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
父亲裁好红纸,
折出半尺大小的格子;
毛笔和墨汁已准备好;
面粉在锅里,即将熬成糨糊……
父亲开始写春联了。
他神情专注,手腕沉稳,
这是他最光辉的时刻。
他写下的字比他更具光辉,
它们贴在堂屋、厨房、厢房的门窗,
把一个家包裹成喜悦的一团,
直到一年将尽,
红纸慢慢褪去颜色,
风雨最终撕下它们。
父亲买回新的红纸,
他要裁纸,折纸,调墨,熬制糨糊,
他要把这几副春联再写一遍。
走马
一匹蒙古马
拉着轻架车和骑手
在赛道上走。
并不慢,比起旁边的勒勒车;
也不算快,比起清理赛道的摩托车。
适中的速度,让它有空注意四周,
也允许我们看清它的四蹄:
总有两只落在地上。
如果它跑起来,四蹄是腾空的,
像被空气牵引,而无须从地面获得力量。
最后的四百米,骑手扯动缰绳,
它提速了,
四蹄生风,吹动马尾,
但依然是走。
走过终点时,它高仰着头。
一个蒙古朋友告诉我:
“走马看姿态,这匹马就很优雅。”
我知道这优雅是因为它
随时可以跑起来。
马跑起来,你才能听到马蹄声。
生碑十四行
照京山荒了,刺棘和野茅草
收回了土地,唯一的道路通往墓地,
留给我们这些祭扫的人。
墓碑中有一块生碑,
花岗岩上字迹崭新,
碑前没有纸灰,
一层新土,覆盖着几株月季。
我认识这块碑的主人。
早上我们在山脚相遇,
他扛着锄头,我提着黄纸。
他對我说:“你回来啦?”
我对他说:“你忙完啦?”
我们彼此都觉得面熟,
差一点就要认出对方是谁。
口信
小时候我曾翻过一座山,
给人带几句口信,不是要紧的消息,
依然让我紧张,担心忘了口信的内容。
后来我频繁充当信使:在墓前烧纸,
把人间的消息托付给一缕青烟;
从梦中醒来,把梦里所见转告身边的人;
都不及小时候带信的郑重,
我一路自言自语,把口信
说给自己听。那时我多么诚实啊,
没有学会修饰,也不知何为转述,
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
但重复中还是混进了别的声音:
鸟鸣、山风和我的气喘吁吁。
傍晚,我到达了目的地,
终于轻松了,我卸下别人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寻找
鸟鸣和山风,这不知是谁向我投递的隐秘音讯。
露水
有一天我起了个大早,
想找个地方看看露水,
去阳台找,牵牛和月季上没有,
去小区绿化带找,
黄杨和桂花树上自然也不会有,
露水总在低处,不沾上你的衣袖,
只是悄悄打湿你的裤脚。
出小区,到农科所试验地,
一块地种棉花,棉桃成熟了,
棉花上沾着增加重量的露水;
一块地种萝卜菜,刚发芽,
叶片上挂着随时会落下的露水。
这是我要找的露水,
找到了露水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它们很快就消失了,
我看着它们渐渐消失,
就像是我慢慢把它们遗忘。
大地之上
我最熟悉的是泥土:
沙土蓬松,几乎不需要翻耕;
黏土板结,为不耐旱的植物保存水分。
我最熟悉的是泥土上的众生:
雉鸡翻越树林,衔回一天的粮食;
老人登上山顶,为自己寻找葬地。
秋天,树叶落尽,枯枝间露出
一个个巢,枯草间露出一座座新坟。
我最熟悉的是离开泥土的人,
像一粒种子,被掷于田野之外,
独自生根,发芽,将稀疏的枝叶
变成自我荫庇的树林:飞鸟成群,
还如在山中那样叫着;而涌到嘴边的
那句方言,已找不到可以对应的情景。
身后事
知道他少年生活的人
已经不在了。他的一生
迟至二十多岁才为人所知:
娶妻生子,家人为他延续记忆;
造园起屋,树木和砖瓦
保存了他的气息。
当他离世,儿女们坐到一起
回忆他,他似乎也从冰棺中起身,
加入到谈论之中。
他种的水杉沙沙作响,
他留下的妻子低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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