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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江河文学 热度: 15501
高士林

  我自醉黄昏

  说实话,我居住的这座莲花小城这几年的变化越来越大了,特别是绿化地带的扩张,几乎扩张到了每一幢楼宇的墙根处,曾经无人问津的那些“空地”、“闲地”慢慢地均被绿色与花卉所吞噬,就更别说湖岸桥傍了,整个一座小城,倒像是一个天然大氧吧,难怪人们都说小城是一座生态宜居城市,此话真的一点不假。

  这些天闲着,尽管秋凉给人几分寒意,但每个傍晚,我都会出门去转转,有时是在小区内,有时是在大街上,而最让我流连的还是莲花湖畔,以及湖上的小桥上……

  湖畔、桥傍,路灯掩映在绿树丛中,繁星般闪烁;杨柳依依,绵软的柳枝在晚风中招手,仿佛一群群玲珑的蝴蝶;香樟树泛着嫩绿油亮的叶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亭亭的莲荷在湖面上束拥,宛若一群群清新脱俗的舞女;整个一座小城仿佛被花蜜浸润过一般,无论走到哪里,空气中都充满了迷人的甜香味。从湖畔或小桥上走过,想必衣衫上渗透了树香花香,人仿若在香气中浮动。

  如果说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火、绿树花草给小城披上了一件硕大的华服,那么小桥两旁的湖则是小城明亮且灵动的眼。每每站在小桥上听湖水在桥下轻轻流淌,那细柔的声音飘荡在小城夜空中,仿若迷人的小夜曲,弹拨着我的心弦,我的心头便会如湖水一般澄澈清明。

  湖畔及小桥上最热闹的时候要数夜晚。每当夜幕降临,湖畔及小桥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大人们的露天舞台。湖畔那不宽的场地上有爱美女人们的“最炫民族风”,有年轻人的“伦巴和恰恰”以及孩子们的溜冰场……

  最引人注目的是小桥边老人们的“卡拉OK”。不仅有歌手,还有小型乐队呢。吹笛子,拉二胡、手風琴的都是白发老者,最年轻的二胡手恐怕也已过六十岁了。别看他们一个个都上了年纪,但吹拉弹唱样样有板有眼。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每次驻足聆听他们的歌声、琴声,欣赏他们投入的表演,我都会强烈地感受到,人生最值得耐人寻味的年纪,莫过年老至黄昏。我想,当我老了的那一天,我也要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明月弄清风,我自醉黄昏。

  “东篱菊酒秋风过,满目唯留落叶频。”在小桥上转悠,时不时会有几片树叶随着笛子、二胡的伴奏飘落于我的周围,抑或我的头上。每逢此时,我会静默地站立,目光凝注那或青黄,或浅绿,或紫红,在晚风的轻抚下或静默或翻转着,不悲不喜。

  这些小生命啊,起始于青葱的春,绚烂于热闹的夏,陨落于丰盈的秋,我想,这也许就是它们洒脱一生的完满吧,一个美好的信念:纵使枯萎,也要寻一方净地清池,飘零如画,成诗……

  其实,人生一世,本是一道风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葱郁时枝繁叶茂,凋谢时心静安详,岁月如桥下流淌的湖水,悠悠流向唯一的彼岸。既是如此,我们何不自在逍遥,尽览一路风景?然而,大多数人却被自己的欲望所劫持,眼里只有遥遥的目标,全然忽略了湖畔绿柳扶风的雅致,薄雾岫云的曼妙,忽略了小桥边字正腔圆的韵律,白首相嬉的洒脱……更不知道,生命里有着太多的不期而遇,每一个都是不可复制的美好。

  凉风起,寒霜降。但我的心头很安详,因为我懂得了无论我们身处何时,无论获得什么,都是人生的财富,都值得我们好好珍惜,无论生命如何大起大落,抑或平淡如水,都是人生的过程,都值得我们尽情洒脱。

  在城市落地生根

  一天,我与朋友在一座茶楼喝茶。给我们泡茶的女子身着一袭素色旗袍,外形俊逸高挑,面容淡然姣好,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高贵之气。我们一问,才知道她原是一所知名音乐学院舞蹈系毕业的,且学茶道已近五年了。怪不得如此超凡脱俗,原来她有着茶艺的熏染,又有着舞蹈艺术的根基啊。她本是清江边一女子,经朋友介绍,来这座城里与朋友一道开了茶楼,也许是喜欢茶道,或许是更喜欢这座城市的缘故,她放弃了当初对音乐舞蹈的选择。她说:“这是一座宜居城市,发展很快,我想在这里找一个家,就算是在这里落地生根吧。”

