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电闪雷鸣瞬间击中大地一样,第一次来到宁明,我便被花山岩画深深震撼:数千个赭红色的人像物像,组合成各种各样的生动场面,或欢歌狂舞,或行军狩猎,或花前月下,或大江行舟??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千百年来跃然于左江两岸很多烛白色的峭崖壁上,默默地诉说着一支南方民族的信仰和历史。目睹着岩画,我仿佛走进远古的神话境地,并对此充满着挚爱和敬畏。
广西壮族自治区宁明县明江耀达河段,有一座高约250米的石山,形似鹰嘴,嵯峨嶙峋,林木丛生,青藤缠绕,临江的峭壁上画满了古老的岩画。此山当地人称“岜莱”,其中“岜”是“山”的意思,“莱”是“图画、花纹、图案”的意思,岜莱即“有花纹的山”。
而在广西,像这样“有花纹的山”及其岩画何止宁明。桂南有宁明县岩画(包括花山岩画、达佞山岩画、珠山岩画、龙峡岩画、高山岩画等)、龙州岩画、江州岩画、扶绥岩画、凭祥岩画、天等岜连山岩画、大新岩画、靖西岩画;桂西有宜山岩画、田东岩画、巴马岩画;桂北有金秀岩画??
其中,以左江及其支流明江流域花山岩画为主体的整个崖壁画,统称为“花山岩画”,主要分布在105公里左江、明江河段。这里集中着国内已知的规模最大、画点最多最密集的岩画,包含38个点,分为109处193组,图像总数约为4050个,其中人物图像3317个,器物图像619个,构成了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
我们还惊奇地发现,这一带每一面临江相对平整的峭壁上,几乎都画着赭红色的图案,线条原始、粗犷和苍劲,造型古拙。虽经过千百年风霜雨露,有的已经模糊难辨,但大多数崖画的颜色历久不褪,仍然色彩浓重,艳丽夺目。整个崖画场面恢宏,气势粗犷宏伟。
其中,明江耀达河岸花山崖壁上的岩画发现得最早,画幅规模最大,人物图像最多,涵盖内容最为完整,是左江崖壁画的代表作。整个岩画面长达221米,画幅高达40多米,图像达到1800多个,其中大小人像最多,约有1300多个,还有动物和器物等图形,气势恢宏。人像皆裸状,最大的人像是高达3米的赭红色巨人,最小的仅有约30厘米。人物图像有正面和侧面两种,手和脚的姿势基本相同,都是举手蹲足跳舞状,排列得整齐有序。
南宋李石所著《续博物志》有记载:“二广深谿石壁上有鬼影,如澹墨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李石把这些岩画称为“鬼影”。这是中国有关花山岩画的最早记录。
二
1963年,一代文豪郭沫若赋诗云:“摩岩壁画成专著,彻夜歌声听壮家。”他认为花山岩画与壮族有着紧密的联系。
我们先来看看花山岩画绘制的年代。619个器物图像和符号中,其中铜鼓图像368个,羊角钮钟及细钮钟(铃)图像16个,环首刀图像39个,长剑图像174个,扁茎短剑图像1个,渡船图像21个,对应的文物实物在广西都曾有出土。
武鸣马头镇墓葬群作为发现骆越古地青铜文化最大的地方,曾出土的商代晚期青铜卣为广西发现的最早的青铜器,距今至少有3000年历史,青铜卣的族徽在花山岩画也能找到其对应的图像。
1980年在贵港市风流岭两汉墓葬群出土的环首刀,在东汉时期曾有出现,距今至少有1800年的历史。
综合这些实物的时间点都在战国早期至东汉之间,可断花山岩画绘制的年代在距今约2500年到1800年之间。这也印证了图案中铜鼓实物出现的年代,与铜鼓迄今已有2700多年的历史说法相吻合。
现今出土的系列青铜器,作为人类文明进步的一种重要标志,一般认为公元前2000年左右是其上限。而地处蛮荒之地的南疆一隅,虽然在地理上远离黄河流域等中原先进地区,但3000年前就已经出现青铜卣并反映到岩画中,说明左江流域在文明的教化和传播方面与中原地区几乎是同步的,或者说这种传播一直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相互影响和渗透着。
