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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杏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河文学 热度: 15475
刘春玉

  大雨如注,天像烂了一样。十几天了,老天就是不睁眼。大街小巷似江河横溢,就连她住的这间小厢房的房檐也流水如瀑布。雨打在地上,倒像打在她的心上。天是灰的,心是沉的。

  现在,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把自己嫁出去。”

  房租今天就到期了,明天就要另点钱了。可钱在哪里?囊中羞涩,竟到了这种地步。都说一分钱能难倒英雄好汉,一点不假,何况她一个弱小女子。

  想到这里,她好像有些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本有份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虽然是临时工,在公办的幼儿园里当老师,但她已十分满足了。

  就因为她面对校长色迷迷的眼睛,面对他似笑非笑的丑陋歪脸,当他恶狼般扑向她的身体时,她只轻轻一推,其实哪里是推,仅仅是慌忙地一闪,让色狼扑了个空。色狼的头磕在了办公室内间卧室的床沿上。色狼的眼乌了,脸变了。

  第二天,校长就宣布:“临时工、农民工一律清退。”她既是临时工,又是农民工,清退是没商量的。可她没有了这份虽然少得可怜、却可养活他们母子的收入,今后她与孩子怎样生活?

  失业后,她四处打听想找份工作,可现在僧多粥少,到哪里去找?

  连天的大雨,更让她一筹莫展。挨到了这最后一天,唯一的办法便是把自己嫁出去。她决定去找老同学胡姐,这人心地善良,请她帮忙想法。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还不如那天让色狼解衣如愿。可又一想,要是那样哪还是自己?

  她想到这里,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对七岁的儿子说:“妈妈出去找工作。外面下着大雨,你别出去,在家等妈妈回来。”

  孩子撅着小嘴,有些不高兴。她也不顾儿子不高兴,急忙把裤腿一挽,拿起那把破雨伞,使劲地撑起来,推门冲进雨中。

  她本来有个家,说不上幸福,但也凑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男人好上了赌博,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输光了家中的钱,并连那住的房子也输了进去。她没少同他打架,直到一次二人争吵急了,男人拿起了柴刀朝她头上砍去。幸亏别人把她推了一把,她才闪过了去鬼门关的一刹那。从此,她知道自己嫁错了郎,便抱着孩子回到娘家。可娘家也不是久留之地。父亲去世,母亲又嫁。自从她母子回来,母亲另找的老头整天像个看门狗守在家中。她不爱看那白眼,便进城托人找到了幼儿教师这份工作。可是现在又遭变故,今后路在何方?

  她在胡姐家如泣如诉地讲述自己的境况,让胡姐也陪着掉了许多眼泪。当胡姐问她,男方岁数可大多少时,她咬了咬牙道:“三十!”

  胡姐立马道:“三十五呢?”

  她在心里暗暗骂道,你让我找老爸呀?她觉得两人怎么像在菜市场买菜,还争争讲讲的。她想说,底线就是底线。可一开口却软软绵绵地道:“见见面再说吧!”

  她现在十分庆幸自己说了个“见见面再说”,因为就是这句话,她预感将要改变自己的悲苦命运。当然,当时的“见见面再说”本也是搪塞之词,可今天真的一见面,她的心立刻颤抖了一下,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似曾相识,又觉得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她从小喜好诗词,古诗词也背了不少。但她觉得这是第一次读懂词人的这首词。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白发老头是哪一点打动她的心弦,让她怦然心动,最后点头同意。是他的脸?其实,他脸上的条条皱纹,就像当年最时髦的布料——条绒。看上他的眼睛?除了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他的眼睛里,她什么都没看清。可就是这么个人,当胡姐征求她的意见时,她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他姓李,她想叫他李叔,因為她对这个称呼太有感情了。

  可胡姐不让:“那不就有了乱伦之嫌吗?”

  她也诙谐地说:“不这样,不就讨你的便宜吗?”

  “便宜不是讨的,是你捡的。”因为他是胡姐的表叔。

  他很大方,当即拿出一百元钱,让她回去乘出租车用,她坚持不要。 胡姐道:“你家离这远,赶快回家收拾收拾,我和二叔也回家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们去接新娘。”

  一句话说得她脸红脖子粗。

  胡姐是体育教师,办事雷厉风行。她和儿子刚刚收拾停当,就率车队来了。说是车队,其实不过是一辆小型货车,一辆出租车。胡姐一见收拾好的家当,便问:“就这么点?”

