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哗哗的海涛拍醒了。潮水一旦涨到塘脚,我的床就一下一下晃。我的小屋建在海塘上,就是一条停泊在海边的船。我常被海浪摇睡,也易被海涛拍醒。
窗外白茫茫的,我揉眼数塘下的船。我是看船的,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数塘下的船。海水混浊,波涛起伏,晃荡的船像河里游动的鸭子。我数了三遍,数字都不一致。吃饱了撑的,我骂海钓客。海钓客夜里陆续回来,吵吵闹闹引诱我竖起耳朵听。海钓出力不讨好,钓来的鱼从来不值船租,是个赔本的买卖。疯子也有清醒的时候,我担心海钓的疯子突然清醒了,不再海钓。我儿子买了条钓鱼船,就锚在塘下,用于出租,还没有赚回买船的钱。海钓客回来,一路相互嘲讽调侃,我估计有人钓得少,但搞不清少到什么程度。我被他们害得睡不着觉,早晨醒来头晕眼花。
塘下的船在波浪中晃荡,我闭了眼等待潮水退下。
海面上响起哒哒声,一条大船在远处驶过。我睁开眼,以大船为座标,分两片重新数,九条,是九条,没有错,我儿子的船在中间。
该回的船都回来了,我放心了,开门慢慢走到屋外,面朝海洋尿。我的尿经过海塘的石缝,流到塘下。想到混浊的尿将汇入大海,我头脑清醒了,挺起小腹,让断线的尿滴滴进海塘的石缝。
吱嘎吱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辆自行车向海塘上骑。我转身看,骑车的是个陌生人。潮水涨平了,不是海涂捉蟹时候,我警惕了,注视着骑车人。自行车近了,他弓着背,头发花白。我害怕被他撞,故意咳了两声。
他抬头看我一眼,下车推着走近我。他穿黑灰的长裤,米色的旧茄克,脸上有不少老年斑,我估计比我年轻不了多少。他对我笑笑说:“我来钓鱼,海钓。”
我好奇地看他渔具。车架上绑着可伸缩的细鱼竿,车把上挂蓝色塑料桶,里面装着两个盒子,想必是鱼饵和饵料了。车篮里还有个塑料马夹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我见过真正的海钓者,对他轻蔑一笑,嗤之以鼻。
他望了望浊浪滚动的海面,又望望我的小屋,撑好自行车。从车篮里拎出马夹袋,晃晃说:“中午饭,怕晒,给我放一下。”
我笑了笑,同意了。我孤身一人,他来陪吃饭,傻瓜才拒绝。他弓着背,走进我的小屋去。屋里放着臭马桶,半夜我拉屎了,还没有把马桶踢到床下去。我有些尴尬,跟着他回屋。
他跨进门观察我的家,流露出惊讶之色。我的屋子小得可怜,就六七平米。东边被一张窄床占据了,饮水器、脸盆架、煤气灶和小水缸挤在西边,窗下是两斗桌和一把竹椅子。小电饭锅、酒、碗盆、装油炒花生米和豆腐乳的罐头瓶散放在桌子上,像一群老弱病残的散兵。我跟他笑笑,扶着床沿,将马桶移到床下,指指塘下的船,告诉他:“我是看船的。”
他向里迈了一步,将马夹袋放在桌上,对我竖竖大拇指,退出小屋,取了鱼竿,拎上塑料桶向东走。
我泡了方便面,通过东墙的观察口看着他。他走出百来米,回头望一眼我小屋,放下塑料桶,装上鱼饵,将鱼钩甩进海里。塘下应该很浅的,除了小跳鱼,没有鱼可钓。我觉得有意思了。看船的生活单调乏味,退潮时看海涂的小蟹和跳鱼,涨潮时看海浪,偶尔海鸥飞来觅食,算是对我的额外照顾。他新鲜出炉,滑稽地在我眼皮下海钓,我怎能放过。我吃完面,草率地冲洗一下碗。将椅子拖到海塘上,向东坐着看。
海风徐徐的,海浪缓缓地滚动,潮水在慢慢地退。他低着头,望着海塘下,也不拎拎鱼钩,很久才抬一下头。我感觉他是个糊涂的初学者。
太阳爬高了,潮水退了下去,塘脚下露出湿漉的海涂。我看不到他的浮标和鱼饵,但我知道肯定搁在某个地方。他依然低着头,没有动。我怀疑他脑子有病,这个年龄容易脑子有病,好像叫老年痴呆。在没有水的泥涂里海钓,相当与缘木求鱼了,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人容易乐极生悲,我高兴过头了,口水呛进气管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听见了我的咳嗽,发现潮水退了,钓饵搁在海涂上,梦醒似的甩了甩头,侧头看我。
我站起来,扶着塘壁咳。他扭头望望海洋,趴在塘壁往下看。我咯出了一口痰,吐到塘下的海涂上,呼吸顺畅了,也趴在塘壁看。塘壁是石块砌起来的,有三米来高,塘脚堆着零乱的护塘石。我年轻时攀爬过,现在想都不敢想。
他脱了鞋,挽起裤管,远远地跟我笑过,提着塑料桶和鱼竿,一手抓塘壁,爬下去。千万小心呵,我瞪大眼睛瞅。他慢慢地后退,我感觉他的脚抖了。
