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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鸽子笼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河文学 热度: 13747
■陋 岩

  一

  北风那个吹。

  风冷飕飕地钻到虎蹄嫂的脖子里,象儿子小时候满脸坏笑,冷不丁把冰凉的小手伸到她脖子里。

  啊霆!啊霆!……虎蹄嫂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一想二骂三感冒,今天一没人想她,二没人骂她,三没感冒,她主要是心里欢喜,故意夸张地痛痛快快的多打了几个喷嚏。

  这几个喷嚏打得遍体通泰,精神振奋。她双手提着十几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三步并作两步从东河口回来,满脸憋不住的喜悦,一头钻进了厨房。

  今天儿子宝军的女朋友甜甜第一次上门。蒜薹过油肉是一定要炒的,这道菜是平定的传统菜,炒好后枣红色的肉条,翠绿色的蒜薹,黑色的木耳,格外养眼,让人垂涎欲滴;粉条豆腐丝更是不能缺少,而且要做得客人看见是冰凉的,吃到口里却烧得发出咝咝声音的境界。粉条豆腐丝是平定最有地方特色的一道菜,要先把豆腐切成一厘米厚的片,进入油锅炸成金黄色,然后再切成细丝,上火的时候配以粉条,最后再将红色和黄色的鸡蛋饼丝撒进去。这道菜成功的秘诀是临上桌子的时候,要将一勺子烧热的油浇进去。

  还有以前进贡皇上的平定黄瓜干要凉拌,粉皮要上点芥末油,白条鸡要加工成黄焖鸡,带鱼要切成一寸长的段,炸得骨酥肉嫩色道鲜……反正再怎么着,也得闹个四个凉菜、六个热菜,凑够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

  虎蹄嫂的父亲是乡间名厨,平时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他有请即到,实实诚诚打帮人。虎蹄嫂跟着父亲学了些做饭的本事。邻里上下谁家有了稀罕客人,过来请她帮忙,她一定立即放下手头的营生去给人家露一手。

  未来的媳妇第一次上门,饺子是必定要上的。饺子馅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倒入了许多香油。昨天晚上虎蹄嫂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就连夜起来包好了。

  虎蹄嫂平时是舍不得这样破费的,菜要买论堆的,副食品一般就不敢买,一个月最多买一斤猪肉,还得分成好几块,起码要包一次饺子,吃一次炸酱面,再吃上一次大米。

  在外人眼里,煤城人个个腰缠万贯。不知你听说没有,说外地人一到北京就 “上环”,一环住的是中央首长,二环住的是山西煤老板,三环四环住的才是北京人。其实山西有钱人并不多,有钱的都是些矿老板,普通老百姓爹还是爹,娘还是娘,工资还是那点工资。

  虎蹄嫂的侄儿乐乐在外边打工,见网上的消息说矿区人均年收入达53000元,以为姑姑家有钱了,过年跑来借钱,后来才知道是矿上的领导年薪近百万,把工人的工资给平均上去了。幸亏没有把煤老板的收入平均进去,要不煤城人的年收入估计得过百万了。

  二

  甜甜和宝军恋爱有半年了,虎蹄嫂一直没有见过这未来的媳妇。甜甜这次来一是看房子,二是看未来的婆婆。

  虎蹄嫂的老家在晋东的山旮旯里,二十年前随下井的老公来到简子沟矿,住进了豹子山腰的自建房。虎蹄嫂家的自建房一共两间,如果女方不嫌弃,儿子结婚正好可以住另一间。

  说实话,自建房还比不上乡下的老窑洞舒适,唯一让虎蹄嫂感觉平衡的是自己总算是成了城里人。回妈家的时候,她的腰杆子直了许多。父老乡亲瞧她的目光,也多了几丝羡慕。

  这自建房密密麻麻堆在山坡上,远远看上去有点像一个个高低错落的碉堡。里边的住户,南腔北调,简直就是全国人民大团结的象征。对自建房本身,老百姓有段顺口溜:进门就上床,抬头就碰梁;家具顶棚挂,矸石垒新墙。对自建房的环境,也有一段顺口溜: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刮风最补钙,雪天坐“飞机”。

