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女儿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我昨晚说的话,可有词不达意、欲盖弥彰的地方。
临近中午我是躺在床上接她从外地打来的电话的,她说,妈,你好点了没?我一会就到你那里。本来我像是缺水的、蔫了很久的,这回听了她的话,像是叶子马上立起来的苔菜,活回来了,嘴里却说,别回来呀,你千万别回来。心里却转动心思,赶紧到火车站去接她。
我想起我妈妈,除非她病到不能下床,否则她一定会和爸爸一起摇摇晃晃挣扎着到医院,再除非是医院盛情挽留,否则她还是不会给我们打电话的。病痛不计前嫌,他们是自己的防护带,他们有自己的底线。我则悻悻地替自己开脱,我妈妈有五个儿女,一个事情可以重来翻去说五次,而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穿、说疼痛,那是完全情有可原的事情。
我还清楚知道她爱吃的饭菜,只是她离开我这么多年,三年高中三年大学,我拉着她手的时光简直就像雨后的彩虹一样稀少,现在城市都看不到彩虹了,我的胳膊经常挽着的是空荡荡的风。我不知她味口变了没有,再看看我瓢盆遍地、缺油少盐,自从她走了以后我疏于管理的厨房,我实在不能保证我能做出一顿像样的饭菜来款待她。
在火车站,她见到我一下子扑了过来,一连声问,妈妈怎么样了,我担心死了。
我领她到餐厅,她说,妈妈这么破费啊,我饿死了,早上没吃饭。服务员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她一边喝水一边说话,我一早晨起来慌乱收拾东西,我室友问我干什么,我说回家看妈妈,妈妈心口闷,喘不过气。我的室友们都说,那得赶快回家看妈妈,星期一的课我们帮你请假。谁说现在的独生子女自私、冷漠,那是人们总爱用挑剔的眼光审视他们,太希望他们完美,有一点缺点我们就惊慌失措地把它们放大,好多东西都是交流出来的。家长们都爱犯自以为是的毛病。其实他们不是这样。我昨夜的手机一直都没有关,我担心听不到妈妈的声音。她边吃边说。
吃完饭在我叫服务员过来之前,她把鸡头挟到一个空盘子里,说,鸡头里有重金属,妈妈不要吃,她把鸡脖子也挟出来,说脖子里腺体有毒素,妈妈也不要吃,她把鸡翅鸡爪子也挑出来,说,妈妈牙不好,也不要多吃,剩下的东西放在冰箱里超过三天你就倒掉,妈妈不要太节省。
中午到家,天热冲澡,她说我给你擦背。她拿着搓澡巾,擦得很慢,很轻,专注地像在看一件东西,现在的大学生气力是差了点。我想起我给妈妈擦背,像搓澡工一般用力,我就这么搓啊搓的,搓了几十年,妈妈的腰变粗变下垂了,妈妈的身架变宽了,妈妈的个头塌陷下来了,那一小堆肉不知道什么时候固执地拱在妈妈的后背上,像是我搓上去的,妈妈被我搓老了。如今我和妈妈一块去洗澡,我站在水龙头下,她坐在水龙头下,矮矮的松松的一堆。我给她搓背,总是擎住劲,我怕把她搓垮。如今这个女孩像擦镜子似地擦着我的后背,她专注地盯着镜子看,她在想什么,她以后会想起什么。
洗完澡她先到房间里去了,是她外公外婆常来住的房间,一张大床,席子早被我擦得光亮。收拾完东西我站在客厅里,我本该回房间午睡,却想睡到她那张大床上去,我躺在床上,她欢呼着打个滚滚过来,热热的胳膊和小脸贴着我、倒向我,像她小时候的时光。我轻轻推门进去,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米八的床头并排放着双肩包、化妆品袋、抽纸、手提电脑、一摞书,女儿趴在一个打开的资料上,她的小腿折在半空,足踝在我面前晃动。我悄悄地想走回去,她一回头,说,妈你想干什么?我说我看你睡了没有。