他终于下了海塘,我松开握紧的拳,在塘石上擦了擦,我的手捏出了一把汗。
他走过护塘石,跟我眨眨眼,走进潮水里,将鱼钩甩进海。海浪向他奔过来,他后退了两步,还是被浪头追打了,他弓着背,跳了一下。海浪打湿了他的裤腿,他对我咧咧嘴,低着头看着前面的海。
他有些可爱了,我又坐下来看。
潮水又退下了些,塘下的船搁在海涂上,不摇了,像一个个入睡的婴孩。他下鱼钩的地方又没有了水,又往下走,将鱼钩甩海里。海鸥飞来了,在他头顶盘旋。他挥动细长的鱼竿赶海鸥,海鸥呀呀地骂着,飞向远处。他又将鱼钩甩海里,低头看浮标。
潮水在慢慢退,他追随着潮水走。
我没了耐心,回屋给自己弄吃的。我在电饭锅里蒸了三根茄子,烧了雪菜小鲳鱼,倒了一点花生米,酌了一小杯土烧酒。我每天都要喝一点的。医生叫我解酒,不喝酒我比死还难受。我以前喝半斤,现在喝一小杯。
我准备端酒杯,他走进小屋来。他已经清洗过,裤腿湿淋淋的,穿着黑色旧皮鞋。我探头张望塑料桶,他侧空桶给我看,嘻嘻地笑着,不像老年痴呆的人。
我指指他的马夹袋,示意该吃饭了。他放下塑料桶,走近桌子。我将自己移到床上,抬抬手,让他坐椅子。他坐下解开马夹袋,取出中午饭。他带的是油煎带鱼和雪菜烤笋。
我举举酒瓶,问他要不要来一杯。他摆摆手,挟一块油煎带鱼放我鱼盆上,说:“带鱼是我姐煎的,你尝尝。”我指指桌上的菜,意思是让他随便吃。
他没有急着吃,看着雪菜鲳鱼说:“年纪大了都想叶落归根。我姐原先住城里,姐夫去世后,就想回老家。她在长河花园买了房,装饰得挺漂亮的,两室一厅。长河花园你知道吗?”
我跟他点了点头。长河花园是长河镇最漂亮的房,就在长河边,我看见过,但没敢进去。
他又说:“长河花园离我近,十分钟就到了,我姐三天两头来看我。我老婆死了,儿子和女儿也都进城了。我姐回长河住,一方面是叶落归根,另一方面来跟我作个伴。”
我抿一点酒,用筷指指他面前的饭。
他扒了一口饭,啃了点油煎带鱼。他有一个好姐姐,内心有种自豪感:“我姐是个好人,我困难时她经常接济我。我有一儿一女,孩子小时候家里穷,没有衣服穿,读不起书,全靠我姐接济。”
有这样一个姐真好。我笑眯眯地望着他,为他高兴。
他说话的兴致高了,他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福气,我姐本来也是普通的人,嫁给一个军官,随军了。我姐夫是部队的团长,转业回城当干部,在商业局,工资蛮高的。自行车缝纫机紧俏的时候,别人买不到,我姐夫有办法弄到票。”
我抓起一粒花生米,塞进嘴,对他刮目相看。
他吃了一大口饭,挟了一块笋,吧嗒吧嗒咬着说:“我姐不是我的姐。”他口腔里有饭菜,声音有些含糊,我吞咽嚼烂的花生米,疑惑地盯着他看。他将嘴里的饭菜咽下了,补充说:“我姐是我老婆的姐,我没有姐,老婆的姐比我亲姐还亲”。
噢,我感慨了一下。
他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夸她的姐。这么好的事怎么轮不到我?我呷了口酒,挟了点鲳鱼吃。
他将最后一口饭拨进嘴后,端起菜盒,将剩下的雪菜烤笋连汤倒进嘴。笋很占位置,他的腮帮鼓鼓的。他一边咀嚼,一边站起来整理空饭菜盒,放好马夹袋,吞下饭菜说:“我再去钓一会。想钓条河豚。我姐见过河豚鲞,没有见过鲜河豚。”
河豚有什么好看的?城里的女人真怪。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河豚鱼。河豚圆滚滚的,头和背有青青的花纹,肚皮糙糙的乳白色,在鱼里算丑了。
他出了我的小屋,径直向东走。走出百来米,又挽起裤爬下海塘去。我想他毛病可能间歇性的。我拍拍椅子,坐到椅子上,美美地咂了一小口,一小杯酒我得喝小半天。
二
朝霞似火,海钓船躺在海涂上还没有醒。小沙蟹从洞里钻出来,竖起眼睛瞅瞅,大摇大摆地在海涂上走。小跳鱼从洞里钻出来,探头探脑的,像个顽皮的孩子。我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它们,感觉还是有些伴,不是很寂寞。
一条跳鱼突然跃起来,跳向沙蟹群。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睁大眼睛看。吱嘎吱嘎的自行车声近了,海钓者走进小屋,放下中午饭。
我觉得他又得徒劳一天,站起来对他说:“你应该去内河钓。”
“啊,你说什么?”他没有听清。我指指塘下锚着的船,又指指遥远的海,比划着说,“海钓要租船去外海。”我看过真正的海钓客,他们都年富力强,穿专门的衣服鞋子,有专门的渔具和鱼箱。
他理解了,问:“坐船出去要钱吗?”