那么,2000年前花山这些规模宏大的岩画,又是谁绘制的呢?那一时段生活在明江及左江流域的远古人类是谁?据《史记·南越列传》载:“(赵)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既、骆,役属焉。??且南方卑濕,蛮夷中间??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可见,2000多年前,南越(今广东)之西,即今日之广西一带,居住着一支叫骆越的族群。
《后汉书·马援传》对此描述得更加详细:马援“于交趾得骆越铜鼓”。《水经注·温水》云:“故《林邑记》曰:尽紘沧之徼远,极流服之无外,地滨沧海,众国津迳。郁水南通寿泠,即一浦也,浦上承交趾郡南都官塞浦。《林邑记》曰:浦通铜鼓,外越安定黄冈心口,盖藉度铜鼓,即骆越也。有铜鼓,因得其名。马援取其鼓以铸铜马。”这里所说的郁水,就是今天的左江,是古骆越的中心。
骆越人主要聚居在左江、右江流域和贵州西南部及越南红河三角洲一带。如今,生活于斯的骆越后裔壮族民间,还广泛流传着许多关于花山岩画的传说。比如,在丧事道场或祭祀仪式里,壮族道公跳的道公舞及傩面舞的姿态,均与花山岩画中双臂平伸、曲肘上举、双腿叉开、屈膝下蹲的人物图案一模一样。宗教仪式中这种最原生态的舞姿,往往镌刻并闪耀着一个民族的图腾和历史,延续和承载着厚重的信仰和文化,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闪烁着不朽的光芒。
耀达花山岩画所在的河段,江水弯了九道弯,地理学上称之为“九曲湾水”,堪舆家认为这是附近有藏风聚气之所的暗示。每转一道弯,江流都被峭壁拦住去路,正怀疑前方已走到尽头时,船到崖壁却另有新的水道。耀达花山再往前约10公里,明江在三江口与来自龙州的丽江相遇,一起注入不远的左江。明江和左江的江流之妙,崖壁之奇,为其涂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罗列在江边山崖上的岩画更是千古之谜。
三
神秘的岩画,那些充满着质感的意象和意象群,让我们在谜一样的画廊里,捕捉到一丝来自遥远历史深处的脉动和声音,其背后回荡着一个民族赖以繁衍生息的图腾、信仰和宗教!
那么,壮族先民骆越人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样江湾、水急、山险的地方绘制这些神秘的岩画呢?
2000多年前,生活在左江流域的壮族先民便发明了造船技术(岩画图像有船),最早的船设计简单,经常在水流湍急的地方沉没,为保出行平安,人们便在这些容易发生危险的地方绘制岩画,祭祀“水神”。由于没有庙宇,遂将祭祀时的动作,或死去的亲人模样画到悬崖峭壁上去,并用红色标注,用来召回河中的亡灵,以求生者行船平安。祭祀时,弯膝举臂的“青蛙”状是骆越古人的标志性动作,这一动作在岩画中出现最多。现今壮族一些地方的道公舞和傩面舞也一直在沿用。
水是生命之源。依山而建,逐水而居,骆越人的生活与河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河水源源不断涌流,由此衍生的稻种、畜牧、水产养殖等可以带给骆越人持续繁衍生息的重要物质财富。岩画上的那些稻穗、畜禽、野兽图像,正是骆越人开创稻作文明以及通过驯养野生动物而获得赖以生存的丰富物资的极好明证。
正因为如此,骆越人对自然界的流水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喜和崇拜,他们祭祀河神,拜水神,镇水怪,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并逐步演化成非常重要的宗教或祭祀仪式。
