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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杜鹃的花期不凋零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河文学 热度: 13533
苏 岸

  小河村村口有一棵树,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矗在那的,它就像神一样守护着村子的宁静,见证着村子的光华流转。村里最有学问的长辫老夫子曾摇头晃脑地对木槿他们说:“木槿,舜华也。朝开暮敛,亦指韶光逝,意难留。”

  之后。木槿就知道那棵树的名字和自己一样,叫木槿。木槿极讨厌那个留着长辫子、白胡子、身形矮小且佝偻的腐朽老头儿。他那混沌不清的眼睛就像常年被雾气笼罩的山,夏日里沉郁不散的乌云,没有光点,没有神采。他只有在日暮时分坐在村口叨念听不懂的话时。脸上才有难得的笑容,仿佛枯木开出了凝露的牵牛花。也只有那时,木槿才能确认,他是活着的,而不是被遗弃的孤落游魂。

  外婆说:“长辫子年轻那会也算俊秀,学问也好,就是固执倔强得像咱水田里的老黄牛。”想着阿黄晃动着尾巴打蚊子的样子。木槿就咯咯地笑。外婆捏了捏木槿的脸颊继续道:“那些年不太平,这一晃悠清政府就没了。突然有一天,一大群人冲进村子里嚷嚷着民主、独立、民权、民生什么的,硬要剪辫子。说是剪断封建陋习。可是老祖宗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随意剪了?!结果他们杀了几个领头闹事的,这不,就埋在村口的木槿树下。大伙思量着啊,剪辫子又不会剪了命,这命都没了,还怎么孝敬父母啊。于是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带了头。本来这事儿就这么过了,可长辫子后悔了,突然不干了,叫嚷着,祖宗的东西丢了,魂就死了。后来他就藏到了山里,一呆就是三年,估计是咱这地儿太偏远,对新政府没大影响。他们没找到人就走了。事后,长辫子下山来了,好好的人,弄得像只鬼。身上挂着几块破布,十个脚指头全露在外面,还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硬是拖着一条长辫子从村头走到了村尾。后来村里人就管他叫长辫子,本来才三十来岁,不知怎么看着就像个老头儿。”

  木槿想着长辫子游村的样子,感叹得直摇头,可转眼就嚷着要改掉自己的名字。外婆一愣。木槿把手背在身后,躬着身子学着长辫子的模样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哭丧着脸撒娇说:“从长辫子老头儿嘴里肯定说不出好话,那树下还有死人,我不要这名儿。”

  外婆边哄边劝:“木槿出生时啊,那木槿花开的可漂亮啦,白嫩嫩的,大朵大朵的……”说到这儿,外婆不由心一颤。那事儿后,木槿树总会开出五六朵红艳似血的花,村里人呢也觉得邪门,说是死人的怨气太重,才会开出那般血色的花,村里人害怕,请个道士做了场法事。可这花啊,还照样开。这事儿……

  后来木槿就叫杜鹃了。木槿说夏日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才是最美的,红得那么美。外婆笑着说那就杜鹃吧!杜鹃花就是映山红。

  杜鹃。杜鹃。映山红。映山红。染红了那日的夕阳。

  日子就静静地在日暮的余辉中流淌着。

  仲夏的赤水是美的,尤其是赤水的菡萏湾,粉白的芙蓉摇曳生姿,清风送来淡淡荷香。杜鹃像只小鸭子般穿梭在天蓝色的赤水里,娇羞更甚莲花。就在张望之际,杜鹃意外发现了许久未见的长辫子在突起的石块上小憩,杜鹃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猛地一推,“扑通”一声,长辫子就没了影。周围的孩子都拍着手叫个不停。等了好一阵儿,水中不见动静,杜鹃急了。趴在岸边大喊几声。“嚯”一下,长辫子窜出了水面,吓得杜鹃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长辫子甩甩湿漉漉的辫子,斜眼杜鹃,爬上岸,幽幽道:“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花之千万种,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

  自那后,杜鹃有段时间没见过长辫子。一天,正在杜鹃无聊之际。就看见长辫子一脸狼狈地从村外回来,腿还滴着血,长辫子见到杜鹃不禁一愣,随即笑道:“畜生咬的。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狗!”杜鹃看见追来的胖婶,手里还拿着木棍,愤愤地骂着:“好你个长辫子,竟敢偷我的核桃,不要命了是吧?”长辫子顿时脸色煞白,瘸着腿后退道:“孔夫子到底是圣人,先见之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几个核桃,我是取,非偷也……”