我伸出手,屈了中间三个指,摇了摇。租船出海每人六百,人少包船再加钱。他疑惑地望着我摇动的手,不屑地说:“什么呀,要六十,我才不花冤枉钱。”
他怀疑我做推销了,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跟他保持距离,他爱在海涂钓就海涂钓,爱徒劳就徒劳好了。
他出了小屋,取了渔具和塑料桶向东走。我没有跟出去看。我知道他会脱鞋挽裤腿,攀爬下海塘去。有的病无药可救,我没有必要替他捏把汗。
潮水在轻吟浅唱,他走进了我的视线。我的窗面向大海,他走进潮水就到了我的窗外。他将鱼钩甩进海里,弓背看面前的海,像在给海难中死去的人默哀。我懒得注意他,低头看海涂上爬的沙蟹,跳的跳鱼。
海浪匍匐前行,在他面前开出朵朵白花。过不了多久,我又抬头看他了。他比沙蟹和跳鱼大得多,站在那儿醒目突兀,容易把我的视线吸引过去。
潮水在涨,匍匐前行的海浪,淹到他的膝盖。他拖着鱼钩退几步,望望天空的太阳,继续垂钓。
我看累了,闻到了一股酒香。我的身体有奇特的功能,打盹可以梦到酒的醇香。我开始弄吃的,淘了米,蒸六条梅鱼干,按下电饭锅。
潮水涨半海涂了,他退出我的窗外。我洗梅豆,炒梅豆肉丝。我动作慢,一餐只烧一个菜。
我酌上一小杯酒,他走进我的小屋来。他大概也闻到菜的香味,人体内都有个生物钟。
我坐到床上,将椅子让给他。他慢腾腾地取出饭菜盒,他的菜是油豆腐烤肉和炒夜开花。他坐下,挟块五花肉放我梅豆盆里说:“我姐烤的,我姐炒菜的手艺不错,你尝尝。”
我咬了一口五花肉,肉当即烊了。肉烤得又软又香,咸淡适中,火候到家。我赞赏地点了点头。他又挟一小块过来,我难为情了,摆摆手。他还是放在我的梅豆盆里,笑笑说:“昨晚我姐买了肉、油豆腐、白蟹和夜开花等,很多菜。我姐说昨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问我还记得吗?我一愣,想不起来。我姐说是她妹的生日。我把老婆的生日忘记了,很惭愧。我姐说忘记很正常,男人天性就粗心,以后特殊的日子她会主动过来。”
我笑眯眯望着他,有这么个姐,是你上辈子修的福。
他接着说:“后来我姐烧菜,叫我买啤酒。我姐烧好菜,我们一起喝啤酒。我姐喝一口啤酒,说妹太可怜了,没有享过福。我姐这一说,我想起了老婆,伤心了,眼泪流出来了。”
他真伤心了,木讷地坐着不动。我用筷子敲敲他的饭盒,提醒他吃饭吧,别想伤心事了。都这么一把年龄了,真有伤心经历也该忘记,更不能编个故事把自己弄得眼泪鼻涕。
他端起饭盒,默默地吃起来。
我抿了一口酒,瓣开梅鱼干,慢慢地嚼。他抬头看看我,又看自己的饭盒。饭已经吃掉一半了,他感到惊讶,暂停扒饭,举着筷说:“我姐可好了,叫我不要伤心,说她妹小时候可漂亮了。我姐带着她俩小时候的合影,拿出来给我看,真的很漂亮。”
小姑娘都很漂亮的,我点点头,表示相信。
他又说:“我娶老婆时她也很漂亮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漂亮,不知道打扮自己。”他痴痴地望着窗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我不催他吃了,怕他吃得飞快。他一上午在海涂跑上跑下的,应该休息一会。我端起酒杯,咂吧两下。他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我的脸上说:“我姐把她俩的合影放在餐桌旁,一边喝啤酒一边回忆童年。年龄大了都好回忆,我姐一回忆,老婆在我脑子里活了过来。我老婆生产时得的病,难产,生下女儿后睡不着,那时候我不重视,三个月后,突然发病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侧着头,仿佛还在昨晚。
我暂停梅鱼干的咀嚼,不让声音发出来。
他清醒过来,搁下筷子说:“我姐很后悔,说她不随军就好了,多照顾照顾妹,也许妹就不会发病。我姐说,妹太可怜了,后期活得太难堪。我老婆后来完全糊涂了,她除了知道吃,天天骂骂咧咧的,经常跑到大街上跳舞,有几次跑到儿子学校门口跳,衣不遮体,露奶子出肚皮的,很多同学围着看,弄得儿子想辍学。我姐那时候随军了,没有见过她妹的邋遢样。”
你老婆是精神病?我望着他,眼光抖动了几下。
