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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乡有粉

时间:2023/11/9 作者: 三月三 热度: 24486
风静日闲,与友人在吾乡的米粉店用餐,享受着庸常生活简单的快乐。

  举箸间,细思吾乡之米粉,名气虽小,却亦大有名堂。

  吾乡岑溪的米粉,吾乡人叫湿粉、石磨粉。岑溪粉乃外地人的说法,或许是为了有别于广西众多的米粉,是他们赋予其地标性的定义吧。

  认识吾乡之米粉,得先从两个方面来了解。其一,湿粉,顾名思义,它是带水、湿润的,不是晾干了的米线,加工成品后,切成半截手指宽,或卷起来切成小段,食用时无须再煮,可直接加汤汁配料即可。有点类似于河粉,可与之又迥然有异,它的柔软、细腻、光滑的质感都远在河粉之上,特别是较之于河粉要薄了许多,其剔透的肌理,让汤汁与配料更易于融会吸收,可谓完美的相依相恋。其二,它是石磨加工,米、水在石磨的美妙作用下,如此传统古法制作的米粉,相比其他做法,品质自然不同。过去完全是由一人去推动那笨重的石磨,且得另一人协助加放泡浸好了的米。古老的“喔咿喔咿”声现在已被曼妙的“嘶嘶”声所替代,以电为动力控制的石磨在效率上已大幅提升。加工出来的米粉在色泽和口感上一点也不比原来的手工做法差。特别是几台石磨可同时开工,流水作业,对米浆的多次反复加磨,显然便易如反掌了。

  

  一桶一桶经数回折腾的米浆走进蒸房,舀入圆圆的蒸盘,在沸水作用下,变成一轮轮洁白如玉的白月亮,晾于一只只簸箕。层层叠叠的石磨米粉,就这样流向各个店铺,演绎各不相同的精彩。

  “吃朝唔腾(吃早餐了吗)?”

  “亩腾吃龙(还没有吃)。”

  “请你吃米粉啰!”

  这是吾乡人一天伊始惯常的问候,米粉是他们早间的待客之道,可以说,乡人的一天,是从一碗米粉开始的。

  米粉最简单的吃法是切好装碗,加少许酱油和花生油,撒些葱花和炒香的芝麻或碎花生(吃辣椒的自加),再加汤汁,拌匀即可食用,是为净粉,本地人习惯称之为“白粉”,易让人产生误解,“来一碗白粉”往往能吓外地人一跳。

  

  净粉一碗3块钱左右,单吃净粉不过瘾,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如同一个美女在面前,少了嫣然的一笑。好米粉,必须得有好配菜、好汤汁,这是一个粉店的标配,也是能否凝聚人气的关键。

  一碗米粉好坏,色泽瓷白,口感柔软顺滑带点韧劲(加汤拌之不易碎)是必须的,再有就是配菜和汤汁了,大凡叫得响的店家都穷尽配菜与汤汁的想象去成全一碗粉的美味。

  配菜多以荤菜为主,以不同方法烹饪的鸡肉、鸭肉、膈山肉、猪头肉、猪耳朵、狗肉、排骨、猪红、鸭血、鸭肠、猪肠、猪肝、黄喉、牛腩等,不同的粉店各得其所,而生炸田鸭和以禾秆烧而煺毛的白斩狗,则算是粉中龙凤,是最具吾鄉特色、最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米粉配菜,与米粉一起,琴瑟和谐,佐以紫苏、芫荽、薄荷、洋葱、生姜,其名曰鸭儿粉、狗肉粉。如若外地游客到吾乡,不试尝一下这两碗粉,一点不亚于到南京不吃盐水鸭,到杭州不游西湖,除非你有意为之,留作下一回,不然,实乃人生憾事。