  自建房环境差,但是也有好处,比方说房租特别低,一个月最多100块钱就可以搞掂。许多人家房子干脆就是自己盖的,居住成本更加低廉。比方说烧煤不用掏钱,男人下班从矿上每天扛一块炭回来就烧不完,有的人家还悄悄扛出去卖,一蛇皮袋可以卖到40元。比方说还可以在附近的山坡上开几小块地,春天的菠菜、夏天的西红柿、秋天的土豆,多少也能贴补一下。比方说还可以偷接矿上的电,偷接矿上的水和瓦斯。有小院子的人家还能喂养几只草鸡,吃点营养丰富的绿色鸡蛋,等等。

  快中午的时候,甜甜和宝军手拉手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快到门口的时候,两只手才分开。

  他们不知道,虎蹄嫂正透过只有一尺见方的厨房窗户,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呢。

  远远望见的时候,虎蹄嫂发现未来媳妇的身段不赖,个头不高也不矮,身材该饱满的部位挺拔着,该凹下去的部位紧缩着,一头自然得体的披肩发……

  到了近处,虎蹄嫂看清了这姑娘五官排布得恰到好处,皮肤粉嫩得能挤出水来。尤其那屁股,一看就是个好“底盘”,将来能生个大胖小子。

  哎哟,什么味道啊,虎蹄嫂一个激灵,才发现把豆腐给炸糊锅了。

  端下油锅,虎蹄嫂赶紧把甜甜迎进家门:“闺女,你看咱这家咋拾掇也不成个样子,让你笑话了。”可以看出甜甜对这自建房并不陌生,或者说她也是在自建房里长大的。一进门,甜甜就紧靠着床的一头坐下,大方得体地说:“姨,您坐,给您添麻烦了。”

  “哎哟哟,看俺甜甜说的,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姨巴不得你天天来呢。姨家这草鸡窝,能引来你这金凤凰,姨高兴着呢。”

  粉条豆腐丝是吃不成了,虎蹄嫂换了个油炸土豆片。其它菜的质量还是可以的,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荤素搭配、色泽点缀恰到好处。甜甜也不客气,一面夸奖虎蹄嫂的好厨艺,一面把黄瓜干咬得咯吱吱叫。

  虎蹄下了八点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矿工的工作就是这样,按规定是八小时工作制,实际上从开班前会到洗澡回家,起码得十二个小时以上。

  虎蹄紧赶慢赶往回走,还是没有见到未来媳妇的面。四点多的时候,甜甜忽然想起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办,就和宝军一起走了。

  虎蹄嫂知道,甜甜说有事是个借口,人家姑娘首次上门,老是呆在未来的婆家,不合适。

  虎蹄趁菜热乎乎地喝了几盅白酒,听老婆说完今天甜甜来的事情,从长相说到吃饭,从吃饭说到到厨房帮忙洗碗,可谓无微不至,生怕遗忘了半点细节。

  三

  晚上宝军回来了,看上去气色不太好,虎蹄俩口子问了半天,才知道是甜甜觉得自建房太小了,连套组合家具也摆不开;光线太暗,白天晒不到太阳,晚上晒不到月亮,她想住楼房。

  虎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头砰一声和房梁撞了一下,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喷着满嘴的酒气吼道:“想住楼房?她还想住中央的中南海、想住皇上的金銮殿哩!她以为楼房是树上的果子,一伸手就摘下来了啊!老子在这房子里住了几十年,你以为老子不想住楼房啊!楼房屁股来大一块地方就要三四千块钱,你又一直没有个正经营生,咱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啊!”

  虎蹄嫂赶紧护住宝军,轻声问:“宝军啊!你答应人家了没?”

  宝军说:“我哪敢答应啊!咱家的那点钱,连楼房的厕所也买不到,我又不是不知道。不过,甜甜说她家银行有个亲戚,可以帮助贷款,现在买楼的人家基本都是这样的。要不然等你攒够房钱了,人家房价又嗖一下涨上去了。这样咱一辈子只能住在这野鸡窝里,我一辈子也找不下对象,你们一辈子也抱不上孙子。”

  养儿不见孙,到死一场空。说啥也不能因为房子的问题,影响了传宗接代的大事。虎蹄嫂锁着眉头坐了下来。

  贷款买房倒是个不赖的办法,只是这虎蹄嫂有个怪脾气,一辈子不喜欢和人借钱。虎蹄也是这毛病,只要借了别人的钱,床上必定会长出密密麻麻的钉子,让他睡不踏实。

  买楼房的事情暂时没有定下来,宝军成天耷拉着个脸。甜甜再也没有来过,宝军的婚事就这样拖了下来。

  邻居石喜梅给出了个主意,说虎蹄嫂你为啥不像别人一样,到矿上鼓捣点炭,这样收入是很可观的呀!虎蹄嫂的脸哆嗦了一下,长这么大,她还真没有偷过集体什么东西,万一逮住多难看呀!石喜梅说,这社会就是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你不要别前怕狼后怕虎的,五心不定,输个干净。别人都逮不住,就逮住个你呀!再说即使是真的被逮住了,你也不要怕,使出咱女人的杀手锏,保证可以化险为夷。