他没有理解我的眼光,继续说:“我姐说着说着眼泪汪汪了。我心痛,不知道怎么劝我姐,就把老婆遗像拿出来。我老婆的遗像原先是挂着的,后来儿子有女朋友,返修房子时我把它藏了起来。我姐看到她妹的遗像破涕为笑。她说你看,她多可爱,生病后还清清爽爽的。我姐亲了妹的相片一口。我说再把她挂起来吧,我就停止喝酒,把老婆的遗像挂在墙上。我们昨晚说得多,吃得少,吃剩的我姐留给我,让我带来钓鱼。”
“你姐真好。”我忍不住夸。
他望着我说:“啊?”
“你姐真好。”我重复了一遍。
他看着我的口型,理解了。他说:“我姐是个大好人。她给我作了规定,每周钓鱼不能超两天,我听我姐的,一周钓两天,刮风下雨不出来。”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小口酒,塞进一筷炒梅豆。他低下头,一口气将剩下的饭和菜全吃进了。我惊奇地望着他,生怕他噎。他嚼咬几下,伸伸脖子咽下了,一边整理饭菜盒,一边说:“我再去钓会鱼,你慢慢喝。”
我指指饮水器,让他喝点水。他犹豫了一下,打开空饭盒,倒了点热水,试了试觉得烫,又加了些冷开水,一口气喝下了,就要走。
“你钓不到河豚的。”我想打击他一下,让他放弃徒劳的海钓。
他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塘下的钓鱼船,比划着说:“海钓客在外海钓,深海鱼多,可从来没有钓到过河豚鱼。”
他呆了一会,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这么肯定,鱼也会有无奈和疯狂的时候。鱼无奈和疯狂了,说不定就来咬钩了。”
他竟然懂鱼,我被他逗笑了。他望着我笑歪的脸,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三
春光明媚,潮水慢慢地退,我负责看守的海钓船都出去了,海涂上空荡荡的。一群孩子拎着挈桶,来抓沙蟹。海涂泥泞,没有海滩漂亮,但海涂也有海涂的好,有沙蟹有蛏子有泥螺,是渔村孩子的天然娱乐场。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下到海涂上,像倒了一筐青蛙,海涂一下子热闹起来。很快有孩子抓到了沙蟹,又有孩子被长脚蟹挟咬了,他们大惊小呼,我被他们吸引了,站在窗前看。
海钓人嗨了一声,走进小屋来。我感觉突然,木木地看着他。
他放好中午饭,忧郁地转身走。
我觉得乏味,转身看孩子们抓蟹。快,你们看,我抓到一只沙蟹王。有孩子举着抓到的沙蟹喊,四周的孩子齐刷刷望他手里的蟹,我也瞪大眼睛瞅。
他走进了我的视线,经过孩子们身旁时,瞄瞄孩子的木挈桶,摇摇头走到海里去。
他姐今天给他烧什么了?我的目光被马夹袋吸引过去了。人就是怪,好奇心一上来就欲罢不能。我解开他的马夹袋,打开菜盒看。他带了盐水虾和雪菜茭白。我盖菜盒,突然想起很久没吃茭白了。我的菜是儿子送的,儿子送什么我就得吃什么。我发觉茭白光滑白嫩,肯定是他姐做的。我想吃茭白了,口水在嘴巴里涌动。他开始低头垂钓,我抓起一块茭白塞进嘴。茭白真的脆嫩透鲜,我又抓了一块。我总共吃了三块,发现茭白和雪菜已经不成比例。
偷东西很羞耻,我害怕被他发现,用筷子将底下的茭白挑起来,让雪菜茭白恢复原来的样子。我扎马夹袋,放回原处,发现扎法和他扎的不一致。我的心跳加快了,解开后重新扎,扎了好几遍,还是扎不出他的样子。我烦躁地在屋里走了几步,终于想到了办法。我从儿子送来的菜袋里,取了一根青瓜,两只西红柿,放在他中午饭旁边,故意让青瓜压住马夹袋。我准备对他说,儿子送来的,自己家种,一起尝个鲜。
孩子们你追我赶,在半涂里找蟹洞,抓沙蟹。他弓着背,手握鱼竿,跟着退潮向下走。都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又想起了酒,开始淘米做饭。
我做好西红柿炒鸡蛋,抓蟹的孩子们上来了,他们说说笑笑争谁抓得多,谁抓的大。他们的身上有泥,挈桶里有蟹,脸上是喜悦。我觉得海涂真的好,不但陪孩子们玩,还给渔村人收获和喜悦。
我酌上一小杯土烧,他走进我的小屋来,脸色有点灰,感觉很疲惫。我斜了眼他的马夹袋,心跳快起来。他去抓马夹袋,发现上面的青瓜。我指指隔着养殖塘的村子说:“我儿子送来的,自己种的东西,你尝个鲜。”
他抓起青瓜看看:“很新鲜。”他对青瓜有兴趣,我示意掏点水,放脸盆里洗洗。他在水缸里掏了水,淋了一下,对折后啃了一口,将另一半递给我。我也咬了一口,放松了,欠他的我们已经两讫。