我轻轻把门带上,门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傍晚我早点回来,她说妈你要买件衣服,我们去逛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的生意真好,灯火通明着,在光洁的地板上,她在我左或右,我们眼睛望着别处,她长长的胳膊不停地荡在我的胳膊上,她的手指终于柔柔地勾住我的手指。刚才在街上走,我们的胳膊像一个架上的两条长瓜,经常晃荡在一块,毛茸茸的,像要触电,我总想起小黄鸡或她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但是我们家族上辈人的触觉就有点愚钝,感情含蓄。我从未揽过我妈妈在街上走,也没有搀扶过她,即便现在,除非过马路,除非上公交车,除非一定要搭上一只手或一双手,过了那个险要关口,那只手就立马缩回去,我总是让妈妈自己走。明知道搭上一只手感觉肯定不一样。但是我们从来不能明目张胆地示爱。我们都太含蓄。如今这个女孩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像一只小宠物的爪子轻轻搭在我的手上,有一种羞于见人的慌乱。我不知道是怎么反手抓住她的,我与她又一同走在光洁的地板上。
她放开我的手,说妈妈你要试衣服。她总是叫我试。我得做出样子给她看。对好的食物没有占有欲望了,对好的衣服也同样是,衣服是衣服,人是人,人心不鲜活了,什么衣服也扮不出靓。在试衣间,我轻轻撩开裙角一边,我在看我的小腿,有一块像血管扩张又像要静脉曲张,它们已发出暗示,想要征服我了。
她心目当中的妈妈,知性,穿着职业装,脑门光亮,发髻高挽,涂着口红,信心满满走向大楼。下班和三俩闺蜜在小酒馆或咖啡屋说着知心话,轻轻地摇晃着高脚杯。妈妈稍稍胖一点,富态,皮肤白,珠光宝气,妈妈整晚微微在笑。她让爸爸能带出去,能让她在室友面前有面子。那是韩剧里的妈妈。
到底一件衣服也没买。因为我实在没有大的场合要去,也没有让我焕然一新的人物要见,似乎也不是买衣服的时机。现实中的妈妈常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即便现在也是。一晚上想的只是牵手,只有她遗憾。
晚上回来冲完澡,照例她先回房间。我收拾完东西,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夜的深处没有一点回声。我轻轻地推门进去,双肩包依然朝我开着,它还在兜售它的东西,东西这么真实醒目,她的小腿折起,足踝在我的面前晃动。我想走出去,她说,妈,你早点睡,我要考试,再看会书。我走回自己的房间,一页一页翻书,书页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动,直到她先睡。
第二天下午我早回,送她到高铁站。一整天总想着要回来看她,终又克制住。在候车厅,我们在铁质椅子上并排坐下。空气中流动着一种躁动不安。她的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我的头也靠过去。我们用这种方式来抵御不安。火车一阵一阵无声地从大玻璃透视墙飞过,她的头轻轻摩挲我的脖子,轻轻地拱着,试图想要寻找什么。终于,列车员说:“列车马上就要检票。”人群乌拉一下长高了许多,好多人和包快速涌向闸机口。我们俩在同一个时间站起来,她一把抱住我,我则轻轻拍她的后背,她的后背平平的削瘦柔软,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连同贴在她后背的长发,直到人群所剩不多。她背着硕大的双肩包,走到闸机口,票塞进去,吐出来,她走出闸机口,转身向我挥手,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没有找到我,她略带失望地逡巡一阵,和她的双肩包一同消失了,她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闸机口开,闸机口关,闸机口不再动了。闸机口不知道什么叫铁石心肠,闸机口不会受伤。