花山岩画描绘的正是某一场大规模的远古祭祀仪式。画面中位置比较中间的“正面人”,想必有着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一定是祭祀的主持者;众多的侧面人形则是部落中膜拜神灵的芸芸众生,他们围着主持者,服从安排,配合完成相关活动。
所有这些祭祀仪式以及岩画,都是奔着河神而来的,选择的场所当然也得讲究,比如面水临河。花山岩画就是选择在左江及其支流的水边崖壁上,都是 “水神”经常出没,而且容易看得见的地方。
岩画图像中,那些人物正面站桩式,双膝微弯成平马步,双肘微屈上举成莲花掌,这在现代的太极、气功、舞蹈等以及壮医里被认为具有舒筋活络、强壮筋骨等保健功效。有学者认为花山气功是壮医乾坤掌子午功。左江流域在一个回归年中,由芒种经夏至回到小暑前后,都有特定时刻太阳正临当地子午线天顶,有的民间壮医常选择此时作为特定气功日练功,因天地人同在一宏观引线上,故效果最佳。花山岩画气功体现了壮医天地人“三气同步”运行的理论,同时符合天体力学的宏观理论。由于人体受天体宏观引力作用,“三气同步”调动体内微观生理机能,使躯肢脏腑气血运行一致,健运不息,起到养身健身祛病康复之效。有学者将花山岩画气功图与春秋战国时期带气功铭文的玉佩、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导引图》帛画并称为“中国三大气功文物”。
因此,花山岩画也可能是壮医学的原始记录。
在人类对大自然缺乏充分科学认知的情况下,这种古朴的医学技术,往往与巫术或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今一些壮族聚居的村落,传统的壮医医生往往兼做道公(也叫“布麽”)的职业。
医者更多扮演宗教的神职,花山岩画反映的正是骆越人的巫师祭水神这一宗教仪式的场面。岩画除人物外,还有马、狗、鸟、船、刀、剑、鼓等,其“中心人物”形象高大,占据画面中心位置,双手曲肘上举,两腿叉开,极像青蛙造型。围绕“中心人物”,有数量众多的“小人物”,半蹲式侧面,头形发式富有变化,整个场面宏大。“中心人物”蛙形人便是巫师。举行如此庞大的祭祀仪式,目的就是祈求水神保丰收和平安。
壮族先民面对诸如洪水、旱灾等天灾人祸的威胁,既无法理解和认知,又无力破解和征服,因此认定“万物有灵”,与他们紧密联系的五行所涉及的地神、天神、水神、山神、火神都一应俱全。壮族民间的很多村落敬奉的村社(也称“仙社”“社王”),其实就是土地神。
在厨房,摆置的可供奉的神位,其实就是火神(也称“灶王”)。一些地方还在农历初一或十五到某些山洞或泉潭水邊祭祀,供奉的对象其实是山神和水神。一些民间重大节日,恭请巫师(道公)主持祭祀仪式,巫师作为人与神的中介,戴傩面,扮诸神,娱歌舞,祭天地,求四方,目的就是为了求神灵保佑五谷丰登、人畜平安、丁口兴旺。
“唱神必跳神,跳神必戴相”。壮族道公舞告诉我们,戴傩面具是壮族道公舞的主要特征之一。傩面具,是一种宗教面具,用于傩仪、傩舞、傩戏,种类众多,造型各异,多为杨柳木和香樟木所雕,然后敷彩上漆,粗犷朴拙、庄典华丽。
“凡跳神之舞,必持神之器”。道公舞还讲究“舞赖于岳,以岳伴舞”,“岳”的壮话音即鼓,道公舞是随鼓而跳的。这时的铜鼓被赋予神的暗示和力量。道公舞离不开法器,如刀、剑等,这样才能镇魔除邪,驱疫消灾。
花山崖壁画中也有很多这样的图像和符号,如铜鼓、芒星、环圈、内环带点形等,首领人物都佩带环首刀,很多人物图像戴有三只眼、四只眼全蒙脸的面具,均与现今的道公舞和傩面舞相似。
四
花山岩画中“蛙”形人图案多次同时出现,让人想起了左江、右江及红水河流域壮族人的一些奇俗:旷野上,村民们手举火把,排着长队环游山寨,一串串火光在夜色中犹如一条条火龙,在山道与田野之间蜿蜒游动,铜鼓声、山歌声、祈福声相映成趣。人们戴上古老的面具,跳起了蚂神舞、拜铜鼓舞、耙田犁地舞、驱邪灭瘟舞、插秧舞、打鱼捞虾舞、纺纱织布舞、丰收祭拜蚂舞等传统舞蹈。来自附近壮族村寨的青年男女纷至沓来,围着篝火,通过对唱“蚂歌”(恋爱山歌)相互问答,了解彼此,以此寻找自己心仪的恋人,并约定下次歌会再相会??整个活动热闹非凡、通宵达旦。