  她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想起前不久与友人到过的一家小吃店,小店不大,大约有十来个台面,生意却红火得耀眼。店主是一对外来的年轻夫妻,女儿刚上初中,夫妻俩耿直心善,做生意实诚得很。客人菜点多了,他们会说吃不了的,少点两个,结账的时候主动去掉零头。最让人感怀的是店主的女儿,高高的个子,看上去比同龄孩子要成熟懂事。平时只要有空闲,她就帮忙端菜盘、抹桌子、搬酒瓶,见事做事。小姑娘话不多,但遇到顾客总是满面的笑容,一落空就在一旁安静地写作业。本来店主打算让女儿回老家读书,可那姑娘不愿意,说在这里有她最要好的同学,有疼爱她的老师,她想以后做这个城市里的人。小女孩的话把我们都给逗乐了……

  “老板,能给我们抚一曲吗?”朋友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看了看身后摆放的一架古琴,不觉也有一股听琴的兴致跃上心头,连忙附和着朋友。

  “当然可以。”泡茶的女子微笑着应许,很快请进一个秀气女孩,女孩白净的脸,大大的眼睛,穿着一袭粉红色旗袍,也许这“旗袍”是她们的职业服,然而,穿在她的身上却仍然透着一股子学生气。于是,待她刚刚坐定,我便好奇地问她多大了,她说刚刚十八岁。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年龄啊,想必她正在读大学吧。女孩告诉我,她是河南人,从小跟母亲学古筝古琴,想将来做一名琴师,可是家里经济条件差,父母供不起她读大学,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只得自个儿出来打工赚取学费。我问她为何不到沿海城市去打工?女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羞涩地看着我说:“我喜欢这座城市,这里有子期遇伯牙的故事,是知音之城,我要好好地干,争取在这里做一点成绩,做出一点名气,多赚一点学费,读完大学后,也在这里找一个知音,安一个家。”女孩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像两片彩霞飞过,显得十分妩媚,楚楚动人。又是一个喜欢这座城市的外地人,我端起茶杯叩了一口茶,暖暖的,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头。后来女孩又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女孩最后说:“我要为自己幸福地活一回。”说话间一曲《高山流水》从女孩的指尖发出,溢满整个茶室……

  是啊,近年来,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的外来务工人员越来越多,似乎各行各业都有他们的身影,就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落在了适应他们生长的土壤里,生根发芽,长势喜人,给这座城市平添了一抹浓郁鲜亮的绿色。

  看着,听着,品着,想着,我一时间恍惚起来,仿佛不是在茶楼品味这苦中带甘的香茗,而是在品味这座城市的变迁,品味这座城市改革开放以来的跨越、历程与梦想的追逐,品味这座城市建设发展趋势给人以与日俱增的幸福指数。

  悠悠琴声,若微风拂面,透过袅娜的茶雾,我分明看到了那些喜欢这座城市的人们如花的笑颜,他们正用最美丽、最挺拔的姿势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灵魂的栖憩地

  那日,我出差到西部一座城市,当汽车途经一处熟悉的岔道时,我的心突然一动,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喊司机停车。沿着这一岔道过去,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便是我梦里常常萦绕的出生地——武汉城郊最偏远的一个村子,罗汉洲。也许是心血来潮,或许是久存心底的那种本能的思乡情结的泛滥,我便萌生了要去看看的愿望。

  于是,我改乘了去罗汉洲方向的车。汽车沿着河道向南,拐弯,过桥,过沟,向东……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便站到了我的老房子的大门口——那满是岁月沧桑的楝树下的高台上。

  据父亲说,老房子所在地的高台是整个村子的最高点。洪水无数次地洗劫我的村子,可就是爬不上我家老房子的台坡。因此,在父亲眼里,我家的台坡可是一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父亲常给我讲,那时台坡前是一条小河,离河不远便是沉湖。爷爷为了躲避洪水,带着一家人从芦苇丛中的瓦屋台迁到了罗汉洲,来罗汉洲不久就让不足十八岁的父亲自立门户,于是,父亲便选择了这块亲水的宝地,并用一担一担的泥土垒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坡,在这个高高的台坡上安顿了自己的家。从此,我便与这个台坡有了永远的情结。