  一个行李卷,一个破皮箱。如果说还有,那就是儿子的书包了。她点了点头,眼里有点潮。胡姐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

  车行到菜市场,她让司机停了一下,自己到市场用乘出租车剩下的钱,大包小包地买了好几包。

  胡姐一见,便笑道:“哎吆,你真抠门,行啦,二叔答应上美食城吃一顿的计划泡汤了!”

  她见胡姐没不高兴的样子,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还不是为你着想,整天减肥,就是不瘦。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哎呀,我的妈呀,还没进门就当家啦!”胡姐嚷道。

  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西餐大菜,她却把这桌酒席办置得有色有味,让大家赞不绝口。

  吃了一会儿,她起身去厨房又做了一道菜,端到桌子上,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又香又甜,又酥又脆。这时,胡姐对二叔说:“二叔,吃着这样的美味,您有何感想?”

  受到侄女启发,他意味深长地说:“这道菜以前我吃过,它的菜名叫‘甜甜蜜蜜。”

  话一出口,胡姐笑得前仰后合,嘴里嚼的差点全喷出来:“二叔,这是您今天说得最棒的一句话 。”说着还把一根手指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两划。

  这个动作,让二叔面红耳赤,他解释道:“这不是我给的,是苦杏——”

  刚说到这里,胡姐忙做了个叫停的手势道:“停!二叔,怎么不分时间,啥时都讲那苦杏的故事?”

  厨房里忽然“咣啷”一声,不知为什么新娘手中的勺子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勺子,大家看到她那吃惊的脸。她把头探出厨房急忙问:“谁?”

  胡姐道:“没你的事,你的任务是在厨房做菜。”endprint

  她不情愿地回转身,但仍扭头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二叔的脸。

  一会儿,她又做了一道菜,特意转到他的对面,边放菜,边用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他:“看,这道菜给个啥名?”

  他被看得有些紧张,手足无措,便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会给菜名,那个菜名是苦……”他一看侄女在那里使眼色,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看得他不知所措,看得他脸红了又红。她笑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这柔情似水的一笑,好似千种风情,要与斯人说。

  送走了客人,她又打发孩子去上学。她把桌子上的饭碗菜碟胡乱朝水盆一堆,便来到他的卧室。他有午睡的习惯,现在已进入了梦乡。她坐到床沿上,又一次仔细地端量着这个男人。当她目光落在那苍白的头顶时,她看到了枕头旁边放了一轴画卷,她拿起画轴,把它挂在墙上,一副水墨画便呈现在眼前:远处是隐隐约约的高山,一枝含苞待放的杏花占据着画面的上半部。杏枝下面坐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身边放着一张小炕桌,上面放着水杯。炕桌旁边放着一个水桶,洁白的包袱盖在上面。

  她看着看着,一大滴一大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了下来。嘴里一声长叹:“噢——”

  她的哭声把他惊醒。看她正注视着画轴并泪流满面,他忙起身解释道:“你别听我侄女瞎说,其实我与苦杏就是一对忘年交。当时我已四十多岁,她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我只是看这个小姑娘聪明好学又懂事,但家境贫困,我就资助过她。你千万别多心,别的什么也没有。”

  她擦了把眼泪,上前偎依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我心里明镜似的,哪会有疑心?”

  听了她的话,他心里释然道:“那为什么哭了呢?”边说边为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珠。

  “我高兴的。我为找到了一位善良、可靠、有才华的男人高兴得流泪。”

  听了她的解释,他也来了兴致,紧紧地把她拥于怀中。

  她抬起头来,一脸幸福,一脸激动。她勾着他的脖子像个撒娇的小孩:“我让您讲讲苦杏的故事。”

  “你爱听?”

  “爱听。”

  “你不吃醋?”

  “醋陈酿久了,不就是一杯美酒吗?”

  “好,我讲!”

  他与苦杏是在集市收税时认识的。一天,他与他的同事到市场收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正在卖杏子。他的同事见了马上要去夺她的篮子。小姑娘一边用身子护住篮子,一边央求说:“叔,叔叔,您是毛主席的好干部,俺是贫下中农。俺娘有病。俺还等这几个卖杏钱给俺娘治病呢。”小姑娘看对方不理她,又把哀求的目光移向了他。

  他便拉了把他的同事:“算啦,挺可憐的,也没卖几个钱,以后再说吧。”于是拉扯小姑娘篮子的人松了手。

  小姑娘朝他们边鞠躬,边连声说:“谢谢,谢谢!”