妈妈是个美人,岁月请你不要伤害她,下面还画一个娃娃的脸。这是母亲节她送给我的微信。现在你已消失在闸机口的另一端,我怎么能相信岁月。
四外爹的爱情
如果一个人的眼泪可以填满太平洋的话,那么这块麦地已经被几个太平洋淹没了。先是老头子带着两个女儿三人在坟墓外面哭,后来是爷两个在坟外哭,后来是老头子一个人在坟外哭,不几年老头子一个人也进了坟墓。只留一个儿子在外面了,儿子愚钝,不哭,这个年轻庄稼汉的心被茅草堵住了,流不出眼泪,就像墙角的烟囱,被茅草堵住了,冒不出白烟。
这块土地会吃人,不到几年吃进去了四个,四座坟墓在平坦的土地上,像笔架山一样排着。
最先被这块土地吃进去的是我的四外奶,这个女人命真是不好。
早些年结婚的时候,四外爹就不同意,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是像一只头羊要参加决斗时,竖着杈角,抵死不同意。四外爹的爹当然不答应,他说,儿子,我知道你看不上她,可是你以为你是谁,还是洋学生吗?你是一个“右派”,是“反革命分子”了,你看咱家这么多年,被斗来斗去、翻来翻去的还有什么?儿子,你也是三十几的人了,总得让咱们见见孙子的面吧。要怨就怨你爹,怨那些书,是那些书害了你。
四外爹家是正宗根正苗红,几代贫农,跟地主、资本家、反革命分子有不共戴天的仇。他的爹一个字不识,但是出于一个老农民对读书人的向往,或者是出于一种对更高生活的向往,送儿子去读书,小时候在村里读,长大了到镇里读,后来考到县里读。外面兵荒马乱,学校散了,他回到家里来,在本村的小学任教员。这么过了一两年,乡公所找四外爹谈话,说看中了他,有文化学识高,让他做乡里保长,并给了一纸公文,那是对一个文化人的最大殊荣。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四外爹从来没上过任,他继续教他的书,上面找他谈一次话他支支吾吾的,再谈一次话他是磨磨叽叽的。逼得紧了这个读书人意志也还算坚决,逃走了,一个人在外头过起了藏头缩面、狗一样的日子。还好不久他就回来了,那块土地上的风向又一次变了。他回来继续做他的教员。再后来斗地主,地主斗完了,斗富农。地主、富农凑不够数量,完不成上面硬性指标,村里人在乡干部的使劲启发下,终于把四外爹的事给挖掘出来了。所有人都说他干过保长,而且是伪政府时期的保长。村民们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把他供出来,那个指标就可能落到他们头上。他成了一条隐藏最深的蛀虫,一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他从此走上了一个“右派”、“反革命分子”应该走上的路。
四外奶家穷,个子矮,人胖脸也大,嫁了几次也没有嫁掉。她们家看中四外爹的人,白净高挑,自愿将女儿送来做“反革命分子”的老婆。
结婚那天,四外奶穿着大红袄子走过来,十几里的路哩,人像背着一个大红稠被包似的气喘喘地进了家门。那个盛粮土罐既漏底又漏亮的家庭一下子就被喜庆装满了。四外爹被人牢牢控制住,不许跑。四外爹的爹说,去,给新媳妇端洗脸水。四外爹不动,四外爹的爹就发火,抬腿要踹儿子,四外爹才极不情愿地拿起洋皂,端起早已准备好的洗脸水。所有看热闹的人也都像递洋皂似的把这个消息一块一块向外递,只不过手法极快,全村人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四外爹给新媳妇递洋皂,端洗脸水了。递了洋皂,端了洗脸水,就说明新娘是新郎的意中人,是诚心诚意对人家好的了。