  汤汁大多用猪的筒骨、排骨、头骨、膈山肉,另加八角、草果、桂皮等数味中草药熬制数小时,汤的浓淡鲜美度,中草药的巧妙取舍搭配,是决定一个店能否拴住食客刁钻的嘴和挑剔的胃之关键,如有些粉店在熬汤时加了一味金钱草,味道便与其他的粉店有了不同,我是特别喜欢那甘味儿,芬芳扑鼻,从中可体会到汪曾祺老先生“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春水的气味”其所说是实话,并非故作玄言。汤汁决定着米粉的味道,味道决定着食客的走向。味道无统一标准,精明的店家各显神通,在这方面自有秘而不宣的配方,于是你在不同的粉店自可品到不同味道的米粉,留下深刻的美味记忆。

  唐代诗人李白慨叹“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其实在吾乡,朝间一碗粉,则足可以慰平生矣。走进只有几张桌子几条凳,没有过多装修很简陋的粉店,一碗粉,浇上汤汁,外加配菜,软、滑、韧、香、顺,无不让人销魂。齿颊留香,一天的好心情自然就开始了。

  米粉依季节的变化,细究起来有三种吃法:天气不是太寒冷,则以汤汁拌之即可,极简,此乃春、夏、秋三季,一年之中大半时间的吃法。天寒地冻的冬天,则炒或在热水锅里泡热。炒粉,直接加料炒干水,粉料高度融合,特别是店家在起镬装碗最后那一刻,扬手撒上一把葱花的那一瞬间,米粉奇香扑鼻,热气腾腾,吊足了食客的胃口。泡粉,热水泡浸几秒钟,放碗加料,也很简单。泡粉极考验粉的质量,虽即时间短,如若差劲点的,一下子便碎得一塌糊涂,筷子都夹不了。大冷天的,有什么比吃上一碗香浓入魂热乎乎的炒粉或泡粉更妥帖更暖心的呢?

  半寒不冷天,走进粉店,店家问你“是捞氏?碌氏?炒氏”,就是问你三样吃法选哪一样,土白话只有吾乡人懂,外地人往往是一头雾水。

  吃法各异,味道不同,粉店名称亦是五花八门。有的以小名命名,如李二、凌弟、六姐、欧弟、阿儿、刘二、老八、亚钊、义妹等,甚为亲切;有的直接就以自己的名字作店名,如钟石、壮群、夏云、曾纪、红英、生文、水德、颖生等,名正言顺,毫不避讳;有的以地名命名,如新圩、旧圩、樟木、吉村、归义、石坡、梁村、乌峡、大樟根、中官塘、探花等,打的是地域牌;有的以主打配菜命名,如南门鸭儿粉、滑二狗肉粉、亚献狗肉粉等,是什么就是什么,直截了当;有的则是打宗亲牌,如梁氏米粉、蔡家米粉、林记米粉等,让同姓同族人有找到组织的感觉;有的以花名(绰号)命名,如肥婆、老松、水汶佬、阿婆儿等,俺就这名儿,死猪不怕滚水烫,不忌别人笑话。当然,所有粉店都言必称正宗,如正宗石磨粉、正宗新圩粉、正宗鸭儿粉、正宗狗肉粉等,正不正宗,招牌是堂而皇之地挂着。

  

  粉店虽形形色色,其实无非是上点档次的和普普通通的两大类,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高下而已。上点档次的,店面宽些、规模大点,装修舒适,有桌凳二三十,楼上楼下可同时容纳数十人就餐,且米粉大多是现磨现蒸,配菜种类多,但必有一样是主打,这类粉店较体面,适合招待亲朋好友。在这样的粉店吃米粉,则成为联络感情的纽带,置身其中,会让人生出人生苦短,岁月匆匆,一切皆云烟,亲情友情才是青山绿水的感慨。

  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几张桌子几条凳简陋得就那么一两个摇头摆脑电风扇的普通粉店,这样的店有烟火味,更平民化,价格也相对实惠些。如赶时间,从进店到离店,五分钟你可站着把一碗粉干完,另外还可以喝上一碗木薯粥。木薯粥,是吾乡之特产,也是每个粉店的标配,都有一大锅,任喝不另外收费,米粒欲开未开时的木薯粥为最佳,滑溜的口感,实在是爽。于是粉的香浓,粥的清淡,吃过粉后再喝粥,犹似瞌睡送上枕头。平凡日子里的酣畅淋漓啊!淳朴恬适,自甘自足,有点似《浮生六记》中芸所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意味,一粉一粥,一样的有滋有味,而不觉得羞于见人。从中亦可体会到吾乡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态度,凡事看得开、睇得淡。