  从此,他每当看到小姑娘在那卖杏,便领着同事绕到别处去。

  小姑娘的学校离他办公室很近。从此,小姑娘常到他办公室里玩。有一次,小姑娘看他桌子上有本《唐诗宋词三百首》,便向他借去看。一个星期后,小姑娘来还书。他问小姑娘怎么不看了。小姑娘抬起头,闪动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说:“我能全背下来。不信,您考考。”

  他就真的考了考她。他说出题目和作者,她马上背诵起来,一首也不错。他真佩服她的睿智与聪明。

  那个年代,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背诵那么多诗词实属罕见。他告诉她,小时候背的东西入骨,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与她约定,她每背一首诗,他就奖她一支铅笔。背诵十首诗,他再多奖一个本子。她把搜集的古诗词、现代诗、外国诗,都抄下来背诵。半年下来,她的语文水平有很大的提高,俨然一个小诗人。从此,他们成了忘年之交。

  有一天,小姑娘来告诉他:“我不能读书了,我家的杏树被砍倒了,本来卖杏子是个进项,靠它支撑着过日子。没有了杏树,花啥?”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

  他见她哭得很伤心,便说:“没了杏子,你可卖大碗茶呀!”

  她深思了一会儿说:“俺这里穷,哪有人喝得起茶?再说那东西太贵,本钱太大。哎——”她忽然一拍脑袋,破涕为笑道,“不卖大碗茶,可卖糖水呀。赶集时,我打上一桶凉水,加上一点高锰酸钾,和上一点糖精,水就是又甜又凉的糖水了。赶集的人渴了,一二分钱就可解渴。”突然她又沮丧地说,“可从哪儿买糖精呀?”

  有一次,他进城,托朋友买了一包糖精和一包高锰酸钾。当他送给她时,她高兴极了,和他拍着手掌道:“您真够朋友!”

  这年冬天,他患感冒直咳嗽。她知道了,叫她妈做了那道“甜甜蜜蜜”。她说:“李叔,您咳嗽时,就吃一块蜜块,又香又甜,保证就不咳嗽了。”那个年代物资匮乏,肉、油、糖、蜜是很贵重的。

  后来,她拿来十元钱来还买糖精的钱。他说:“这些钱你留着读书用吧。再说,你给我的‘甜甜蜜蜜我还没给钱呢。”

  突然有一天,小姑娘跑来找他说:“我的美术老师教我画了幅《苦杏》。我的乳名叫苦杏,我在作业本上画我自己在市集上卖糖水的情形。后来老师就画了这张送给我。”她说,“李叔您千万替我保存好。”

  后来,他被调到另一公社工作。不久,小姑娘的母亲领她改嫁外地了。此后,他再也没见过苦杏。

  讲到这里,他看到娇妻已泪流满面,便说:“就这些,真的。”

  她点点头也说:“真的。”

  “那你哭啥?”

  “我为我找到了一位好心人而流泪,为苦杏的悲苦命运而流泪。苦杏一辈子都会记着您的。”她把头依偎在他的身边,她觉得,他就是山,他就是水。以前她是靠山山塌,靠水水流。现在所有阴霾一扫而光。天是阳光灿烂,她的心也是阳光灿烂。她突然有了女人的那种冲动,她把身子扭了扭,紧靠在他的身边,伸手要给他解衣。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嘴朝窗外示意道:“等……”

  她为自己的冲动而吃惊、羞涩。她忽然想起她冒雨到胡姐家时,胡姐的一句话:“熬不住啦!”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幸福而又顺从地让他握着自己的手道:“俺知……”说到这里,脸像块红布,是害羞?是激动?她自己也说不清。endprint

  吃了晚饭,她麻利地把厨房收拾干净,又到儿子房间打点儿子睡下,便提着暖瓶,拿着凉水,来到他们的卧室。

  他已换上了睡衣,坐在床上,好像在等待什么。她什么也没说,放下洗脸盆,倒了些热水,先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把他的脚抬起来,脱了袜子,慢慢地放入水中。

  水温暖了他的脚,也温暖了他的心。他看着她低着头,两手不断地搓揉着,他心里痒痒的,暖暖的,甜甜的。突然他想,她怎么知道我晚上有泡脚的习惯?他想问她,一见她洗得认真的样子,又把话咽了下去。泡完脚,她给他擦干,才起身去倒洗脚水。

  回来时,他已经躺下,睡衣丢在一边,红红的被面映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她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漫出渴望的光。