那个时候四外爹的主要任务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运动,接受任何一种形式的批斗。会上的、街上的、站着的、跪着的、挂牌子的、戴帽子的。四外奶主要在田间。不论什么时候四外爹回家,或是闷在屋里一天不出来,四外奶总是准时给四外爹递洋皂,端洗脸水,给他递馍,递稀饭。村子里的媳妇只是日日三餐给男人们端洗脸水,没有谁三餐递洋皂的,洋皂也是要花钱买的嘛,但是四外奶日日给“反革命分子”递洋皂,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四外爹的这种日子要熬到老的时候,有些“右派”、“反革命分子”平反了!“右派”分子一拨一拨到县里找,四外爹瘦弱的影子、花白的头发、热切的眼睛晃动在其中。
一拨一拨的“右派”分子都摘掉帽子了。四外爹等了又等,名单里还是没有他。一个“伪保长”毕竟名气大,他要能平反了所有“右派”都得平反。在四外爹等到绝望的时候,矮冬瓜一样的四外奶病倒了,四外奶不是等病的,她只知道人要赶着日头起,傍晚撵着群羊归,季节可不等人,等能等到什么,她是真病了。女儿儿子们挖蚯蚓、挖壁虎、找蜈蚣做单方,也没能留住她的命,那个背着大红稠被包进家门的四外奶像个气球似的,一天一天在泄气,最后渐渐干枯掉了。
四外爹果真补到一大笔钱,要是四外奶还活着,可能是想也想不明白,有些钱竟真是可以等到的呢。
女儿们给爹日日端洗脸水,但是那块洋皂始终放在墙角,再也没有人动过。
四外爹哭了,不知道他哭什么。这不是个秘密,全村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她,一辈子不屑和她说一句话,不正眼看她一次,不给她花一分钱,当然也不会想她心里想什么。这样的女人作为媳妇身份死掉,死了一个少一个,不稀罕。但是夜里有人听到四外爹的哭声,后来全村人夜里都听到了。
大女儿接替了娘的身影活动在庄稼地里,她每天中午都会到娘的坟头上哭。终于有一天中午人们没听到她的哭声,她爬在坟头上睡着了。四周的庄稼刚刚打过农药,那些药物可能看她太伤心了,悄悄在她身边聚拢,她呼吸着它们,就像呼吸着娘的气味一样来到娘的身边。
二女儿得了和娘一样的病,老头子是拼了命也要治好她的。钱是花掉了,可是病越治越重,最后还是不治而去了。
老头子在三座坟前呼天抢地地哭。他想,他要是不平反就好了,他一回到家还是有人给他递洋皂,端洗脸水,女儿们还会围绕在他的膝边爹长爹短。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就把她们统统都带走了,他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是肯定有某种关系。也许她们就该在他的“右派”岁月中出现,他一旦不是了,她们就得离开他。
他就是带着这种疑问去找她们的,他要和她们在一起,在那个世界里继续过他平淡但惬意的日子。
表舅的一生
曾经有几个土堆是在我年少时的眼光中堆成的,我见证了那漫天的风沙,见证了一堆人在麦地中间的忙乎,等到他们带着半截黄泥腿离开时,麦地中间崛起了一座山。这是个重大事件,那块土地不再是单纯的土地了,里面又种下一个人。