他一手拿青瓜啃,一手解马夹袋。他要挟虾给我,我坚决地摆着手,对虾我不感兴趣。他放回自己的菜盒里,没有去挟茭白,大概认为茭白是个普通的东西,没有必要跟我客气。他放下筷子说:“我昨天买了对虾,一半送给我姐了,我不能老吃我姐的,偶尔也得表示表示。”
是的,人应该有感恩之心,我跟他点点头。
他介绍说:“我姐很高兴。不是因为对虾,而是我的处世为人。我老婆死了二十年,我没有再娶,一个人把儿女拉扯大,都送去上大学。当然我姐接济过我。”他咬了一口青瓜,吧嗒几下说,“我姐说妹没有嫁错人,只是没有福气。我姐这么说,我心里难受。老婆的死,我是有责任的,我太大意了。我向姐道歉。我姐说她不怪我。我姐真的是个好人,她从不怀疑我是不是故意。”
他说得悬了,我不知道真假,放下青瓜看着他。他看看我,心情很沉重,也放下手里的小半段青瓜。
我呷了一点酒。他拿起筷子,划了划盒子里的饭,没有吃,转道挟了雪菜送进嘴。他没有发现茭白被人偷吃了,我舒了口气,抓起一粒花生粒吃。有些事,只要你用心,还是能够掩盖的。
他吞下雪菜,瞧我一眼。表情怪怪地说:“我老婆的死,是个意外。我老婆是河豚吃死的,二十年前,也许你听说过。”
我惊奇地睁大了眼,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男人,腰背耸直,面目清秀。他看见河豚眼睛一亮,丢下两元钱,抓起就走。真的是他吗?我专注地看着他。
他发现我专注地看着他,耷拉下脑袋补充说:“你认为我是故意的吧。精神病老婆吃死了,河豚是老公买来的,谁都会怀疑的。但我不是恶意,不是故意的。”
靠谱吗?谁信。我审问似盯着他,他乜我一眼,觉得更有必要说清楚了,轻声解释:“我也中毒了,舌头麻,手脚麻,站不住。我不是装的,医生敲过我的膝盖,反应迟钝。神经反射装不出来的。当时警察也怀疑,来医院问这问那。我姐看看我哭泣的儿女,对警察说,别问了,他自己也中毒了,不会是故意的。我姐听说妹死了,特地从部队那边赶过来。”
你姐真是个善良的人,我的眼光还是将信将疑。
一群海鸥落在浪花撒落的海涂上,他和我都扭头看。后面的海浪涌上来,海鸥飞起来,浪花散开后又落下。
他偷瞟我一眼,目光跳动着说:“我买时想到可能是河豚,我吃过河豚鲞,但没见过鲜河豚,听人说胆大的也吃鲜河豚。那时候我家穷,那鱼便宜。我是早市买的,来不及洗就去上班了。我在五金厂做工,五金厂离家近,午饭回家吃。我打算中午回家洗干净,烧雪菜。我老婆等不及了,她爱吃鱼,没有洗干净就烧雪菜,我回家时她已经开吃了。她精神有病不考虑别人,等我吃时只存下碎鱼肉和散鱼子了。我吃了些碎鱼肉和散鱼子,又喝了些鱼汤,她站起来,晃悠几下就倒下了。”
他说累了,喘出一口气,闭眼休息。
我轻轻咳嗽了两声,呷了一小口酒。
他睁开眼又说:“我姐说我不会是故意的,警察就不问这问那了。警察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警察改问河豚从哪里买的?”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故作镇静地指指他的饭盒。他捧起饭盒,吃了一小口。我端起酒杯小饮了一口。他望着海涂上飞飞跳跳的海鸥说:“卖河豚人是哪村的我不知道,面眼我是记得的。”
我将筷子伸进他的菜盒,挟了一块茭白,这是惊慌中的异常举动。我发现错挟了,脸腾地热了。我想我的老脸羞红了,想放回去。他看见了,将菜盒推过来说:“我今天没有胃口,你吃吧。”
“你吃,你吃。”我将挟来的茭白放进嘴里,尴尬地把他的菜盒推回去。
他往饭盒里倒了雪菜茭白的汤,勉强地吃饭。
“这个下饭。”我打开豆腐乳,挟一块给他,手在不住地抖。他点点头,就着豆腐乳吃饭。我吃茭白,可是吃不出鲜美的味道了。
他打了两个嗝,揉按几下肚子,将茭白雪菜倒在我的菜碗里,整理饭菜盒。
赶紧回家吧。我低着头在心里催促。他没有立即走,呆呆地看着我。我已经面目全非了,不仅老,嘴都歪了。我安慰过自己,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他羡慕地说:“你过得真幸福。”
是吗?我举举杯,又夸张地喝了一大口。
“我好想钓条河豚,再去碰下运气。”他抓起先前搁下的青瓜往外走。