  经过这档子事儿,杜鹃更加厌恶长辫子。变着法儿捉弄他,或是趁他睡觉时在他脸上涂鸦,或是剪烂他的裤子,或是堵他的烟筒,呛得他泪流满面,还嘀咕着咋又堵了。偶尔也趁他看夕阳时,爬到木槿树上朝他泼水,他会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小声说,下雨了,该收衣服了。这时间长了,长辫子没事,杜鹃可要疯了。最后杜鹃得出结论:他不仅是顽固,还是个傻子。确认自己的想法后,杜鹃就决定不和傻子计较了,可命运仿佛爱和她开玩笑。

  那天杜鹃偷偷溜进长辫子的屋里。被长辫子抓了个正着。长辫子于是开始对杜鹃进行“开化”教育,强迫杜鹃读文识字,起初杜鹃反抗,但后来她又发现读书也不是那么无趣。

  长辫子的书可真多啊!令人意外的是,杜鹃在书库的角落发现了一本《独立宣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杜鹃偷偷看了些马克思、列宁、鲁迅还有毛泽东的一些理论著作。她虽然不太懂,但也觉得书中说得有理,杜鹃想,老顽固怎么会读这些书,也许他也不是那么可恶。可长辫子发现杜鹃读这些书后,大发脾气,没收了杜鹃所有的书。恶狠狠地把杜鹃赶出了屋。

  村里的人大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然的赤水把小河村变成了遗世独立的桃花源。村外的战场硝烟永远也无法染指这如婴儿般纯净的村子。但杜鹃知道,村外世界不太平。

  自从被长辫子赶走后,杜鹃喜欢上听故事。听上过学堂留过洋的小叔叔讲村外打仗的事儿。光听着,杜鹃就知道恐怖。小叔叔说:日本鬼子肆意屠杀我华夏子民,禽兽不如。于是有一天,小叔叔义无反顾地走出了村子,说要加入共产党,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他这辈子不能白活。

  那天,风和日丽,夕阳的暖光柔柔洒了小叔叔一身,像渡了一层金,明晃晃的。刺得杜鹃眼生疼。仿佛那一刻,杜鹃已经预料一别即永远不得见。或许夕阳太美,美到杜鹃没看到身后簌簌陨落的木槿花。朝开暮敛,可谁知这短暂的一瞬就是木槿的永恒一生?

  杜鹃回身发现长辫子站在村口。凝视着这通向村外唯一的软木桥,似笑非笑地说:“木槿又落喽,不知谁将成为这食人花的养料了。丫头,离这树远点,它啊,早成精了。那纤长的根须早延伸到比风更远的地方,那里有世间最夺目的红,喂养着这棵妖树。”

  他目光游离在绕村而淌的赤水:“这赤水冬日结冰,即使结了冰的河面也可以看到,它冰冻前的涌动姿态,许多人以为可以在这样的河面行走自如,可谁知脆弱之处。稍不留神就会掉入冰窟,万劫不复。表面安静,冰层之下可是波涛汹涌。”说完笑呵呵地转身离开了,有一滴晶莹的泪一闪而过。夕阳把他的影拉得很长。

  杜鹃感觉遍体生寒,那些莫名的话,还有那诡异的背影。过了很久,村外人传来消息说,小叔叔死了。杜鹃哭了好一阵,后来便习惯坐在赤水边发呆。

  端午那天,杜鹃救了一个人,那人浑身是血出现在杜鹃面前时,杜鹃吓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了。可是望着那人清亮的眼睛,杜鹃渐渐平静了,心想,有如此清明的眼眸,一

  定不是坏人。杜鹃把长辫子找到时,长辫子露出严肃的神情,他用混浊的眼盯着杜鹃说:“如果你善良的仁慈会带来灾难,你还会救吗?要知道许多的完美过后只会以更加不堪的残缺来呈现,你明白吗?”