那个比周围一般荒草堆都要高些的土墓是我表舅的。是我母亲的表兄,关系远了点,我母亲是小姑娘时,外婆时常带她回到娘家,特别是开学时从他那里拿些学费,不是借,没有钱还。等到表舅孤老一人时,他就时常拄着一根棍子,路边随意捡的、或者是被牲畜的嘴随意拱断的一棵什么树,在太阳不打招呼悄悄向西边滚落的时候,他也不打任何人招呼悄悄向西边城里滚,太阳可不会等人,太阳早早回家休息了,表舅还一人在路上走。到八九点,他才走到目的地,那根棍子靠在我母亲家的一堵墙边,他坐在巨大的影子里默默地流泪,他像一只从泥地里走出来的猪或狼,头发和胡须连在一块已结成泥饼状,脚上看不出穿的是鞋还是树皮,应该是鞋。他像几天没吃东西似的,一把接过我母亲手中的汤汤水水,迫不及待地用嘴吹,他的整个脸就埋在热气里。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虽是其貌不扬,但高大有力、能说会道,是一个有能力的庄稼汉。要不表舅妈怎么能看上他。在我印象里,表舅妈是一个少有的美人,我认识她时,她那时候有三十多岁了吧,头发黑黑的、梳着光光的在脑后窝别成发髻,脸盘圆白净,上身总是穿着蓝土布对襟大褂。她活在漆黑、白净、毛蓝里。我从来没看过那么白净脸盘的人。她个头不高,手脚伶俐,走路轻快,说话细语,脸上总是带着和那个乡村不相匹配的笑。这和表舅形成鲜明对比。表舅说话是惊天雷,舅妈就是茅草琴。表舅有三个女儿二个儿子,但是表舅有办法养活他们,他比一般庄稼汉有思想。表舅妈一辈子只在屋里、院里忙,自己生一窝孩子,院子里还有一窝争食的大猪小猪,还不够她忙的。
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去他家。每次去时,表舅妈都在热气腾腾的锅屋转,灶下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榆木疙瘩火,灶上是一团一团的热乎气,大雾中只能看到她土布蓝的身影,她会给我们每个人盛一碗滚烫的豆脑,放在屋正中短腿的木桌上。豆脑不好喝,我不喜欢,可是她总是一遍一遍地催,生怕别人说她手艺不好似的。表舅不在家,她忙完人吃、猪吃,就一个人抱着磨棍,推那院中的两爿老石磨,石磨又老又懒,可是从凿纹中还是淌出点点滴滴的白浆,白嫩白嫩的,表舅来家时,豆浆已被点成豆腐,表舅在全村人吃晚饭前,挑出去卖。
女儿们在喇叭声中,被热热闹闹吹到了婆家,媳妇们又在喇叭声中,被热热闹闹迎了回来。日子就像门前的老柿树,虽然青一年红一年的,但是总是有盼头的,有盼头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好日子总是有期限,就像流过沟渠里的水没有什么原因,说没就没了,我的表舅妈突然死了。秋收秋耕后,表舅领着舅妈到城里来看病了,在医院妇产科门前,已是满头银丝的舅妈难为情,死活不肯进去,那个庄稼汉蹲在墙角,用平常骂牲口的声音骂她,她才乖乖进去了。后来医生、母亲、表舅合演了一场戏,从没演过戏的母亲把台词背得很顺,医生演完下台了,表舅演技真拙劣,当场就砸了锅,人先是抽抽搭搭的,后来哭得像个没人收管的驴子。中午在我母亲家,吃饭时一桌人头都低着,像是夹块菜、盛勺汤都能点爆什么似的。吃完饭,儿女们也都赶到了,开了一辆四轮拖拉机,将娘和老子拉了回去,说一家人晚上商量商量再说。晚上合家吃了一顿饭,半夜里,表舅妈把一整瓶农药喝了下去,这个不多言的女人用这个不可多得的办法把自己给医治死了。
那个总是穿土布蓝衫的人,到死脸盘还是那么白净,她怎么就不显老呢。
之后表舅就在两个儿子家,这家吃吃那家喝喝。可是邻居们不久就知道,这家饭故意硬,那家饭故意软,这家故意辣,那家故意咸,肉钝、米硌牙,这家锅脏,那家地脏。
儿子们央求爹,少说两句,都是一样饭菜。
爹说,我不骂他们,他们不长进。
儿子们又央求爹,要说在家说,莫要在外说。
爹却只跟外边人说。
爹要的是当爹的感觉,爹的权威,他觉得他们应该像老婆子一样听他的。
最后改的是儿子们,既然爹不给面子,也不要怪儿子不给面子了。于是两股力量像牛似的,顶起来。
他到哪家,哪家就没有好日子过,这是儿子们的话。于是儿子们商量,给爹足够的粮,让爹自己吃。
表舅那时才六十多岁,像日头样虽已西斜,但还有余辉,像老牛样虽拉不动草车,也还有些脚力,自己吃就自己吃。
表舅自己在门口扎扫帚卖,无需本钱,院后到处都是荆条、铁扫帚苗。表舅一把一把地扎。