  杀手锏,什么杀手锏啊!虎蹄嫂第一次听说女人还有什么杀手锏。

  “虎蹄嫂啊!你可真是只呆鸟,”石喜梅四下看看没有人,凑近虎蹄嫂的耳朵说道:“杀手锏就是万一给矿上的保安逮住了,你就脱掉裤子,大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保安肯定撒腿就跑……”

  虎蹄嫂笑得喘不过气来,妹子呀!这杀手锏嫂子还真的就不会使呢。

  虎蹄嫂知道,这杀手锏也不是人人都可以使的。前些时候邻居兰兰家两口子闹矛盾,经常是吵起来电闪雷鸣,打起来鼻青脸肿的。后来才听说是兰兰去偷炭的时候,遇上了一名保安,结果兰兰杀手锏是使用了,也见了效果了,只是自己雪白的屁股上,不小心留下了黑糊糊的煤印子。这下子老公不让了,硬说兰兰矿上有了相好的,去井口偷炭只是个借口,屁股上的黑颜色是偷情的时候留下的。

  解决不了买房子的事情,宝军成天钻在小房子里,一张口说话,不是一梭子子弹就是一枚炮弹。

  虎蹄嫂决定先给宝军找个活干。正好矿上招工,虎蹄嫂立刻给宝军报了个名。

  石喜梅来串门知道了这事,说:“嫂子你可不能傻等啊!人家现在都要这个呢。”石喜梅捻着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不是说符合条件就行吗?咋还收钱哩!

  符合条件的人太多了,为啥非要收你家的宝军呢?石喜梅说。

  那得送多少呢?

  石喜梅伸出一只手掌。

  五百?石喜梅摇头。

  五千?石喜梅不点头,目光示意她大胆地说下去。

  五万?我的妈妈呀!这不是活活要俺的命吗?

  招工结果不久就公布了,宝军果然榜上无名。

  四

  宝军要自己去闯条路,他要挣钱,他要买房,他要娶甜甜。

  豹子山附近的山脉上,到处都是私挖滥采的窝点,宝军找了个熟人引路,走过三十米一岗,一百米一哨的“便衣”监督岗后,跨过一个个垃圾堆成的防止政府执法人员执法的路障,在一个外表看上去像柴房,里边装饰得赛宫殿的房子里,见到了赫老板。

  赫老板五短身材,头顶留着板寸,四周剃得精光能当镜子照,前额的肉和脖子后边的肉突出来许多,猛一看象戴着黑顶白围子的真皮帽子。

  赫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宝军,说:“每挖出一吨煤,付工钱50元;万一受伤了,医疗费我们出;万一死了,给家属20万,不准吵,不准闹,更不许到政府那儿上访。就这条件,能干马上就干,不干马上走人。”

  私挖滥采的矿井大张着黑口,把工人吸进去,把煤炭吐出来。洗澡的工具是几只杀猪褪猪毛用的大铁锅,下边生着火,里边热着水,矿工下班了,就轮流进去简单洗一下。

  私开的煤窑口子的生产条件,和国有煤矿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国有煤矿的工作面又是锚杆固定的铁丝网顶棚,又是一尺来粗的木头支护、液压支架,还有专门的安全员;私井里边就是几根木头胡乱支着顶部,呲牙咧嘴的岩石随处可见,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中,像一只只猛兽,一张口就可以把一个人的一生吃进肚子里去。

  由于没有皮带、矿车,运输煤炭的时候,小机动三轮车直接开进去,宝军和几个来自四川的、河南的、陕西的民工,用大铁锨把火药炸塌的煤炭装进去,一车能装两吨,老板却说只有一吨,每车可以少付工人50元工钱。

  第一天宝军的手掌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煤尘沾在汗水上,用手一抹,皮肤被磨得生疼。晚上回家睡觉浑身酸困,身子倒在床上,立刻就发出震天的呼噜声。

