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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动物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河文学 热度: 21003
吕永超

  细苕

  老家耕牛,素来只有黄黑灰三种颜色,很纯粹。三叔家的小黄牛有点例外,躯体四肢脸盘都是黄黄的小绒毛,密实而光亮,但在头顶上竟然生出一撮白毛,像棉花一样亮眼。这似乎犯了众怒,有人扬言要沉它到水库,甚至有人还讥笑三叔,生个儿子是苕货,养条黄牛是细苕。三叔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拳头擂得门板咚咚响,嚷嚷,谁敢动俺家细苕半根毫毛,俺就挖他家祖坟。细苕背着骂名留了下来。

  冬季是老家黄牛水牛最闲适的季节。牛们听从主人安排,躲着西北风,或者卧在牛棚里,咀嚼着过往日子的酸甜苦辣,或者伏在太阳底下,反刍着长短岁月的复杂味道。年幼的细苕没有绳索的羁绊,自由自在地进出,我行我素地行走,常常到村前清澈见底的小河里饮水,它抬头环顾四周,见无人走动,就一溜烟奋蹄到农田,偷吃鲜绿,但不贪婪,不作地毯式的一扫而光,而是选择大棵油菜或者大蔸麦苗,浅浅地吃着苗尖叶尖。吃饱喝足之后,先乱跑一气,再驻足低头嗅地,前腿刨得泥土飞扬,或者引颈昂头,耸鼻翻唇,拉出细细长长的哞哞声。

  三叔小儿子绰号苕货,八岁了,还傻乎乎地问他爸,你为啥站着小便,俺娘蹲着解手?三叔脸一黑,不耐烦地扬着手,去去去,和细苕玩去!苕货蹦跳着离开。三叔望着儿子背影,闷烟抽得更凶。

  细苕对苕货,性情特别温顺,从没有见它发脾气,撩蹶子。但对别的大人孩子,就没有那么客气,谁靠近它,它不是瞪眼睛打响鼻,就是摇头摆尾、显出顶人的架势。每每见此,苕货咯咯发笑,拉着细苕尾巴,得意地说,么样?这是俺家的牛,不是你家的牛。说话的当口,他还不停地吸着鼻子,两挂清涕极有节奏地上下伸缩。胖墩是这群孩子的小头目,他出坏注意,苕货,你敢骑细苕的背,俺就叫你爹。

  苕货极不情愿地抹了抹鼻孔,在裤腿上擦了擦,说你先叫俺爹俺就骑。说完,还把自己的小脸蛋靠着细苕的长脸,洋洋得意。细苕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他的掌心,引得他笑声嘎嘎。众童起哄,矛对胖墩。胖墩自知理亏,撒腿逃走。苕货眼横胖墩,理直气壮,哼!你比俺还苕货。他转而面向其他伙伴,招着小手,来呀,快把俺扶到牛背上。

  往常,这群小孩把苕货的话当耳边风,今天看稀奇却唯命是从。有人搬来板凳,有人替苕货提溜滑到肚脐上的棉裤。苕货边拍细苕肚皮,边命令,俺就要骑你背背,你放乖点莫跑了。细苕甩着尾巴,扇着耳朵,颠了几步,立在板凳边不动。苕货顺利地骑上牛背,活象骑毛驴的阿凡提。小伙欢叫,捶胸顿足,乐不可支。苕货眯笑成缝,威风凛凛。三叔发现苕货,竖起烟杆,想了想又放下,嘴角还露出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微笑。

  苕货每天早晨牵老牛赶细苕,到村前水塘饮水,这是雷打不动的任务。冬阳朗照,解冻的泥土,柔软而湿滑。苕货前脚悬空,哧溜一声,跌进塘里,扑腾挣扎。浣衣村妇,惊呼连连。忽闻水响,细苕入塘,双脚氽水,点点接近苕货。苕货手舞足蹈,碰到细苕耳朵,紧拽不放,露头露脸,使命咳嗽。闻讯赶来的男人,救起细苕,迅速将其横卧牛背。牯牛扬鞭奋蹄,上下抖擞,黄水沥出,肚瘪人醒。苕貨平安无事,活蹦乱跳。打那以后,左邻右舍口风大转,直夸细苕简约不简单,牛通人性,能识好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春天,老家深受“三年自然灾害”之苦,村子里断炊的人家越来越多,浮肿施虐,老少无一幸免。三叔大儿子没有熬到麦黄的那一天,头枕荒山,耳听牛哞。生机如此,没有人从耕牛身上打主意。耕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

