“说!到了教室之后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张巍催促说,“我这边在开会,快说话!”
手机另一端传来张晓杰怯怯的声音:“我忘了。”
“忘了!昨天血糖高了大半夜,我不放心你知道吗?说好到了教室打电话,连这都能忘!偷玩手机怎么不忘?”张巍越说越气。
手机那头没有说话。
张巍回头看了看会议室,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默默数了三个数,才接着说:“我要回去开会了。下次不能再忘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手机里传来蚊蝇般细微的声音。
张巍挂断了电话,摇了摇头,回到会议室。
本来,张巍还想解释一下自己出去接电话的原由,结果,一进会议室就看见孙经理在接听电话。
“他就是这个脾气。不过工作还是很不错的,又经常加班加点,业绩有目共睹。”听到孙经理这番话,张巍明白这个电话肯定与人事部李主管有关。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孙经理的左手向下压了压,他只得坐下来。
孙经理接完电话,瞪了张巍一眼,说:“刚接到通知,我们部门安保主管张巍因上班时间打瞌睡,而且对劳动纪律督查人员进行人身攻击,扣罚一个月奖金。”
“我今天是打了一会儿瞌睡,可以前那么多次加班加点,也没要求过调休啊。”张巍辩解说。
“如果只是打瞌睡,我自然可以拿你经常加班加点来说话。可你……”孙经理说着,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说,“可你骂人家人事部的人不干人事……”
听到这里,参会人员哄堂大笑。
孙经理好不容易绷住脸没笑,说:“人事部向董事长告了状,说劳动纪律没法管了。刚才是董事长给我打电话,说一定要严惩,我说好说歹,也就这个结果。”
上午下班后,张巍用保温盒在食堂打了饭,开车来到儿子就读的学校附近。看了看时间,离放学还有十几分钟,张巍熄了火,走下车。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不远处传来赵传沧桑的歌声:“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你劝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如此的宽容……”
这首《在拥挤的人群中》是张巍青年时期最喜欢的一首歌。只不过,张巍有点儿纳闷:这首少说也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歌,是谁在播放?
“我却忘了告诉你,你一直在我心中。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张巍循着歌声来到一个小商店门前。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正眯着眼斜倚在门后的藤椅上,不知是被歌声陶醉了,还是被阳光催眠了。
听着听着,张巍好像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青年时代:武侠小说、足球、卡拉OK、无忧无虑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他心情好了不少,似乎上午发生的那些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情好了,见到儿子之后,也就没再说重话。儿子接连犯了两个错,放学看到爸爸,低着头上车拿起保温桶,没敢说话。
“多少?”张巍一边帮张晓杰从保温桶的侧面取出勺子,一边问。
“6.9。”张晓杰拿出瞬感血糖仪贴近右臂,看了一眼之后说。
“上午的课都听懂了吗?”
“听懂了。”
“中午有没有作业?”
“没有。”张晓杰熟练地把保温桶放在膝盖上,舀起满满一勺米饭说。
“吃完饭,回到教室好好预习下午的功课。”
张晓杰见爸爸没再发脾气,脸上也有了笑容,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别每次OK,每次都做不到。”
“是!父亲大人。”青春期的少年俏皮地说。
等张晓杰吃完饭回了学校,张巍收拾好保温桶,开车回家。
张巍到家后,煮了一束挂面,捞出来,放点辣椒酱,一拌,算是午饭。
没办法,食堂的饭每名员工每餐只能打一份,外卖又太贵,只有这么吃,才能多省点儿钱给儿子用。好在张巍生来胃口就好,又特别喜欢吃辣,倒也不觉得面条味道寡淡。
一碗面刚吃一小半,孙经理的电话就来了:“赶快到公司1807会议室开会,甄国金闯进董事长办公室了!”