  虎蹄不愿意让宝军去下井,他知道下井的危险。前年井下发生冒顶事故,他往外跑的时候,怎么也离不开原地。他一跑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拽了回去。他以为井下有了鬼了,自己这下子死定了,连着急带害怕,就晕了过去。后来他才知道,冒顶以后,自己跌落的头灯,被塌下来的矸石压住,他一用力要离开地方,连接头灯和腰部蓄电池的电线,就将他拽了回去。要不是为了妻儿的生活,他真的不愿意下井了。

  妻子心疼儿子,说不能干就算了,现在的独生子谁受这个罪。

  宝军说你们放心哇,豁出来掉层皮,我就不相信,咱挣不下一套楼房。

  第一个月,宝军收获不小,七千元崭新的票子交在虎蹄嫂的手里,让虎蹄嫂喜极而泣。

  甜甜也破天荒地再次来到了自建房,和宝军在另一间房里好长时间才红着脸出来。

  宝军说,妈,咱贷款买房哇。

  虎蹄嫂说,买!钱是伺候人的东西,要是每个月都能挣这么多,咱凭啥不买。

  因为有甜甜的亲戚在银行工作,贷款的事情出奇地顺利。

  房子也看好了,宏泉家园的黄金组团,星期一40多万现金一交,钥匙就到了手里。

  星期二,虎蹄嫂一大早就被一阵鸽子的叫声吵醒了,出门一看,是自建房的门口,站着一只受伤的鸽子。

  甜甜特别喜欢这只鸽子,专门让宝军做了一只圆圆的笼子,挂在了屋檐下,她在监督工人装修新家之余,就跑上来喂鸽子。

  鸽子都是成双成对的,甜甜就去宠物市场买回来一只鸽子。其实甜甜也不认识鸽子的公母,却稀里糊涂地配成了一对。

  五

  为了省时间,宝军很少回家住,和工友们一起住在宿舍里。说是宿舍,其实就是找了个平整点的地方,用树枝随便搭了个窝棚而已。里边除了睡觉的地方,最多能蹲三四个人。因为工资每个月基本都寄回家里了,所有窝棚平时也不上锁,干完活哧溜一下子钻进去,躺在地球母亲的怀里,那个踏实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宝军有几个铁杆工友,小四川,白白净净,精打细算,说话有点娘,但勤快细心爱干净;大老张来自河南,爱抽家乡的大公鸡牌香烟,爱说笑话;秃头来自山东,个子大,嗓门亮,吃饭离不开蒜头大葱,开了工资舍得花钱买一只烧鸡。他们三个人明显都是老江湖了,干的黑煤矿不止一两个。他们笑宝军还是个“雏”,但也对他格外关照。

  小四川的情形和宝军有些相似,他们年纪相仿,也都是为了娶媳妇而下黑煤窑。小四川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高考那年发挥失利,比录取线差了3分。家里穷,死活不同意他复读,于是就出来打工了。他那对象琴琴是高中的同学,在家乡的镇里工作。两个在高中就要好,小四川大学落榜后,琴琴家里见他没希望当城里人了,家里又穷,就开始反对两人交往。那姑娘倒是对他有情有义,毅然决然和他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家里只好说能在镇里买套房子就同意两个人结婚。

  宝军说巴蜀还算富足,你又有文化,为什么不做其他营生,来这里搏命?小四川细白的手挥一挥说不要提!只有高中文凭,哪里能找到好工作?就是那些大学毕业生,找到了体面轻松点的工作,一个月一两千块钱,每月都是月光族,哪里能存下钱来买房子?

  那小四川爱干净,每天都要洗脸揩抹,不象大老张和秃头,回来吃饱了倒头就睡。小四川就着盆水,边揩抹边说:其实也没啥难事。我连这个煤窑,已经走过了4个黑煤窑,工资开得都不低。我们那镇子上的房子也比不上大城市房价贵,好房子也不过2000多。我们能付上首付就可以了,干完这个点,我就不出来了。我的计划是,以后在镇上搞装修,那里的房地产现在发展很快,业务多,挣了钱还房贷。我以后要搞一装修公司,镇上最大的装修公司。小四川个子不高皮肤白,平时手脚并用从黑煤窑下拖着煤车爬出来的时候,瘦小羸弱得象只小猫,没想到他竟有一身虬结的肌肉。他平时说话有点娘,但说这话的时候他真是个纯爷们的气概。宝军暗自钦佩。