卖掉一把扫帚就喝掉一把扫帚,卖掉十把扫帚就喝掉十把扫帚,扫帚天天卖,酒天天喝,醉了大冬天也不进屋,大门开着,人就在一堆碎砖头、横七竖八的荆条、几把尚未完工的扫把头上睡,牛还趴着睡,狗还蜷缩着,可是他不,就像一把用旧了的绳子捆不住的大扫帚,大张着两腿。别人把他抬进去,他不肯,一个劲骂抬他的人,骂完就哭。
儿子们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爹不喝酒的时候,有时也站在门口骂,常常是因为在他眼前飞的那只大红公鸡不见了,鸭子又少了一只,他疑心是媳妇偷吃了。亲家爹来了,老头子就一心一意坐在自己堆满破烂的床上等,日头偏西了,儿子们还不来叫他吃午饭。
爹骂他们是白眼狼。儿子们说他是世界上最难缠的爹。
他们的日子总是隔着一只鸡、一只鸭、一地的鸡毛。日子里总是有风,把这些东西搅得沸沸扬扬、四处乱飞。
后来爹不骂儿子了,他骂鸡,鸡上锅台,掉了一锅台毛,把屎拉在了锅里。他也骂狗,狗把粪便拉在饭桌边。他尤其骂老鼠,煮好的饭里总是有老鼠粪蛋,捡也捡不净。女儿们给他做的寿衣放在墙角的棺材里,几天前翻出来一看,袖头处有一窝毛洞,他多半认为是老鼠干的,但也不能排除黄鼠狼,他觉得它们是天打雷劈的。
他也骂自己的老婆子。骂老婆子什么不管他了,什么都不问,自己享清福去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常常到城里来,也不去逛街,哪儿都不去,直接到我母亲家。
后来儿子们知道了,不许他来,说在乡下丢人还嫌不够,还要到城里来现眼。从那个时候起,表舅的眼就变绿、变亮了,他像一只狼会走夜路了,天越黑眼越亮,再晚总能摸到,牲口、狼是不会迷路的。白天不让来,夜里来还不行吗,夜里来夜里再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舅死的时候可风光了,可不就这样活了二十多年,连儿子们都认为他死不了的时候,他却突然死了。那一年夏天雨水大,儿子们的屋子在陆地中央,老头子的一间半屋在水中央。儿子们在台基下开阔的水面上给老头子搭了一个尖顶棚,上面覆茅,四面开放,外面的四根棍子是樯基,里面的四根棍子像一个驴子的四条腿,又瘦又长,摇摇晃晃站在水中,上面驮着一个凉床板,已经不能下地的老表舅就躺在上面。表舅年轻的时候也没钓过鱼,他用大网撒,用长柄细网的木推子推,老了的时候,儿子们给他建了一个钓鱼台。表舅就是在体验水上生活时突然去世的。
老头子开丧送殡时风光无限,喇叭唢呐吹得比他结婚时还要敞亮,比表舅妈去世时请的人还要多,晚上唱小戏子,全村男女老少都往那拥,这个村子很久没发生什么事了,这件事情把全村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表舅的棺木被漆得黑红黑红的放在大儿子家的墙角,表舅躺在堂屋正中,人还没入殓,只有一盏马灯在草棚头上照着,所有人都去听戏去了,还向往常一样,这些事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别人的热闹是别人的,一会别人回来,该吃的照吃该喝的照喝,他只管照例远远地看着。老鼠还从他的脚边跑过,不知道这次停下来了没有,谁也不知道他穿的那件衣服,究竟被老鼠咬了多少个洞。
一个硕大的土堆终于盖住了他,他再也不会乱说,用袖头抹他红肿的眼,瘸着腿乱走了。
村子里终于少了一个多余的人,太阳照下来,村子似乎宽敞明亮了许多。
那个硕大的土堆似乎有点张扬,可是一年又一年,它就是见长不见倒。
责任编辑: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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