  她知道后面要发生的故事。她忽然害羞起来,而且是满眼满脸的羞。她心里在责骂自己:今天怎么了,已生过孩子的女人,倒像未出阁的大姑娘。她抬起头来,却不敢迎接他那火辣辣的眼神,不敢掀被,不敢看他那裸露的身体。她羞怯怯地上了床。但她脱裤的动作却很慢,就像是去洗温泉,下水时的情形:先把脚伸进水里,再慢慢地把大腿身子浸入水中。

  她刚躺下,他便把她拥于怀中。她索性“大”字形躺着,如同一块面团,任凭他恣意地搓揉着。她的心就像小时候荡秋千,忽而高起,忽而低落,满脸的羞涩一荡而尽。伴着她的是幸福,是甜蜜,是陶醉。她那丢失十多年的爱,尘封多年的情,终于又找回来了。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她历尽艰辛,终于迈出了囿于成见的笼子,找回了爱,找回了幸福,找回了如水的柔情。

  想到这里,她要去抚摸他,可刚一伸手,他便翻身下来了。失败让他特别懊恼,他皱着眉头,像做错事的孩子站在母亲的面前,准备让母亲训斥。她知道他的心理,她理解他的处境。她从一答应这门婚事起,就有了这种思想准备。虽然她心里也有惆怅,也有遗憾,但仍把他拥于怀中,说了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扳开她的手,“忽”地坐起来。她连忙给他披上衣服。他两手扳住她的肩膀,忙问:“你也懂诗词?”他好像找到了知音,两手又握住她的手,问道,“啥时学的?”

  她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她手指剜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小时候,小时候学的东西入骨,一辈子都不会忘。”

  显然他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特别赞同地说:“对对,小时候学的入骨,一辈子也不会忘。”

  她又把他拉入被窝说:“你愿听,我天天背给你听。” 他兴奋地点点头,她小声背了起来,“世情薄,人情恶……”

  不一会儿,他便打起了鼾。她叹了一口气,便去想自己的心事。只见她微闭眼睛,嘴里輕轻地叨念着:“瞒,瞒,瞒!”不知是梦语,还是背宋词,还是在述说自己的心事。

  他把他结婚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在京城的儿子。儿子有些吃惊,但又不好问,便打电话问胡姐:“我爸怎么闪电般结婚了,这个女人怎么样?”

  “怎么样,你回来看看不就清楚了。现在,你这个新妈,雄心可大了。她说,不能白吃闲饭。她要办家庭幼儿园呢!”

  “是吗?”对方显然不信。

  “不信,你就回来看看。”

  儿子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他们一进门,见父亲正在弹电子琴,一个小妇轻歌曼舞,正带领着十几个孩子在客厅里跳舞。小妇体态丰盈,面容白皙,双眸乌黑,腮上的笑靥像两朵杏花瓣,白里透红,不笑也生出了许多妩媚,唯有开阔而美丽的前额,深刻着光阴碾过的痕迹。屋内歌舞升平,笑声一片。

  听了父亲的介绍,儿子与媳妇很礼貌地鞠躬叫了声:“阿姨”,转身又让他们的孩子叫“奶奶”。

  孩子抬头望了半天,才说:“阿姨好!”一句话引得爷爷大笑。

  她也笑着把孩子抱起来,走进客厅,来到众多小朋友身边。她对小客人说:“你告诉这些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小客人真的介绍说:“我叫明明,从北京来,回家来看爷爷奶奶。”

  明明一介绍完,她立马领着小朋友鼓掌,并说:“你们听,北京来的小朋友,普通话说得多标准,多好听呀!我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说好普通话。”

  只一分钟,明明就融入了这个新家庭里了。他高高兴兴地与小朋友玩去了。

  儿媳佩服地说:“阿姨真的不寻常。”

  父亲说:“她有一颗不寻常的心。”

  儿子也点了点头。

  她从客厅回来,便道:“我赶快给孩子们做饭,打点他们吃饭。今天咱们让你老爸请客,到美食城吃一顿。”

  一句话,一件事,就让大家心里像吃了蜜。儿子拉着父亲的手说:“爸,我们祝贺您。”

  儿媳也拉着她的手说:“阿姨,我们祝福您。”

  窗外,柳枝露芽,杏蕾初绽,春意盎然。

  当儿子第二次回家时,已是老爸结婚第三个年头了。她是开着轿车去车站接京城的客人的。而她的幼儿园规模也越来越大,经营非常规范,已经成为拥有一百多名教职员工、一千多名学生的大幼儿教育中心了。

  三年三大步。从一个家庭幼儿班,发展到如今全市最大的幼儿教育中心,事出有因。那是幼儿班成立不久,有一次,她领着孩子到公园游玩。有一个学生丢石头打水鸭,她制止了。回来后,为了教育儿童爱护小动物,她开了个主题班会。为了形象教育,她把那个学生打鸭的情形画在黑板上,而且画得惟妙惟肖,并写了“某某同学打鸭”的字。接着她讲了:“我们要爱护公园的一草一木,要爱护小动物。我们与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家园。”

  等她再来上课时,那个同学在座位上哭。她上前问道:“老师刚才的批评不对吗?”