  宝军把甜甜的照片拿给小四川看,有点显摆的意思,希望得到小四川意料之中的赞美。那小四川看了,并不说话,从枕头里摸出个笔记本,拿出一张用塑料膜仔仔细细包好的照片,那女子说不上有多美艳,但那一双水亮的眼睛,看了就让人忘不了。

  大老张家在河南,老婆带着一儿一女和自己的老母亲生活,除了老婆平时卖点小菜外,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都指着大老张。大老张转小煤窑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说冒顶、渗水、塌方,啥事他没遇见过?不过他每次都能有惊无险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说明啥?说明他大老张是个福将啊!但是大家都不很相信,因为大老张脸上有暗红不平的大伤疤,手臂上斑斑驳驳深深浅浅都是伤痕,可见小煤窑的经历并不象他说的那样轻松。不过大老张还真是个喜乐人,他没有多念过书,那原滋原味原生态的笑话,好像装了一肚子。平时大家在井下工作,大老张也笑话不断,给大家解乏鼓劲。下了班聚在工棚里,喝点小酒,他更是酒上了脸,荤素笑话一箩筐,大家都爱听。

  秃头是戆直的山东人,干活卖力,心直口快,在钱财上也比较大方。每次发工钱后,他就会提着成捆的大葱、热腾腾的烧鸡和猪头肉,回到工棚,把那烧鸡趁热撕扯开,给大家下酒。秃头好吃。吃面条时,他要搁上几大片猪头肉;吃馒头时,他一定会把那大葱剥干净,也不洗,往甜面酱里一蘸,嘎吱嘎吱脆蹦蹦地吃,露出雪白的牙齿。宝军问他把钱都吃掉了,不用给家里寄钱?他说不用寄,俺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宝军忖度他有40多了,该有家了,小四川说他只有30出头,没娶媳妇。

  晚上工棚里的聚餐是大家一天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是面条、大米、馒头轮流做,味道不怎么样,但是顿顿饭能见到大块的肉。秃头带着一个大塑料壶,里面装着白酒,他说是“烧刀子”,宝军有次喝了一口,真如同一把刀子杀进了喉咙。后来习惯了,他也会在一整天高强度的危险劳作之后,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极度疲惫后的放松,向秃头要半杯“烧刀子”,火辣辣地喝下去,听着大老张的黄段子,放肆地大笑,然后昏昏地睡去。

  一天晚上,小四川一个人出去后回来,小脸煞白,眼睛红得能当电灯泡使。秃头是个热心人,赶紧给小四川泡了杯浓茶,“咋了,兄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憋着不是个事啊!”

  小四川阴沉着脸,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刚才他在水泉沟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对象琴琴告诉他,镇上的房子涨了,一夜间都涨到了3000多。他们看好的那个楼盘开盘跳空高开,一下子跳到了3600元。他们好不容易要攒够的首付,这会儿只能买个卫生间了。琴琴的妈发了最后通牒了,说琴琴等不起他了。

  秃头骂道:“现在的女孩子到底是哪根筋抽的难受啊!一张嘴就是钱啊!楼啊!车啊的,咱这和阎王爷对着坐的营生,挣的是不算少,要是贪得无厌的话,不知道哪一天小命就没有了。兄弟,别难过了,改天哥哥往俺山东给你找个好姑娘,保证比你这个彩礼少。”

  不知道啥时候进来的大老张 “扑哧”一声笑了,“拉倒哇你,山东要是好找老婆,你为啥还没有个暖被窝的呀!再说,你们那山东大妞,人高马大,又美又浪,小四川那身子骨承受不起哩!”

  秃头嘀咕道:“你看你,我这不是给他宽宽心嘛。”

  小四川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似乎没听见他们给他宽心的话。他喃喃地说,琴琴她说要等我呢。这天晚上,小四川辗转不眠,把那枕头里的笔记本拿出来,看了又看。

  可能是市场不错,老板又招来了一批民工,煤窑里空间小,就分成了两班工作。

  一天老板忽然传话叫大老张赶紧出来,赶紧洗澡换衣服。大老张闹不清楚怎么回事,撵着老板追问原因。老板没有办法才说:“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要着急,你儿子放学回家的时候,坐着村里的机动三轮车,结果那车子掉到沟里去了,当时就死了好几个!”

  大老张“哇”一声孩子般蹲在地上,双手使劲揪住头发,哭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老板喘口气接着说:“……当时死了好几个,你老妈打电话说,你儿子没死……”

  大老张立即停止哭泣,炯炯地盯着老板。

  “个仙人板板……”小四川低声骂。

  “怎么大喘气啊你……”秃头也不满地说。

  老板又说:“不过,受重伤,在抢救哩……”

  大老张可怜巴巴地盯着老板,说人命关天,你不要骗俺啊!