  但是,一件突发事情,让三叔破了清规戒律。

  那是一个月光昏暗的晚上,狼的干嚎,惊醒三叔,紧接着传来细苕的阴沉低吼。三叔心里抽紧,野狼与细苕纠斗,凶多吉少。三叔迅速披衣下床,点亮火把,破门而出。

  野狼眼喷绿光,与三叔对视。无奈它天生怕火,夹着尾巴,凄惶而逃。三叔看到细苕的时候,它满眼惊恐、绝望,后腿已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流血汩汩。三叔疼爱地把细苕引进屋内,给它包扎。三婶提灯细看,淌下两行热泪。细苕脚筋切断,踉跄不稳。即使伤口愈合,也是跛腿无疑。

  屋里一片静寂,静寂到能听见细苕滴血的声响。三叔屈身蹲地,唉声叹气,而后不声不响,却脸色更黄,显然他内心为某个决定而痛苦煎熬。他终于起身,站在因饿肚子不停吐酸水的三婶身旁,耳语一阵。

  三叔离开,三婶喃喃自语,留着也不中用,这样去了,还能救活苕货呀。

  三叔找来一根麻藤,抛向横梁,一端让三婶捏着,另一端打着活结,套在细苕脖子上。三婶恐慌,手中麻藤掉地数次,掩面而泣数回。细苕好象预感了什么,睁着眼睛,望着三叔三婶,一行清泪,悄然滑落眼睑。三叔背对细苕,衣角揩浊泪,旱烟使劲抽,呛得三婶不停干咳。三叔突然动作,磕掉烟屎,背插进烟杆。三婶心知肚明,赶紧吹灭油灯。两人一齐用力,手中麻藤吊起细苕的脖子……

  三叔和三婶如今是耄耋老人,健旺地生活在老家三层小楼房里,颐养天年。苕货其实不傻,只是比同龄伙伴开窍稍晚、懂事略迟,醒悟学艺,一把泥瓦刀走南闯北,带着胖墩发了家致了富。一双儿女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60岁了还闲不住,受聘于徒弟装饰公司当顾问。只是每逢清明,他再忙再远都得回家,陪同三叔三婶,同上一座孤坟,烧香磕头。

  孤坟里,埋的是细苕的遗骨。

  哈啰

  我与狗有两段痛苦的经历。十岁的时候,相约同村的少年伙伴到他人院子里偷蜜枣,爬上枣树,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口袋,乐滋滋地跳下来,准备逃走。他家的黑狗不知从那儿冲了出来,一路狂吠,吓得我屁滚尿流,掉进池塘,差点淹死。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在黄石看望生病的朋友,在他家楼下小卖部购物,却被主人“京哈”无缘无故地咬了一口,害得我打了一周破伤风针。

  即便如此,我对狗没什么偏见。咱是农村娃出身,童年几乎与自家黑狗一起度过,见识了狗没有“两面人”的品性,无论是看家犬、田园犬、猎犬,还是军犬、牧羊犬,我都崇敬有加——人家靠干正事过日子,虽不乏驯化的痕迹,但脸上没有藏奸卖俏的媚态。

  在狗的家族中,分出了一支,叫宠物犬。我对它们有些偏见。缘于小区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宠物犬,什么“贵宾”“泰迪”“吉娃”“西施”“贵妇”“蝴蝶”“博美”等等,似狗非狗、狗不像狗,全无狗之本色,不付诸劳动,每天还有人伺候,养得毛光水滑,摇摇尾巴,讨好地嗅几声便会得到欢喜。又曾读到两则报道,一则是说一只名为“轰动”的藏獒,拍出了一千万元的天价,买家是晋城的商人,一掷千金,只是为了“玩玩”;另一则是某明星饲养一条名贵的外国犬,他领宠物到酒店就餐的时候,要求酒店给它一个座位,像顾客一样对待它,他按菜金人均价付钱。读完这些报道,我的心抽紧了好几回,将身比犬,人不如犬,心生自卑:我们虽然是人,价值能有几何,卖得出这么个大价钱?我们虽然都是过客,份量可有多重,能享用这般“尊贵”的待遇?

  矫正我的偏见,得益于一位张姓朋友豢养的一条名叫哈啰的西伯利亚哈士奇狗,皮毛棕色,身躯健壮。初次相识,或许它看出了我对它的不屑一顾,由站姿变成坐姿,双耳竖立,一副警惕的样子,眼神流露出来的也是敌性。张兄打了一个响榧,指着我说:“哈啰,他是我的朋友。”哈啰立即靠近我,像缉毒警犬,机敏地闻闻我的手脚,再抬头看了看,友好地摇了摇尾巴。朋友得意地说:“哈啰记住了你的气味,下次来它肯定不会那个样子。”我半信半疑。朋友朝香烟盘努努嘴,又指了指我,“送过去。”哈啰顺从地一口把烟衔住,屁颠屁颠地送过来。令我惊奇不已的是,这香烟竟然没有沾上一点狗的口水唾沫!在我喜形于色中,哈啰又衔来了火机、烟灰缸,然后乖巧地躺在我的脚边,把头搁在地板上。哈啰极具人性化的行为举止,完全理解朋友的要求、指令、好恶,这彻底打碎了我戴的有色眼镜。恍然间明白,错的不是寵物狗,而是我。