  这些小粉店极适合三五猪朋狗友恣意放肆,因为它没有风雅,不讲排场,一张桌子,几把凳子,随意摆放,横七竖八,于是便常见些称兄道弟的,或撸起袖子,或光着膀子,姿态有蹲有坐,落拓不羁,团团围拢,一碟白斩狗,一碟花生米,几碗米粉,三两瓶本地米酒,几杯落肚,面红耳赤,便声大声细起来,豪气便十足,牛便吹得介天响,拍着胸脯的、昂首撸臂的,吆五喝六,慷慨激昂,子丑寅卯,三皇五帝,指点江山……哪一样都不在话下,老子天下第一,世上已然无双。杯中天地阔,粉里日月长,他们享受着他们的惬意快活。幸福生活哪里有?二两米粉三杯酒。

  大凡吾乡人,都光顾过这样的粉店,正缘于此,很多人对米粉便留下美好的记忆和深深的怀念。一位朋友,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泊于北方,二三十年没有回过家乡,一次久病初愈,家人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想吃一碗家乡的米粉,愿望居然那么的简单。山遥水远,岁月悠悠,很多事情都可以忘却,唯独家乡的米粉,让他念念不忘。是缱绻乡愁?是骨子里的味觉记忆?我想一定是。久居外地,每每返乡,我大多时候必找一熟悉的小店,吃上一碗家乡的米粉,找到重回家乡的感觉,否则,总觉得亏欠了点什么。吃的是味道,更是自己岁月的记忆。

  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一,吾乡似乎家家户户都有吃米粉的习俗,人们称之为“米粉节”,民间以一个节日来礼敬米粉,可见吾乡人对米粉深入骨髓的重视。

  岑溪米粉最出名的是新圩米粉,新圩即今归义镇,旧时称新圩,该镇广阔的良田沃土盛产优质稻米,此地自古至今都加工米粉,秉承传统丰富的制作经验,生产的米粉是“湿水棉花冇得弹”,加之归义人精明的经商头脑,其米粉始终控制着当地市场的半壁江山,源源不断流向个粉店。于是一碗粉造就众多的能人,米粉富翁大多出自归义。

  说米粉,义江食堂是吾乡岑溪人聊不完的话题。

  国营义江食堂位于老城区中心,旧址为现新华书店斜对面,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地名声大噪的老字号,人们除了趁圩(即赶集)到这里吃米粉,大多在这地方报话、相亲、说事等。食堂兼营粥、饭,米粉却是主打,配菜似乎一直都是肥膘和猪头肉,卤得油黑发亮,切成方块。逢圩日,熙熙攘攘,橱窗里长长的柜台,一溜大海碗排开,碗里盛着还冒着热气的米粉,趁圩的人趁来趁去大多都汇聚于此,见个面,两毛钱吃上一碗粉,五毛钱一碗的有配菜。边吃边聊,顺便把事情给谈妥办成了。特别是乡下相亲的,义江食堂可谓是不二选择地点。一碗香喷喷的米粉,媒婆的添油加醋,一桩姻缘说不定就成了。“想某?”“某想!”“个啲某想,你道想边啲?”“想!”以上为家乡话,媒婆指着桌上一碗米粉问相亲的姑娘,喜不喜欢男方。姑娘却误会成问她是不是喜欢米粉,她说当然喜欢。媒婆则认定是姑娘中意男方了,于是便在男方女方间不断撮合,这是义江食堂流傳于民间的故事,成为至今一个忍俊不禁的笑话。笑话归笑话,当地人的花前月下化作食堂一碗实实在在的米粉,义江食堂见证并成就无数桩姻缘,这是不争的事实,时至今日仍耿耿于怀当年一碗粉把自己搞定的女人应不在少数。我的上一辈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婚事,便是在义江食堂闹哄哄的烟雾缭绕之中谈成的,现已是儿孙满堂,枝繁叶茂。