  老板说:“我日捣你做什么?不信的话,你和你老妈说。”

  老母亲一听大老张的声音就哭出了声。大老张问儿子的情况,母亲说:“孩子抢救过来了,你快点回来哇!孩子想爸爸呢!”

  大老张走的那天,大家一直送到火车站,叮嘱大老张忙完就回来。

  火车逐渐挣脱了宝军等人湿乎乎的视线,尽管他们在一起才几个月,但是下井如上生死一瞬的战场,矿工们之间结下的情谊,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在枯燥的的井下,大老张的幽默,成了大家的精神润滑剂。现在润滑剂离开了他们这些铁一样的男人了,没有了笑声的井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意外接踵而来。

  一天晚上,政府执法人员忽然就包围了矿井。也不知道是赫老板会算卦,还是有什么别的本事,这事情他居然提前知道了,他提前放了宝军他们假,并让他们随时听候复工的通知。执法人员到达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个被推土机封了口的矿井。工地上没有人,没有煤,甚至连一只虫子的歌唱也没有。

  宝军在家里歇了几天,刚好天天守在新房里监督装修。这房子还没装好,赫老板那里就又通知开工。

  六

  虎蹄嫂喂养的受伤的鸽子已经恢复了健康,另外一只鸽子也熟悉了地形,蓝天上就多了两只飞翔的矫健的身影。

  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宝军的工作问题暂时算是有着落了。虎蹄嫂把他们的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这男女结婚的事情,如果有媒人的话,媒人跑到姑娘家一二三四五说说,再返回男方家五四三二一的谈谈,结婚典礼的事就搞掂了。宝军和甜甜属于自由恋爱,因为没有媒人在亲家之间说合,虎蹄嫂只好自己上门提亲。

  亲家在甘草沿住着,房子属于集体修建的排房,比自建房排场了许多。

  亲家母指头上戴着硕大的铜戒指,脸上抹着的脂粉,一笑就有塌方的危险。

  亲家母说,宝军是个好孩子,甜甜跟着宝军,他们两口子放心。现在都是独生子、独生女的,这婚姻大事要隆重些才好。

  虎蹄嫂赶紧点头。谁家不是有钱愿意穿在身上,有粉搽在脸上的。

  现在房子的事情咱就不说了,亲家母继续说,咱商量商量给孩子们买辆什么车子啊!

  虎蹄嫂眼前一黑,觉得周身的骨头都在收缩。

  太好的咱也买不起,十几万的总该买一辆哇!

  亲家,甜甜她妈,您看这样行不,咱先给孩子们把事情体体面面地办了,汽车的问题嘛,等以后还完房子的贷款后,缓缓劲儿再说。

  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哇,我的表姐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子说的,结果呢,嫁过去五六年了,孩子都跑得捉不住了,车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亲家母满脸前车覆后车戒的悲痛之色。

  咱家甜甜已经到驾校报了名,准备考驾照了哩。亲家母又说。

  虎蹄夫妇对甜甜家的做法感到心寒。但宝军却不管不顾,他要娶甜甜。他决定靠加班来解决买车的费用。别人每天上一个班,宝军上两个班。这样累是累点,工资却可以翻番。他心里其实也有点怨甜甜,她是乖女儿,什么都听她妈的。她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小四川的琴琴呢?

  这天,宝军刚从黑窑口爬出来,就见甜甜在井口等着他。

  “甜甜,你来干啥啊!”

  看着宝军黑黑的脸,红红的眼睛,象狗一样从地上支棱起身子,甜甜一下子抱着宝军哭了:“宝军,我不许你这样加班。你的身体垮了,我咋办啊!”