  我走近老房子的大门,用手摸了摸挂在门上的那把早已生了锈的铁锁,不觉泪水慢慢地模糊了我枯涸多年的双眼。这可是我肉体与灵魂的源头,是我洒满童真童趣的天堂,是我为承继父亲的心愿,我人生的第一起跑线所在啊!轻抚铁锁,一种久违,一种感恩,一种思念在我心中泛滥,就像此刻,夕阳已经挨近了湖面,在湖面上溅起了血一样的鳞片,让静若处子的湖春情荡漾。不同的是那泛着血色一样的鳞光,让我的村子有了甜蜜与安详。它让鸡鸭归栏,它让牛儿们站在自家的台坡上反刍一天的得失,它让孩子们丢下一串串的疯逗声,它让轻骑撞击农具一阵阵地敲击我的耳鼓,它让煤气灶上的火焰瓦蓝瓦蓝……这就是我的村子,我生命的源头啊!可我所熟悉的事物、熟悉的人物怎么减少了许多许多?

  不曾想,那年,为了放飞我的理想,我带着妻儿,带着几箱泛黄的书,带着那支从不堵塞的鋼笔,离开我的老房子,离开我的村子,这一离开,竟然导致我,乃至于我的儿女,以及我未来的孙儿们与这个村子的联系慢慢地减少。虽然,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总在不动声色地指向一个方向,我的老房子,我的村子的方向,而且随着岁月的积淀,逐日明晰;但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在时光为我铺设的道路上奔波,在逐日复杂的心路上徘徊,是离我的老房子,我的村子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我着实无以解析。今晚,我要是能有一个答案,那该是多好啊!

  当夕阳沉入湖底仅有几缕余光牵挂时,我来到了父亲的墓地。父亲的墓地离老房子不远,就在老房子后边的台坑旁。那是他生前自己选择的一块亲水的地方。2001年的夏天,父亲走完了他艰难坎坷的一生。作为长子,我责无旁贷要为父亲安息之地的建筑开基。我手持铁锹,挖掘出了第一锹泥土,然后由泥瓦工们精心地建造了一个墓穴。在一片痛哭与哀悼声中,父亲的骨灰盒被轻轻地放进去,从此,这个水泥建筑的墓穴就成了父亲永久的安睡之地,任何人都无权且不得去惊扰他的梦境。

  摸了摸父亲的墓碑,我突然理喻了我这些年来在外奔波,这些年来在文稿纸上写、在电脑键盘上敲击,多么类似于在泥土里的埋葬啊!我用我的笔、我的电脑,埋葬着我的喜、我的怒、我的哀、我的乐,埋葬着我经历的人、经历的事,埋葬着我过去的痴、我过去的情,埋葬着我的所得、我的所失,埋葬着我的所思、我的所想,埋葬着我的颤栗、我的幻梦,埋葬着我的顿悟、我的灵感……这种埋葬不正是另一种灵魂的安宁吗?它不仅替我的儿孙们保存着一个又一个他们不曾经历的往事,保存着他们渐渐不再涉足的村子和我那满是斑痕的老房子,让我的灵魂有了栖息的地方,安宁的所在。

  原来,写作是在让逝去的岁月永恒,是在让无形的思想变得有形啊!

  天空渐渐地黑了下来,一弯新月不知何时挂在了那棵树梢上。这是我儿时的月儿吗?我好想问一问墓中熟睡的父亲,但我没有,我不愿惊扰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太累了,他在生前告诉我的东西已经很多很多,余下的应该由我自己去寻找答案。譬如,村子里的人怎么吃上了长江的水?村子里的道路什么时候都变成了水泥路?村子里除了我的老房子,别家的怎么都成了小洋楼?村子里的女人怎么越来越年轻漂亮……这一切事儿的发生,父亲正在墓地里安睡,他如何能知晓?

  我离开父亲的墓地,回到老房子。左邻右舍听说我回来了,都来看我。长者们与我家长里短,显得无比的亲近,而小孩们对我的出现感到那样的陌生,正如我对他们感到陌生一样。也难怪那位37岁中进士离家出任,86岁方回乡的贺知章老先生感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乡音未改,人却老去,岁月悠悠,世事沧桑啊!

  送走了乡亲,我轻轻地打扫积满尘埃的房间,铺整好积满旧梦的床铺,我想,今夜一定会做一个好梦,一个美梦……

  责任编辑:邓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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