“什么?”张巍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挂断了。
到了公司,张巍没有马上去会议室,而是找到安保队长询问具体情况。
安保队长说:“闯进董事长办公室的那个人,我已经派人架出去了,但四个门岗的安保人员都说不是从他们那边来的。”
“查监控视频了吗?”张巍问。
“正在查,但还没查到他进来的痕迹。”
“赶紧查清楚。”张巍说完,就去了会议室。
在进会议室前,张巍把手机设置成静音状态,装在了裤兜里。
会议室里已经来了三个人:孙经理、人事部马经理,还有一个是上午刚刚与张巍发生过争执的人事部李主管。
三个人坐在会议室内侧的三把椅子上,而外侧空了一张椅子。外侧的椅子显然是留给张巍的。
“这是审讯的节奏啊。”张巍暗自嘀咕。
“不是说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吗?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就进来了?还闯進了董事长的办公室!你这个安保主管怎么当的?”张巍一坐下,孙经理的责难就劈头盖脸砸下来了。
马经理微笑着对孙经理说:“老孙,不要急,等张主管坐下来再说嘛。”
孙经理“哼”了一声。
“部门例会一散,我就给安保队长和四个门的安保人员交代了,要加强出入管理。”张巍一落座,马上就解释说。
“说这些没用。关键是怎么进来的?”孙经理说。
张巍回答:“还在查监控视频。”
“我认为,监控视频要查。同时,也要全面排查管理漏洞。”马经理慢条斯理地说。
孙经理看起来严厉,却是就事论事;马经理看起来缓和,却是要将这次闯入事件延伸开来。但是,部门经理说话,张巍区区一个主管,只能听和答,除此之外是不能随便插嘴的。
“比如,有没有翻墙进来的可能,有没有尾随步行出入的员工进来的可能,有没有冒充保洁人员或者送货人员进来的可能。”马经理又说。
马经理说的这些可能如果存在,就说明公司的安保管理存在很大漏洞。
这些还不算,李主管跟着又说:“还有,有没有安保人员碍于熟人情面,或者接受好处放人进来的可能?”
这种可能如果存在,就说明安保管理实在是太混乱、太无序了。
张巍强压着怒火回答:“都不太可能。”
“一点儿可能性都不存在?”李主管追问。
“理论上存在。”张巍冷冷地回答。
“理论上存在,就是存在这种可能性了?”李主管又问。
张巍终于忍不住了,说:“这些虚无缥缈的可能性,我听不懂,也答不好。我想问问,能不能说说自己的想法?”
李主管瞳孔微缩,似乎想要发火,却被马经理用眼色制止。
“说吧。”马经理和颜悦色地说,“会议,会议,本就是大家一起会晤、一起商议嘛。”
“我想,甄国金会不会是坐车进来的。”张巍抱着双臂,斜靠在椅子上,冷眼看着马经理说。
马经理没有说话。
李主管冷笑着说:“你是安保主管。就算是安保人员违反规定放外单位车辆进来,责任一样是你的。难道你还想说是本单位员工载他进来的?可能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孙经理说。
见孙经理出面维护张巍,马经理笑了笑,说:“嗯,这种可能性的确不能排除。大家看看,还有其他什么可能性。”
张巍认准了甄国金是乘车进来的,当然不可能再说其他可能性。孙经理既信任又维护自己手下的安保主管,也不会说其他可能性。不过,还有个上午刚被张巍数落过“不干人事”的李主管。
“两位经理和张主管说得比较全面了,我再补充两种可能性。”李主管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巍说:“第一,有没有可能是某个安保人员不在状态,上班时间打瞌睡,被人偷偷溜了进来?”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张巍一听,这是明摆着在讽刺挖苦自己,气得“嚯”地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李主管说:“我是上班时间打了十三分钟的瞌睡,可已经扣罚了我一个月的奖金,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样!”
李主管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并没有针对你。”
“你就是在针对我!”张巍怒不可遏地吼道。
此时,孙经理一拍桌子,厉声说:“张巍,你给我坐下!”
张巍见上司发火了,只得缓缓坐下。
“你继续说。”见张巍坐下来,孙经理板着脸对李主管说。
李主管看了看马经理的脸色,然后说:“第二,有没有安保人员受贿的可能?特别是经济拮据的安保人员。”
“你……”张巍这次没有再站起身来,因为他只觉得浑身发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手指着李主管嘶吼:“你还说不是针对我!”
“这种可能性,的确是在针对你。不过,刚才那种可能性,的确不是针对你。”李主管这次说话的语速很慢,有些像马经理。
“我在光源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怎么能这样冤枉我!”张巍用双手捶着面前的会议桌吼叫了起来。
这次,孙经理没有再阻止张巍,他似乎也被李主管所说的话弄懵了。倒是马经理还很冷静,向张巍说:“别急嘛,咱们只是议议几种可能性罢了。清者自清,你要相信公司,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接着,马经理又转向孙经理:“老孙,你说一下吧。”
孙经理叹了口气,对张巍说:“你先停职接受检查。等事情查清楚了,再作处理。”
“什么?”张巍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停职接受检查……这不是公司对重大经济事件责任人才会采取的措施吗?”
孙经理同情地看了张巍一眼,说:“董事长已经批准了。你先回家吧,等查清楚了再回来上班,权当休养了。”
张巍深深吸了口气,问:“停职多长时间?”
“停职到事情查清楚为止。”李主管回答:“停职期间,只发基本工资,不发奖金。”
张巍又问:“那要是几个月查不出来,我是不是要停职几个月?”