我重新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喝,感觉辣辣的。酒还是以前的酒,却没有以前醇香了,酒里加入了他的阴郁和沉重。
海鸥满腹牢骚地飞走了,海钓者又在海涂上垂钓。
午后阳光照在海面上,海面和海涂升腾着雾气,风一吹,雾气飘荡,海钓者的身影虚幻起来,一忽儿大,一忽儿小,一忽儿左右飘浮。我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怪,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我试着不看他,呷了一小口酒,吃一块茭白,我的目光又在窗外了。傻子,我生气了,把杯里的酒全部倒进嘴里,抓起菜碗,将茭白雪菜泼下海涂。
潮水在涨,我就着豆腐乳,草率地吃了饭,躺在床上,不看海钓的他。但他怪异的身影还在我眼前。我喉咙痒痒的,时不时得咳嗽几下。
他终于上来了,取了饭菜盒,跨上自行车,骑得蛇游似的。他走了,我的内心依然被什么东西压着,闷闷的不好受。
四
夜幕降临了,我躺在床上,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我闭上眼,感觉他在窗外张望。我拉上窗帘,接着睡。
潮水在涨,海浪哗哗地唱着。我听见小鱼跃出海面,他站在浪头,拍打我小屋下的海塘。
有钓鱼船回来了,我点亮灯,为海钓客上岸照亮。又一条钓鱼船到了,又有一群海钓客上岸。第三船回来已是深夜,船主送走钓客后对我说,水富叔,其他船都明天回了,你安心睡吧。
我熄了灯,可是依然睡不着。潮水退了,我的床不再摇晃。我背时的耳朵异常灵敏,我听见跳鱼的蹦跃,小蟹的爬行,我的声音来自耳朵内部。我的头脑被他占领了,脑海里有一块若大的海涂,他弓背站在那里垂钓。
夜里没有睡好,我白天打盹。瞌睡时,我看见他在海涂上,但醒过来看又不在。
我接连几天没有睡好,酒也喝不下了,眼花心跳,走路不稳,还经常咳嗽。我儿子来送菜,劝我回家,不赚看船的钱了。我知道失眠的原因,必须等待他的到来。
他再来海钓时,我躺在床上。他的自行车嘎-嗒、嘎-嗒的,非常疲惫。他的嘴唇起了泡,老人斑反而不显眼了,似乎是脸面灰黑的缘故。他放中午饭时,手在不停地颤。我从床上坐起来,颤抖着指饮水器,示意他喝点水,坐下歇一会。
他迟疑一会说:“你怎么了?我带了水。”他没等我回答就出门取来水杯。他的水杯是金属做的,几个地方磨损了。他拧开杯盖,喝了一口说:“我喝茶水,喝白开水胀肚。”
“我没有睡好。你的脸色也不好,不要紧吧?”我坐在床沿,指指他的脸问。
“我睡眠也不好,不要紧的。”他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一小口水。
“累了别钓鱼,就坐这儿休息吧。”我含糊不清地说。他听明白了,来了几次以后,他习惯听我说话。他说:“鱼还是要钓的,休息一会再去。”
我对他点了点头。
他耷拉着头说:“昨天我姐和我商量河豚的煮法。我主张晒鲞吃,晒鲞吃安全。我姐主张新鲜煮雪菜,晒鲞过去吃过了,她想尝尝新的煮法。听我姐说新鲜煮雪菜,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老婆吃的就是雪菜河豚。”
我眼前出现了那条河豚,心跳也奔跑起来。那时我一个人捕鱼,捕上河豚时,它把腮帮吹得鼓鼓的,生着气。它有一斤多重,头和背脊有青色的花纹。河豚禁止上市,卖河豚毒死人可能要坐牢。我感觉那条河豚活了,游进了我的脑海,并在往下钻。我胸闷,喘不过气来,张大嘴说:“我,我就是那个卖河豚的人。”
他慢慢地抬起头,怀疑地审视我。
我喘出了一口气,指指自己,补充说:“我是卖河豚的人,我中风了,变化大。”
他惊呆了,望着我说:“你变化也太大了。”
“对不起。”我颤悠悠地站直后,微微向他鞠了一躬。
他也站起来,扶住我说:“这不怪你,你只为卖两元钱。那时候,警察要我买菜时留心,看见卖河豚的人报告。我没有真留心,不想害别人。”
“那段时间我不敢去卖鱼,躲了三个月。你也是好人,谢谢你。”我坐下后如实说,狂跳的心慢了下来。隐私是有重量的,有时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用谢,跟你没有关系的,责任在我。”他忧郁地望着我说,“这是意外,我姐也不怪我。她想吃鲜河豚,她说现在有河豚宴。河豚新鲜吃,有事吗?”