  宝军说:“别哭,快了快了,我现在每个月能挣一万来块,等挣够汽车钱,我就不这样干了。”

  甜甜流着眼泪说:“这车……不是我要的,我……”

  宝军搂着她说:“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

  这天,虎蹄嫂家来了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他在鸽子笼前站了许久,对虎蹄提出想买走原来那只受过伤鸽子。虎蹄早就觉得鸽子的叫声影响他休息,要不是甜甜喜欢的要命,他早就杀了当下酒菜了,就问给多少钱,那人试着问两千行不行。

  虎蹄没有想到一只鸽子会这样值钱,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戴眼镜的男人以为虎蹄嫌钱少,就说看来你也不是外行,干脆这样哇,我出五千块,你要卖就痛痛快快给个话,不卖就算了。

  虎蹄赶紧点头,五千元顶他两个月的井下工资了。虎蹄不知道,那鸽子是一只优种信鸽,上次受伤是因为在参加全国信鸽协会主办的五千公里拉力赛华北区比赛的时候,在太行山遭遇了老鹰的袭击。

  甜甜又来自建房玩,看见少了一只鸽子,很不高兴。虎蹄嫂告诉她说卖下五千元后,她才多云转晴,咕哝了一句“也许可以卖一万呢。”其实她心里想,那样宝军就可以少在黑煤窑干一个月了。

  虎蹄嫂冷冷地给了她一个白眼。

  甜甜买回来的那只鸽子,孤凄地咕咕叫着。

  甜甜学习驾车技术进步很快,眼看就要拿到驾照了。不过,在最后上路考试的时候,遇上了麻烦,怎么也过不了关。

  另一个学妹看她可怜,偷偷告诉她,想过关得给教练意思一下。

  甜甜问需要多少?学妹说,少说也得一千块哇!

  甜甜吐了吐舌头,真黑,我的钱等着买车子呢。

  学妹说,听说也有不送钱的,但是得让教练“潜规则”一次。

  甜甜差点吐了,教练那满口的黄牙,一嘴臭气,想想都恶心!

  七

  那天晚上,豹子山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虎蹄嫂从睡梦中惊醒,听到了外边噪杂的人声,不久又听到救护车、消防车的声音。

  虎蹄嫂疯了一样往豹子山上跑,宝军加夜班在豹子山挖煤,宝军啊!我的儿啊!

  离井口还有几百米,已经有警察拉起了警戒线。

  这天晚上,因为赫老板准备卖煤,提前用推土机清理了垃圾路障,为消防车和警车的到来提供了便利,要不然的话,情况会非常糟糕。

  私挖滥采的煤窑进度不算太深,消防队胳膊来粗的水柱一顿狂浇后,窑中的火终于熄灭了。

  那一时,虎蹄嫂大脑似乎被掏空了,漆黑的夜色在她的眼里变得五彩斑斓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向前迈一步,会是进了天堂还是地狱。

  一具具散发着焦臭味的尸体被抬了出来,虎蹄嫂一声:“宝军!我的儿啊!”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虎蹄嫂醒来的时候,是在市立医院,虎蹄和甜甜红着眼睛在床前站着。兰兰和石喜梅也来了,看见虎蹄嫂睁开了眼睛,她们惊喜地喊:“嫂子呀!你可把俺们给吓坏了。”

  “宝军怎么样了?”

  “宝军正在抢救,医生不让家属挨近。他临时顶替三轮车司机拉炭,送出一车炭来,正往工作面走,就爆炸了。”虎蹄轻声说。

  虎蹄嫂稍微放松了一下,斜眼看见了甜甜,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冲了出来:“都怨你,都怨你,一会儿要住楼房,一会儿要买汽车,你怎么不要买宇宙飞船啊!可怜我儿子为了你,在黑煤窑天天加班……你给老娘滚,滚得越远越好,这世上的女人就是死绝了,我家宝军也不要你!”

  甜甜捂着脸跑出了病房。

  虎蹄嫂恨虚荣的甜甜,更恨冷酷无情的亲家母。没有她们,宝军就不去黑煤窑。虎蹄蹲在地上,泪水在眼里转了又转,终于没有突破眼眶的包围。作为父亲,他感到自己很失败,没有挣下大钱,给儿子买房买车。他后悔自己明知私挖滥采的煤矿不安全,但看到儿子的工资比自己在国有煤矿高多了,就心存侥幸,默许了儿子的选择。

  经过两天的抢救,宝军满身的插管拿掉了一多半,命算是保住了。脸上的烧伤部分,医生说治愈后基本不会留下疤痕。

  乐乐打听到宝军一个月能挣一万来块钱的消息,专门请假回来,想看看情况。没有想到他回来的当天,正好赶上煤窑出事,他立刻就吓蔫了。

  乐乐天天在医院陪着表哥,虎蹄嫂怕耽误他挣钱,让他早点返回工厂。乐乐说:“姑姑,我也想开了,人不能把钱看得太重,人不能成了钱的奴隶。让我陪陪哥,也多和爹妈呆一阵子。”