  商场如战场。张兄能成为赢家,靠的是小心翼翼,靠的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因此,他就以自己的品位、性情、审美眼光去挑选宠物狗,哈啰经过转基因,既带狼的特性,又兼具鼠的胆小,恰好与他打拼商海哲学相匹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养哈啰,其实是在养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与它生活在一起,能无言地沟通,恰到好处地解闷;哈啰呢,调动起全部的生存本能和聪明才智,适应他,讨好他,依赖他。彼此喜欢,互相欣赏。

  再去张兄家,哈啰将首次的惊人之举悉数演化成常态性的礼仪,嗅脚摇尾,衔烟衔火机,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当我慢慢适应它的聪明,不再大呼小叫的时候,它又让我刮目相看。那天,在张兄家喝完茶,准备换鞋回家,哈啰竟然从门口一堆鞋子里衔出了我皮鞋,让我受宠若惊!

  熟悉了哈啰,关于它的故事还真值得人深思。

  张兄在商界驰骋,少不了应酬,常常半夜而归。他家是独院,第一个迎接他的总是哈啰。有次他确实喝高了,老婆恰好不在家,张兄的朋友把他送到家门口,哈啰就钻了出来,旁若无人地前腿腾空,搭在他身上,不停地舔他的手。他一激动,就随手把公文包放在地上,抱住哈啰进了铁门。没走几步,哈啰折腾而下离他而去。他左摇摇右晃晃,墙在走他不走地摸到客厅,浑浑噩噩地把地板当床,四肢朝天地呼呼大睡。下半夜他醒了,冲凉过后,猛然记起公文包不在身边。那里面有商业合同、身份证和银行卡、现钞等。他靸着拖鞋往外冲。打开铁门,发现哈啰伏在地上,双脚趴在公文包上一动不动……

  哈啰的忠诚,至今让张兄讲起这件事情还眼含泪花。我爱怜地抱起哈啰,走过来走过去,不言不语,其实内心在发问:哈啰,假如有一天张兄抛弃你,你的忠诚值得吗?

  哈啰不知道“如果”,也不会发问,它只会一片忠诚的待张兄,这未尝不是哈啰的幸福。而会发问的我们,知道自己一片忠诚,并不总会被他人珍惜;每一次全身心的托付,并不总会被他人重视。于是,在决定是否付出忠诚的时候,每每掺杂了太多的利害考量,这是我们这些所谓人的短板。不过,总有人最终还会穿过利害的篱笆,放下内心的纠结和羁绊,放下被算计、被伤害的危险,义无反顾地捧出自己一颗赤诚之心,这又是我们这些人为其它动物所不及的高度。

  张兄还乐道哈啰晓得隐忍。因为业务需要,他公司曾经招聘了一位科班出身的女大学生,负责报关工作。这位妙龄员工勤恳敬业,处事老练,深得他的器重,很快提升为业务主管。嫉妒者编制谣言,中伤他与她有暧昧的关系,让他爱人张嫂子疑神疑鬼。张嫂子挺懂得策略,不直接与他正面冲突,而是对着哈啰,当着他的面,不是拧、抓、打,就是指桑骂槐。哈啰居然能忍耐棍打、承受呵斥、接受挨饿,默默避开,绝不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张兄对爱人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学着哈啰,没有火冒三丈,选择了隐忍。他解释,那并不是懦弱,而是理解包容。理解包容有时是问,有时是不问。宽宥的背后,是对爱的信任与付出。

  后来谣言不攻自破。张嫂子抱着哈啰痛哭一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是哈啰的隐忍拯救了她的心灵。哈啰是一条宠物狗,它沉默,并不代表它的懦弱;它回避,并不是它的清高;汪汪几声,并不是它的屈服。张兄感慨,生活是一道不定项选择题,选项有很多,但都是围绕主题展开叙述的。有时候,不是听不到议论,而是选择装作没听见;有时候,不是看不到背后的家伙,而是选择装作没看见;甚至有时候,不是不想解释,而是欲辩已无意义。坦然面对,时常持有一颗隐忍的心才是人间正道。

  他抓着哈啰的前爪,哈啰进他退,且退且说:“从单位到客户,我每天得变着法子让人家高兴,只有哈啰每天变着法子让我高兴。说白了,只有在哈啰这里,我才觉得我有点人样。”

  我无语。

  责任编辑:肖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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