我不知道,摇摇头。我想我不吃,干嘛要冒这风险。
他苦笑了笑,又说:“我姐对我这么好,我儿女找工作,我姐都帮了忙。我得依我姐。我对我姐说,如果钓到河豚,就煮雪菜,你煮我先吃。我姐笑了,安慰我别老想她妹,明天要去钓鱼,晚上好好睡觉。我姐回去了,我睡不着,老婆倒下的一幕重现了,她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瘫下去。”
我点了点头。有的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自己的。
他还说:“我老婆河豚中毒是个意外,我姐不怪我。我姐一直这么说的,我想她内心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就不好说了。他并不是痴呆的人,我同情地望着他。
“我得去钓鱼了。”他又喝了一口水,站起来往外走。
“那边绕,那边绕。”我焦急地伸手向西,比划着。人得有感恩之心,他原谅了我,我得为他考虑。小屋西边有石头铺的斜坡,海钓客和孩子们都从那边上下。
他在窗口探头望了望,友善地笑笑说:“我茶杯也放你这里了。”他走出小屋,取了鱼竿和塑料桶,向西走。
我先在西墙的观察窗看他,他走下斜坡后,改在朝南的大窗看。他从钓鱼船的中间穿过,慢慢地走向东面空旷的海涂。在海涂觅食的海鸥惊飞起来,逃前不忘呀呀地骂他几句。
他跋涉到了潮水边,将挂上小蚯蚓的鱼钩甩向海里,弓着背站成鞠躬的姿势。他的隐私比我大,一时放不下。我望着他,希望海洋像一个巨大的湖,平静地留在原地。可是海洋不听我的,还是强硬地把他拉下去,又推上来。
我做好菜,他开始往回走,经过海钓船时,手扶船舷歇了歇。我感觉他在喘。
我多倒了一些花生米,拿出两只小酒杯,我给自己的酌满了,给他酌了小半杯。我想留他多呆会。
他进来了,脸色苍白。我指指椅子,叫他快坐。他坐下了,看到半杯酒,推向我说:“我不会喝酒。”
我用手表示很小的刻度,又把酒推了过去。他看看我,憨憨一笑,解马夹袋,取米饭和菜。他的菜是雪菜小黄鱼和炒包心菜。他看着小黄鱼,感慨说:“不知道啥时候能钓到鱼。”
我摇摇头,端起酒杯伸过去。他迟疑了一下,端起酒杯,跟我轻轻一碰。我呷了一点点,他学着我的样子,也呷了一点点。
我吃了一粒花生粒,他也挟了一粒咀嚼。
我喝了一小口,他也跟着喝了一小口。两小口土烧下肚,他脸色红润了,我感觉他是缺睡眠,没有大碍。
我挟清蒸小梅鱼吃,他挟雪菜小黄鱼。他的筷子刚碰到小黄鱼,戛然停住了。他说:“小黄鱼是我姐买的,她特喜欢煮雪菜鱼。”他把小黄鱼折断了,挟半条放我清蒸梅鱼碗里。我摇着手,让他不要客气。他端端酒杯说:“你这么客气,还请我喝酒。”
我抿了一点酒。他挟小黄鱼,小黄鱼露出了金灿灿的鱼子,他僵住了。
我咳嗽了一下。他的筷子绕开雪菜小黄鱼,挟了粒花生米,塞进嘴里。我希望他把心事放下,挟条小梅鱼给他。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河豚的毒是不是都在鱼子里?”