  “对。”

  “那为什么哭?”

  “他们给俺外号。您画俺打鸭,课后他们叫俺‘打鸭。”

  她一听明白了。原来是自己无意中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她马上对全体同学说:“今天,我在批评这位同学时,自己也犯了不文明的错误。我画这位同学画像,写上他的名字,还写上‘打鸭二字。这不但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还侵犯了这位同学的名誉权。这是我的错误。”她马上走下讲台,来到那位小朋友面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说,“希望你原谅。”endprint

  她这举动引起连锁反应。凡是刚才叫这个同学外号的,都纷纷给他鞠躬道歉,并保证再也不叫外号了。被叫外号的同学破涕为笑,向老师鞠躬,感谢老师对自己不文明行为的批评及教育。

  她对这件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使她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有了质的飞跃。她自学了《教育学》和《学生心理学》从理论上充实自己的教育教学水平。

  从此,她教的小朋友犯了错误都会做自我批评。孩子们把这个好风尚,又带到家中,使家长从心里认可她的教育方法。

  正好有一个教育局干部的孩子也在这个班。他调查了这个幼儿班的教学方法和教育形式,认为这位幼儿教师的教育理论和教育水平都很先进,便提议并帮助她把一个因生源缺乏而调整下马的小学的房舍租赁下来,办起了幼儿中心。

  参观完幼儿中心,小两口感慨万分。儿子道:“支撑这么大的一个学校,还能悉心地照顾好父亲,阿姨真不简单。”

  儿媳评价道:“美丽的女人千千万,又美丽又善良的女人不多见;又美丽又善良又自信的女人,简直是世上的极品。阿姨就是这样一位又美丽又善良又自信的极品女强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当年的这位女强人已是花甲之年。花白稀疏的头发虽还整齐依旧,但蛾眉凤眼,粉鼻杏腮,已大失春色,就像春暖的杏花,原本含苞蓓蕾,红艳娇嫩,现已残花将尽,片片于流水中漂浮。她的老伴也已是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

  她把幼兒中心的一切事务交给自己带来的儿子打理,她只是顾问和监督。她一心放在对老伴的照顾上,用心,悉心,精心,吃喝拉撒无微不至。每天晚上,她都得背古诗词给他听。

  有一天晚上,她正在背古诗词,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眯着眼睛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她笑了,笑得那样开心,亲切地说:“二十多年了,你还能不知道我是谁?”

  二人都像打哑谜,谁也没说破。他扶着她的手,渐渐进入了梦乡。

  他突然病倒了。当京城的儿子、儿媳赶来时,他已是弥留之际。他用眼神把儿子召到身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叮嘱儿子说:“我……遗书……”话还没说完,头便一歪,告别了这个他十分留恋的世界。

  她慌忙回家说拿送终的衣服。

  儿媳把男人拉到一边说:“阿姨急匆匆地回家,是不是为了爸的收藏?”

  男人虽瞪了妻子一眼,但自己的心里其实也有些疑惑。

  在火葬场,当儿子抬父亲遗体时,手扶父亲的胳臂处,觉得好像下面有件东西。包遗体的毛毯缝口正好在这里。儿子伸手进去一抽,一件画轴由一洗白纱包裹着,展现在他的面前。画轴刚一打开,掉出一张白纸,是父亲签字的遗嘱:“百年以后,我的一切遗产都由现在伴我半世的妻子继承。”

  儿子心里有些醋意,但又对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耻。他把胡姐叫过来,展现了遗书。胡姐道:“她是心底无私呀!”

  儿子手拿着遗书道:“留下吧,这是父亲的遗愿。”

  胡姐道:“你知道该怎么做。”说着便把画轴展开,《苦杏》的画面展现在二人面前。胡姐指着底轴惊奇地说:“你看!”

  儿子习惯地抚了抚眼镜,一行清秀的小楷,墨迹未干:

  让《苦杏》伴君远行!

  后面的落款是:敬爱你的妻子——

  儿子与胡姐双目对视,惊奇地一齐念道:“苦杏?”

  责任编辑:邓雯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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