“是的。一天查不出来,你就停职一天;一年查不出来,你就停职一年。”李主管温和而又冰冷地说。
“基本工资就两三千块钱,连我儿子的花销都不够。这样下去,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人吗?我十几年如一日,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就换来公司这么对我吗?”张巍越说越恼火,最后一拍桌子,说,“老子不干了!”
在孙经理“冷静、冷静”的喊声中,张巍摔门而出,到地下停车场,将五万块钱买来的二手迈腾驶出了光源科技公司。
开着车,吹着钻进车窗的凉风,张巍渐渐冷静了下来,暗暗后悔刚才说出“不干了”那句话:自己一个中专生,又四十多岁了,在这个年轻大学生找工作都不容易的社会,到哪儿去找一个养得起儿子的工作?好在孙经理很不错,应该还有挽回的机会。不过,这次闯入事件中,如果证明不了自己没有责任,恐怕孙经理也帮不上忙。
胡思乱想之间,张巍竟然发现自己将车开到了張晓杰就读的学校附近。
那个小商店还在放着歌曲。张巍看了看时间,才下午三点五十二,离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将车停在路边,把座椅调平了些,锁上车门,关上车窗,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
可一闭上眼睛,张巍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儿子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时的痛苦表情,“难受、难受”的呻吟声也回到了耳边。
接着,李主管得意狞笑的面孔也出现了,像是在说:“怎么样?还不服气?”
然后,是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的妻子。她哭着责问:“你为什么不照顾好儿子!”
这时,又响起张晓杰的声音“救救我,救救我,爸爸,爸爸,爸爸......”
“又做梦了吗?”张巍迷迷糊糊地想。
“爸爸,爸爸!醒醒,醒醒!”张晓杰的声音清晰了起来,还伴随有敲击车窗的声音。
睁眼一看,还真是儿子在敲车窗。
张巍揉了揉眼,打开车门。
“多少?”儿子一上车,张巍就问。
“6.6。”
听到血糖数值比较理想,张巍没再多说,打开车门,发动汽车,准备向家的方向驶去。
“爸爸,没带饭吗?”张晓杰向身后、脚下和后排座看了一遍后,没发现保温桶,问。
张巍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没带,今天我做饭。”
这时,小商店里又响起了那首《在拥挤的人群中》:“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你劝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如此的宽容……”
回到家里,张巍从冰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小块肉,炒了个木须肉,蒸了两碗米饭,跟儿子一起对付了一顿。随后,张晓杰去写作业,张巍坐在沙发上,无聊地拿出手机。
这时,他发现手机还处在静音状态,而且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这些未接电话中,前三个都是张晓杰打的。
张巍将手机调回响铃状态,走到书房,问正在写作业的儿子:“下午打我电话什么事儿?”
“高了。”张晓杰停下作业,低声回答。
“高到多少?”
“14.8。”
没有自己指导,儿子都能把这么高的血糖控到6.6这么理想的数值,张巍很想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问:“打了多少?”
“先打了2个单位,没降下来。然后又打了1个单位。”
“什么?3个单位!”张巍大吃一惊,说:“1个单位降糖4个左右,3个单位降糖就是12点左右。打这么多,血糖会低的!”
张晓杰低着头,没说话。
张巍一看儿子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厉声问:“下午低了没有?”
“低了。”张晓杰的声音更低了。
“低到多少?”
“2.8。”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然后反弹了?”
“嗯。”张晓杰一脸愧疚地点了点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按照1个单位降4个糖左右算,怎么就是不听!你不知道低血糖会有生命危险吗?”张巍咆哮起来。
“先打了2个,没降下来,又打不通你的电话,我怕……我怕再酮症酸中毒,难受……”张晓杰看着暴怒的爸爸,带着哭腔说。
“血糖低了,有生命危险,甚至直接可能在昏迷中就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会死,随后也会反弹得很高,一样可能会酮症酸中毒,难道我没给你说过吗?没说过吗?”一提到酮症酸中毒,张巍更来气了。
“说过。”微弱的声音从张晓杰的口腔中艰难地钻出。
“下午反弹了吗?”
“反弹了。”
“多少?”