  甜甜一直在抢救室外边等着,虽然未来的婆婆和公公没有给自己一个正眼,她还是坚持留在医院。她是真的爱宝军的,他温存、体贴,宠她就象宠公主,这些天甜甜脑海里时时翻涌着和宝军在一起的那些柔情蜜意,她是离不开他了。哪个女人不想过上舒适富足的生活呢?她甜甜也一样。“糠面窝窝黑豆叶菜,对了眉眼眼不嫌赖。”但是能吃上白面,干嘛要吃糠面窝窝呢?但如果这要以失去宝军为代价,她甜甜愿意吃一辈子的糠面窝窝。

  医生通知家属可以进去后,甜甜第一个跑了进去,抱住宝军就放声大哭:“宝军呀!我不要楼房,不要汽车,不要彩礼,我就要你这个人!”

  亲家母也来了,亲家母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傲慢,而是时时向虎蹄嫂陪着尴尬的笑脸。

  “亲家,宝军这孩子命大福大,我看,等宝军好了,咱就给孩子们办了喜事。”

  虎蹄嫂不吭气。

  亲家就干笑着,扭头冲着甜甜说:“闺女,你忍着点,别尽顾着哭,仔细着你肚子里的娃娃!”

  虎蹄嫂和虎蹄听了对视了一下,紧绷的面皮立即松活了,浮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豹子山恢复了几年前的平静。私挖滥采的赫老板被抓了,井口被封了。十几个工友的生命,让这张吃人的井口完全闭住了嘴巴。

  八

  两个月后,宝军终于出院了。虎蹄两口子拿着住院的杂物,甜甜扶着宝军的胳膊。鼻子里没有了来苏水的味道,宝军觉得活着真好、健康真好。

  宏泉家园的老板这些天的心情乱糟糟的,全国楼市刮来的降价风,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睡梦里、肚子里东西南北地刮着,把他的心吹得瓦凉瓦凉的,在他的脸上吹出了好几道皱纹。

  石喜梅家和兰兰家也买了新房,只因为迟了一年多的时间,同样的地理位置,同样面积的房子,她们的价格比虎蹄嫂家的价格少了好几万。

  虎蹄嫂气得恨不能把房地产老板摁在地上痛扁一顿,先前别人买房子都是买的时候便宜,然后越来越贵,自家买房子咋就降价了呢。虎蹄嫂希望房价赶紧上涨上涨再上涨,最好涨成和北京一样的价格。想到这里,虎蹄嫂又苦笑了起来,自家怎么这样坏了良心呢!房价还是便宜点好呀!煤城里大多还是些象自己这样的普通实诚人家,他们的孩子也不能象宝军一样去黑煤窑啊!

  先前买了房子的居民联合起来,围住了宏泉家园的售楼处,要求退还降价后的差价。警察赶来的时候,售楼处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老板和售楼小姐藏在柜台下边筛糠一般哆嗦着。最后双方达成协议,以免除三年物业费的形式给业主们一些补偿。

  宝军顾不得心疼买楼房的钱,身体恢复到基本能自由活动的时候,买了一大堆祭品,跪在了豹子山新添的几个坟堆前。他把小四川的笔记本、秃头爱吃的烧鸡,一一摆在报纸上,点燃了祭奠的纸品。本来他是有许多话想对他们说说的,但此时他一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只有满脸的泪水。他翻开小四川的笔记本,见前面记着每次下煤窑的时间、地点、收入和日常的支出,后面是每天的日记,满篇写着对琴琴的思念。最后一天记的是:首付还差六万八。琴琴你一定要等我。宝军把琴琴的照片烧给了小四川,琴琴水亮的眼睛在火光中闪动,象是盈盈的泪水。

  一天早晨,虎蹄嫂忽然又听见了鸽子熟悉的叫声,呀,不对,咋是两只鸽子的叫声啊!虎蹄嫂披了衣服出去,果然看见先前被人买走的那只信鸽又飞回来了。两只鸽子互相轻轻地啄着对方的额头,然后一起飞向了天空。呵呵,甜甜要是知道了该多高兴啊。甜甜已经几天都没来喂鸽子了。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虎蹄嫂“啊霆!啊霆!”打了两个喷嚏。这两声喷嚏是有人想的意思。

  看着圆圆的鸽子笼,虎蹄嫂想起了甜甜那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刚才那两个喷嚏,一定是还没有出世的小孙子想奶奶了。她想,下个月自己该搬到宏泉家园,去伺候甜甜坐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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