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又一次抚慰人间

　　春风，却永远也吹不到一个人近前。

　　你活着的时候，决心把自己的肉身，当作投向暗夜的

　　炭火。片羽之光只为映照

　　内心的江山。

　　可长安城春天的草木，比暗夜还要深……

　　如今，在巩县故园

　　你终于活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再不用奔走于那个，满目疮痍的人世

　　一路咯血为诗了

　　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吧

　　站在你从未去过的高处。

　　俯身向下，几只灰色雀鸟，穿过时代稀有的光线

　　仿佛你千年之前的愁苦，倏忽间便不见了踪影。

　　二

　　你走过太多的路

　　而每一条道路都是晦暗不明的。

　　不能怨你。你的一生恰好暗合了一个朝代的兴衰

　　就像一条洪流，最后来到崖边

　　总有无法抵挡的赴死般的坠落。

　　裘马清狂，纵歌丛台的青春模样是

　　生命中一颗易逝的晨露吧

　　张开的翅膀，还没有跃上枝头

　　便匍匐在低处的人间。

　　你走过太多的路。葵藿之心

　　家国之念，却从未曾在颠簸、罹患中，与你失散。

　　灌醉你的那些浊酒，依旧浑浊不堪

　　没有了好时节，春天的一场好雨也只能是

　　一场凄风苦雨。

　　偌大的长安城，对于你，注定是小小的囚牢

　　你在里面兜兜转转，甘愿用十年时间

　　独对仕途上，那片无望的冷月

　　就像你甘愿用一生的时间，活成天地间的一个腐儒

　　舍身入得污泥

　　并用满纸悲情的诗篇，一路揣摩着，世道人心。

　　三

　　就算再细小，羸弱的事物

　　你也能看得见。

　　譬如当你过津口时，于生死困顿中的白鱼儿

　　是幸运的。它们不小心被你的一片恻隐心

　　惦念，并在一首诗里

　　不死。密实的渔网还横在水面

　　雾气铺开，无边的空茫……

　　你所遭遇的，离乱之祸

　　何尝不是，人间一张硕大的苦网？

　　你爱着世上的一切：

　　你爱你的妻儿

　　你爱千千万万的妻儿

　　你爱乡音

　　你爱饱受战乱的异族的子民

　　你爱夜半逾墙的老翁

　　你爱辚辚、萧萧的车马声

　　你爱曾经如沐春风的大唐国运……

　　可一个即将衰落的王朝

　　到处都是白了头的荒草，它们又一次，垂过

　　大地颤动的双肩。

　　四

　　我还不能轻易说出

　　萧萧而下的落木；

　　我还不能轻易说出一个诗人的

　　生之苦楚。

　　那些苦，我是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

　　就像今夜，我安然地坐在千万间广厦中的一间

　　吃着价格不菲的晚餐，沐浴

　　人间温暖的灯火。

　　没有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愁苦

　　没有上山拾橡栗、雪中挖黄独茎块，为一家人

　　活命的悲情。

　　今夜，我与朋友说起你

　　无须再去到你艰难跋涉的山河里，寻你的足迹了

　　今夜，只要坐在一盏孤灯下，让夜风

　　漫卷起诗书中，那颗沉郁顿挫的星辰……

　　今夜，我与朋友说起你

　　也说起，我的那些无关痛痒的文字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羞愧的了

　　除了语要惊人

　　除了悲悯之心

　　我灵魂里缺失的，还有很多很多。

　　五

　　公元770年，日夜不息的湘水终于载不动

　　一只飘荡的小船了。它如一颗黑色的尘粒，终于凝固在

　　茫茫水波中……

　　但你永远都不会睡去。

　　你看远处，众山之上，还有更高的去处

　　比如你用卑微的爱，爱着的那些卑微的事物

　　比如后面的人，一想到你，就抬高的目光

　　比如你把你的每一首诗，都当作生命中

　　一个灰暗、向上的石阶。连石阶上

　　细小的青苔，都义无反顾

　　返青。泛黄。只为头顶的天空。

　　……我要怎样地写下你

　　我要怎样在繁华盛世，走进那个被大风吹破的茅草屋？

　　古今无非是不一样的海天，慢慢变成了一色

　　无非是尚未远去的神圣，一次次撞击我们的心灵。

　　我仿佛又看到25岁的你，只身一人

　　仰望泰山之巅，临风高咏。

　　你可曾想到

　　你的寂寞身后事是：你的那些诗篇

　　已长成无数多的爱之林木。枝头的每一片针叶

　　仿佛都在诉说，你乘风而来的悲壮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