“17.4。”
“你看,你看,说了多少次了,打过胰岛素之后,多喝水,多运动,要一个小时左右才能降下来。降不下來也不能随便打,否则会出大事儿!”张巍捶着桌子吼叫。
张晓杰似乎被吓住了,无助地缩在简易的铁艺椅子上,紧紧抿着嘴唇。
“我辛辛苦苦上班挣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尽量给你用好药、好设备,你却一点儿话都不听。以后,你的病我不管了!”发完火之后,张巍在沙发上呆坐了起来。
坐了一会儿,张巍突然想起还有几个未接电话。拿起手机仔细一看,全是安保队长打来的。回拨了几次,对方一直占线。张巍推测安保队长的来电可能与闯入事件有关,想马上跟他取得联系,就一直重拨。
张巍手上重拨着电话,脚步习惯性地从客厅向书房踱去。
走到书房门前,正待转身踱回客厅,张巍眼前却浮现出孩子无助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推门走进了书屋。
听到推门的声音,张晓杰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慌忙将手里的东西塞在课本底下。
然而,张巍已经看在眼里。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儿子身边,从课本下面拿出电话手表,调出聊天记录。
“张晓杰,你作业写完了吗?”这是备注为“樱然”的人发来的信息。
“还没有。你呢?”这是发出去的信息。
“我早就写完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写完?”
“刚刚被暴君凶了一顿,郁闷中。不想写。”
“你爸爸很凶吗?”
“凶得很,估计已经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后面还带着一个哭的表情。
“我爸还好。不过我妈也凶得很。”
聊天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下面还有一条没来得及发出去的信息“看来家家都有暴君啊。”
张巍强压怒火,问张晓杰:“作业写了多少?”
“没写多少。”张晓杰回答。
“那就抓紧写!”张巍严厉地说。
“嗯。”张晓杰赶紧拿起笔,开始在作业本上写字。
“血糖多少?”张巍又问。
张晓杰没有回答,而是从书桌上拿起瞬感血糖仪,往手臂上靠了一下,看一眼,说:“10.8。”
“怎么又高了?赶快打0.9。”张巍有些纳闷。
他将电话手表装进裤兜,从儿子手中接过瞬感血糖仪,看了一眼,没错,就是10.8。
“怎么突然就这么高了呢?”张巍嘀咕着翻阅起了血糖记录。
“上次测血糖是18:36,现在是19:53,这都一个多小时没测血糖了!你在干什么!”张巍愤怒了。
张晓杰小声解释说:“我忘了。”
“忘了!忘了!吃饭怎么不忘?玩电话手表怎么不忘?偏偏忘了测血糖!”张巍指着张晓杰的鼻子吼道,“每个月花千把块钱买瞬感血糖仪,图的就是随时能测血糖,及时调控。你倒好,一个多小时都不测一次。”
说着说着,张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下午的血糖升高,会不会也跟没及时测量有关?
他继续向前翻看血糖记录。
果然!从12:16到15:07,有将近三个小时没有数据。也就是说,张晓杰在这段时间一直没测血糖。
张巍将瞬感血糖仪伸到张晓杰面前,喝问:“下午为什么有三个小时没测?”
“忘了。”
“忘了!我让你忘了!”张巍将瞬感血糖仪狠狠摔到书桌上,抬手给了张晓杰一记耳光。
张晓杰愣了。
张巍也愣了。这十二年来,他从未打过儿子,哪怕儿子小时候弄坏了他心爱的MP3,哪怕儿子稍大一些捣鼓坏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他都没打过儿子,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儿子得了病之后,他更是宽容之极,可以说对儿子是百依百顺。可今天,自己却动手打了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可能是自己太过担心儿子的病情了吧。嗯,儿子犯了这么大的错,打一下好像也是对的。
在爸爸心思百转的时候,儿子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张巍掏出来一看,是安保队长。
“头儿,你来一下监控室,查到监控视频了!”张巍刚按住“接听”键,手机里就传来安保队长兴奋的声音。
“我去一下公司,你给我好好写作业。等回来再收拾你!”张巍撂下这句话,出了家门。
“头儿,你猜对了!那个家伙还真是坐车进来的。”张巍一走进光源科技公司的监控室,安保队长就将他拉到了监控器前。
“你看,他就是从这部车上下来的。”安保队长将监控视频定格在一个人走下车后的画面,指着画面里那辆白色的宝马车说。
“这是哪儿来的车?”张巍问。
安保队长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记录本,打开后,指着一行字给张巍看:“这部白色宝马是339号授权车辆。车主是市场部的一个年轻员工,去年刚从皖南分公司调来。”
张巍有些不敢相信,怎么有员工胆敢载一个被解除了劳动合同的人进公司呢?
他问:“不会弄错吧?”