  世易时移,那满是人间烟火的义江食堂,早已湮没于岁月尘烟。一碗粉里面究竟藏着多少老一辈人的故事?谁也说不清,然而,它承载的却是老一辈岑溪人的集体记忆。

  我与义江食堂米粉结缘,除了偶尔扯着大人的衫尾进城趁圩过一两回嘴瘾外,故事大多发生在村里。那时,义江食堂有两个工作人员,我们把他们叫作“米粉佬”。米粉佬骑着“大罗马”单车响着铃,隔三岔五将米粉送到村里卖,是一座流动的义江食堂,更是村里小孩的热切期盼,那实际是饥饿的渴望,恨不得米粉佬天天都来,他们便能想方设法地吃上米粉。“丁零零……”每每单车铃声在村里的老龙眼树下响起,我总是缠闹阿婆用簕竹米筒舀米去换米粉。因为那时大家都没钱,物物交换,普遍都是用米去换米粉,我家的米筒舀满一筒是八两,可换四碗米粉。阿婆大多时候不理我,我便放声大哭,阿婆心一软,我的愿望便能实现,肚子便得到充实。有一回米粉佬来,我是又哭又闹,阿婆一声不吭,拎着我回家,揭开米缸盖,缸里空空的,没米了。吃不到米粉,十分沮丧,我的哭闹便成为“臭弹”,肚子只管自个饿得咕咕叫,印象特深刻。其实当年大多时候米缸的米都不够吃,尤其是三四月青黄不接之时。米粉佬轮流在近县城的几个乡入村卖米粉,似我这样扯破阿婆衫尾闹吃米粉的孩子,应该不少。

  我的一位朋友说起小时候他与义江食堂的故事,同样是令人感叹。他说有一回跟母亲趁圩,死死扯着母亲的衫尾,要母亲往食堂方向那儿去,目的是想吃一碗那儿的米粉。母亲知道他的小心机,猛拉他的小手说不去,因为没钱,他几乎是哭着哀求母亲说:“妈,我不吃米粉,行不?我就经过一会儿,总可以吧?”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讲好了不吃米粉哦。”现在听他说起这事,当年他路过食堂那渴望的眼神,口水不断吞咽,那喉咙里能伸出爪儿来的情景,依然能让我很清晰地看得见。

  

  还有一则故事是米粉见证了时代风云。这是发生在朋友村子里的事情,他说大约是改革开放初期,村子里一户人家承包了生产队一处粪池,修整后在上面搭了一个米粉铺。好地方多的是,干吗非要在这个让人不敢恭维的地方营生。父老乡亲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其米粉很有特色,比如调成酸的、在粉面撒上炒香了的黑芝麻等,活色生香,非常的可口,客来人往,生意也很好,味道令朋友至今念念不忘。又过了若干年,这家人拆除了经营得好好的米粉铺,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户人家的祖上埋了一些金银珠宝在粪池下,由于对当时时世把握不准,有这样那样的担心,不敢贸然起挖,又怕别人知道了偷挖,只能承包占住茅坑。现在可好了,政策明朗,国泰民安,终于让这些宝贝重见了天日。在佩服这家人精明的同时,米粉也见证着我们国家越来越好,时代的不断进步。

  往事如烟,感慨万千。

  吾乡之米粉,看似寻常,实不简单,有悲欢离合,有岁月沧桑变化。

  今天,它不单单是一道特色美食,它是撒落在吾乡一抹平凡的烟火,慰藉着吾乡人一份朴素而真实的幸福,是吾乡人对家园故土的默默守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

  作者简介:钟文主,广西岑溪市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国内报刊并入选各类文学读本,获多项文学奖,著有《乡间时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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