我点了点头。河豚最毒的是鱼子,所有的渔民都这么说。
他说:“要是我洗了河豚,把鱼子丢掉,我老婆也许就没有事了。”
“别想了,都过去的事。再说你姐也不怪你。”我安慰他。
他低着头,把两小瓣鱼子送进嘴里,细心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吃两小瓣鱼子不应该这么难,我惊奇地瞅着他。他抬头凄然一笑说:“我姐煮河豚想放一点子,试试究竟有多毒。”
“这个不能试,你姐一定疯了。”我摇着头跟他说。
他吃完了饭,又要去钓鱼。我指指快近塘脚的潮水,叫他不要下海涂了。他站起来望望潮水,又坐下来等了会,然后在海塘上站着垂钓。
五
我孙子送来两只粽子,提醒我端午节到了。粽子是儿媳妇裹的,她每年都煮一锅粽子。人逢佳节倍思亲,我没有远方的亲人,剥开粽子想起了海钓的他。他有二十多天没来了。他还没有钓到河豚,我想应该是病了。
自家的粽子味道好,我喝了酒,粽子当晚饭,竟然把一个粽子吃完了。我洗完碗筷,打了几个饱嗝,感觉肚子撑。窗外漆黑一团,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笑话我。我仰卧在床上,一圈圈揉肚子。
潮水涨到了塘脚,波涛一个接一个地撞海塘,我的木床有节律地摇晃着。我像个摇篮里的孩子,慢慢地睡着了。
我感觉在颠簸的小船上,晕乎乎的。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轰隆隆的雷声砸了下来,雨噼哩啪啦下着。我的小船在剧烈颠簸,摇摇欲坠。我紧紧地把着舵,让船头迎着恶涛。我捕鱼时遭遇过风浪,迎着浪头是避免翻船的办法。
又有闪电划破长空,巨雷砸向小屋。我惊醒了,口干舌燥,腰酸肚胀。外面正下着雷雨,我孤怜怜的小屋颤抖着,在哭泣。
我冒出一些汗,内急了,爬起来拉。
天空黑黢黢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着屋顶和窗玻璃,我在马桶上正襟危坐。随着一个闷雷的远去,我肚子里的秽物排山倒海地泄了出来。
雨渐渐稀疏,我的肚子松了,爬上床接着睡。醒来时,天刚刚亮。我打开窗,风吹了起来,空气清新湿润。我用力吸了几口,伸伸腰,喝了点水,将马桶弄到床底下。
东方已白。我开了门,扶着墙壁走到海塘上。一轮红日正在海面喷薄欲出,射出万道霞光。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涂染成了金黄色,成群的海鸥贴着海面飞,翅膀金灿灿的。我抬起颤抖的手,啊,啊地喊叫了几声,望着东方欣喜若狂。
太阳升起来了,海面上的波光开始变白,海涂上的小蟹在爬,小鱼在跳。我感觉活着真好,决定饿一餐,清空肠子。我从屋里拖出椅子,坐在海塘上,面朝大海。
我听见嘎-嗒、嘎-嗒的自行车声。他又来了,脸刮得青青的,两鬓更白了些,头发干枯如蒿。
我微笑着迎接他,指指东方,告诉他我在看日出。他下自行车,和我一起看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他对我说:“我病了,住了十多天院。心绞痛,差点没了命。”
真的吗?我怀疑地望着他。
他说:“真的,全靠我姐照顾,她每天来看我,给我送饭送菜。我姐叫我不要急,钓河豚有的是时间。我姐待我真的太好了,我这辈子没法报答她。”
“你的病一点点好,钓什么鱼呢?”我对他说。
他淡淡一笑:“为我姐钓一条河豚,是我内心的承诺,我没有死,就会来钓鱼。”
我觉得他还不适宜海涂跋涉。指了指远处的小山,歪着嘴比划说:“向东走三四里,山脚下有岩石突向海里,那里终日有水,不用在海涂跋涉。”
他疑惑地望望我,又望望远处的小山,低头寻思起来。
鱼也有无奈和疯狂的时候。我想着他以前说过的话,突然后悔了。“那边没有人作伴,会很寂寞的。”我灿着脸说,希望他不要去那边。
他会心一笑:“那么就在这儿钓吧,好跟你作个伴。”他就坡下驴,是个聪明的人。
“谢谢你了,我需要你这个伴。”我站起来,跛着走了几步。我是个半残的人,中风后半身不遂,一走路就颠簸。我表演给他看,强调我非常需要个伴。
哈哈哈,他笑了几声说:“我叫王康,就留这儿跟你做伴。”
哈哈哈,我笑着伸出那只好手:“我叫汪水富。”
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使劲摇。就这样,我们俩成了一对老伙伴。
他从我的小屋西边下去,穿过钓鱼船,绕到空旷的海涂上,将鱼钩甩进海里。我坐在海塘上看着他,打算中午多烧个菜,多倒点花生米,多给他酌一点酒,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河豚不会轻易疯狂吧,我有伴了。望着低头垂钓的他,我独自嘻嘻地笑。
责任编辑:邓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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