“不会错的。牌照、车型都一致!”安保队长说,“孙经理和人事部姓李的家伙正在会议室询问他。”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事情既然弄清楚了,我就回去了。”张巍说。
安保队长却拉住他,说:“孙经理去会议室前专门交待,一定要你等他。”
张巍想了想,掏出手机,拨打了张晓杰的电话手表。
等到电话手表的铃声在裤兜里响起,张巍这才想起刚才盛怒之下,把电话手表装在了自己的裤兜。
“不行,孩子一个人在家,情绪也不太好。我得赶紧回去。”张巍跟安保队长说着,向监控室外走去。
“哎呦,张大主管,连我都不等啊。”张巍刚出门,迎头就碰上了孙经理。
澄清事实有望,孙经理又一直回护自己,张巍说话还是很客气的:“儿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想赶紧回家。”
“晓杰一个人在家,就不耽误你太多时间了。一句话,事情查清楚了,你们安保这一块没责任。甄国金是坐市场部一个年轻员工的车进来的。这个员工以前跟他是皖南分公司的老同事,今天是休完年休第一天上班,不知道他被解除劳动合同了,以为他是来总部汇报工作,就带他进了办公区域。”孙经理轻松地说。
张巍“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个小李子,就是人事部的那个家伙,刚才我向老板电话汇报了,他就是公报私仇。老板说你那一个月的奖金就不扣了,接下来还要彻查人事部滥用职权的问题。”孙经理兴高采烈地说。
“不扣奖金了?那就好,那就好。”张巍真的很开心。
“赶紧回家吧。别让晓杰等急了。”孙经理拍了拍张巍的肩膀说,“记得明天早点儿来上班。”
停職还不到一下午就结束了,奖金也不用扣了,儿子的医疗和生活又有了保障,张巍回家的路上心情很舒畅,摇下车窗吹起了风。
风微凉,夜微冷。张巍突然打了个寒颤。
“毕竟是秋天了啊。”他自言自语。
回到小区门口时,看到超市还灯火通明,想到儿子昨天看到别的孩子喝可乐的神情,张巍下了车。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得了这个病,受了大罪,加上自己手头儿也不宽裕,平常看着别的孩子喝可乐,虽然不说什么,可那种眼巴巴的表情看着更让人心疼。不过,该批评还是得批评,控不好糖说什么都不行。
张巍到超市买了两瓶无糖可乐。
推开书房的门,张巍看到儿子趴在书桌上,好像是睡着了。
儿子似乎睡得很香,连爸爸的脚步都没能把他吵醒。
儿子若是醒着,看到这两瓶无糖可乐,想必会很开心。想到这儿,张巍的嘴角向上翘起。
他走到书桌前,伸手去拍儿子,但手伸出之后,却停在了半空——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既然睡着了,就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张巍的手缓缓落下,停在书桌,拿起搁在一侧的血糖仪,贴在张晓杰的右臂上。
“2.4,低血糖,危险!”显示屏上跳出的血红色字样让张巍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赶紧一手将瞬感血糖仪放在书桌上,一手从书桌的一角抓起一把糖果,叫到:“醒醒,快醒醒!低了!快吃糖!”
然而,张晓杰没有任何反应。
放好胰岛素泵后,张巍开始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连续拍打儿子的后背:“血糖低了!快吃糖!”
张晓杰这次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但仍未醒来。
于是,张巍不再拍打儿子,而是把糖果纸撕开,塞入他的嘴里。
一连塞了五粒糖果后,张巍从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蘸上凉水,回到书房,一手捧起儿子的小脸蛋,一手用湿毛巾在儿子脸上狠狠擦了两下。
张晓杰终于醒了,迷离的眼睛看着爸爸,没有一丝神采。
“赶紧嚼!低了,低了!血糖低了!”见儿子毫无反应,张巍吼了起来。
分贝极高的吼声并未能让张晓杰清醒过来。在呆呆地盯着爸爸看了一会儿后,张晓杰的头“咚”地一声砸在了书桌上。
痛苦地哼哼了两声之后,张晓杰又恢复了爸爸回家刚看到他时的那个状态。
“熊孩子!就知道睡。”张巍准备伸手去揪儿子的耳朵。
揪耳朵这种“惩罚”,起初是这对父子俩之间打闹的杀手锏,后来成了爸爸叫儿子起床的法宝,此刻正好用来叫醒儿子脱离危险。
当摸到儿子耳朵的时候,张巍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脑子“轰”地响了一下,手脚猛然变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张巍收回原本要揪耳朵的手,颤颤巍巍地再次从儿子的裤兜里摸出胰岛素泵,调出胰岛素大剂量注射历史数据。
看了一眼数据之后,张巍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胰岛素泵也从他的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在微弱的灯光下,胰岛素的注射记录依稀可见“20:34,20个单位”。
责任编辑:肖静26B27259-3B61-4944-B236-2C38F1FAA5F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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