  杜鹃看了看那双眼睛。想到死去的小叔叔,还有木槿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那个人走了。杜鹃的心也放下了。这点事毕竟只是杜鹃美好生活的小插曲,没成为主旋律。

  可是那天,一大群日本兵冲进小河村,杜鹃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长辫子的话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仁慈的灾难,我带来的,杜鹃绝望地想。那个人朝杜鹃鞠了个躬说:“谢谢!”他看看杜鹃惊慌的眼,笑着说:“我们只是暂时躲避一下,不会伤害村里人。”

  杜鹃看着常被自己奚落的长辫子,狠狠地瞪着那个人,后无力地弯下了腰,哽咽着说:“希望你遵守你的承诺,不要伤害任何人。”杜鹃没有抬头,所以没人看到她眼中的泪。杜鹃走到长辫子身边,低声说:“对不起。”长辫子没有看她,走了。杜鹃看着长辫子远去的背影和小叔叔离开时的一样充满着悲凉的味道。杜鹃忍不住叫了句:“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长辫子没有回头,越走越远。

  接着几天,一个一个日本兵莫名其妙地死去。军官对村里所有人进行了逼问,却一无所获,恼羞成怒,决定一天杀一个村民,直到凶手出现。杜鹃一抬头就看见长辫子目光一闪而逝的狠绝。傍晚,杜鹃来到长辫子屋里,看见长辫子悠闲地看着书。长辫子对于她的到来不惊讶,微笑一句:“你来了。”

  次日,长辫子被抓了。几番折磨之后,几个日本兵在他的辫子上挂了一串鞭,点燃,闪烁的火焰烧光了他留了一辈子的长辫子。杜鹃瑟瑟发抖地瞪着不发一声的长辫子,无法动弹。杜鹃想,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了,虽然她不知道永远有多远。

  那是杜鹃第一次从长辫子混浊的眼中看到清明,如褪尽雾气的山,绿的那样盎然,像是要把积蓄了一生的能量全部释放。有一瞬间。杜鹃觉得那双眼中有着凤凰浴火重生时的热烈,是绝望也是希望。长辫子顶着冒着烟的头发,挣脱了束缚,边笑边跑了出去,叫着:“烧吧!烧吧!结束了!结束了!”一头载进赤水里,再没起来。

  村里人冲破日本鬼子在软木桥的岗哨,站到了这通向村外的唯一通道上。杜鹃被外婆紧紧揽进怀里,按住头。杜鹃倔强地扬起头注视着赤水中的胭红,那红一股股从河底向上冒,涌到河面才慢慢染开,仿若有人正泼墨般创作一幅华丽盛开的红莲,一朵朵绽,放,一朵朵消逝,染红了赤水。长辫子曾说,赤水不红,是赤水吗?那么,赤水现在是赤水吗?这是你想看到的赤水吗?杜鹃在心底一遍遍地问。

  越来越多的人在看。杜鹃一边掉眼泪,一边后退,突然,外婆猛地一推,杜鹃赶紧钻进了赤水的芦苇荡。

  杜鹃遥望着村口的木槿树,还有被日本鬼子悬挂在树上的外婆,绝望地闭上了眼。睁开时就看见刚升起的太阳。只是杜鹃怎么也想不明白,都说残阳似血,为何这初升的朝阳也似血般冰冷?

  若干年后,杜鹃站在长辫子墓前,看着上面的字:余清风之墓。她哑然失笑,原来你叫余清风,这么儒雅洒脱的名字可不象你这老顽固。身后的人拍拍杜鹃的肩,轻叹道:“余同志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作为中共的地下联络员,他从未失败过一次,每次受伤都是默默承受,因为他一贯的形象,让很多人都放松戒备……”想起他房中的书;想起他被自己欺负的样子;想起他叹息着说。顽童,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态。杜鹃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杜鹃离开了小河村。走的那天,杜鹃学着长辫子的样子坐在小河村村口看夕阳。夕阳懒散落照,赤水波光潋滟。高耸的山挡住了太阳的半边脸,使得黄昏的红日像初升的太阳般,没有孤寂、绝望和黑暗,只有温暖和光明。杜鹃想,如果长辫子在,一定会吟出称景应情的诗词来。

  杜鹃站起身。满树的木槿花哗啦地落了,像下了一场血雨。杜鹃捻起落在肩头的花瓣。木槿,舜华也,朝开菩敛。亦指昭光逝意难留。

  杜鹃走出软木桥,回眸,仿佛看见满山的映山红怒放了整个漫长的夏季。

  杜鹃抬起头,看见前方飘扬的红旗,嫣然一笑。

  杜鹃说还是它最红。

  责任编辑: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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