壮族民间传说中,青蛙是雷神的儿女,是雷神派到人间的使者。当人们需要下雨时,便告诉青蛙,青蛙即对天空鸣叫,雷神听到青蛙的叫声之后,就降下雨水,满足人间需要。因此,在壮族先民心目中,青蛙便是沟通人间与天上雷神的使者,是神的化身,故备受崇敬。为求得生存繁衍与发展,人们为此便定下蚂节。现今红水河沿岸壮族村寨都会举行蚂节,一般从大年初一起至二月初二,组织众人齐跳蚂舞、傩面舞,通过请蚂、祭蚂、孝蚂
和葬蚂等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岩画中每一组图像都由一定种类的图像组成,画面的主体为蛙人合一的正面和侧面人身像,人像上方、下方、前方或左右还分布着种类繁多的环形图像。据统计,花山岩画点上的环形图像共计376个,数量仅次于人物画像。这类画像是铜鼓的可能性极大,只是在绘画时被简化成象征性图形罢了。铜鼓是古代西南少数民族的一种具有特殊社会意义的铜器,被视为一种珍贵的重器或礼器,因此也成为被祭祀的对象。自春秋战国直至明清均有铜鼓,而以汉代制作最为精美,式样最多,有各式图案,有的铜鼓上还有蛙图案。“铜鼓”一词最早见于《后汉书·马援传》“马援出征交趾,得骆越铜鼓,铸为马。”制作铜鼓以百越中的骆越为多,即壮族与黎族。
造型如此复杂的铜鼓,被壮族先民用一笔环弧状点出,就是如今的专业画家也很难做到。
“如果是这样,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花山岩画处处呈现的歌舞意象或意象群,事实上是蛙——鼓共鸣的意象或意象群。其中的蛙——鼓意象是花山岩画结构与象征的重要艺术表现形式,也很可能是后来人民在铜鼓上铸造青蛙塑像、打铜鼓祭青蛙等崇蛙习俗的重要文化源头。”梁庭望、厉声在《骆越方国研究》里如是说。
花山岩画上的蛙、鼓等一些图像和符号,暗示着一定的实际意义。这种赋予某种意味的符号,被精心绘制在壁崖上,看似某种物件,实则是具备表达某种意义功能的文字。如果说这些绘制在山体上的符号还不好肯定就是文字,那么在广西出土的文物上刻画的符号就不能轻易否定其文字性质了。公元1899年,甲骨文的发现为回溯华夏文明的历史源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12年后的2011年,骆越石刻文在广西平果感桑遗址被考古发现,数十块石板和大石铲碎片写满数百个字符,大多是成句的祭祀文和占卜辞。其中,有一块骨片上的左上方刻有一只鸟,这是最早的象形鸟字。骨片的右下方有四个字,分析整幅图和文字的意思是张网在屋边捕得一鸟吉,这是一段完整的卜辞。鸡的壮语读音是“卦”,八卦就是“八只鸡”的意思。最初占卜是用鸡来算的,后来用八个字代表,与现在的这八个字用汉语读的话对应不上,但用壯语是可以对应上的。
《山海经·大荒南经》卷一五也对此有记载:“有阿山者。南海之中,有氾天之山(今大明山),赤水(今红水河)穷焉。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兽、木实,使四鸟:豹虎熊罴。有司幽之国。”“使四鸟”就是鸡占卜。舜(约公元前2128年— 约公元前2025年),也就是四千年前。山海经是从南记录,说明作者是住在骆越,从自己所在方位开始记录。
这些刻有占卜辞的骨块和石片上可以清晰辨认和描摹的字符有1028个。有一些文字符号在8000年前的高庙文化中就已经出现。专家们根据散布在文字石片旁的完整大石铲推断,这些古骆越石片字出现的时期和大石铲时代(4000- 6000年前)相同。
这说明,感桑大石铲祭祀遗址上的古骆越文是目前中国发现的古老成型文字之一。据考古获得的大量石刻文物的文字研究的初步成果,专家们推定:感桑骆越石刻文与甲骨文同出一脉,是象形文字之源,同时或更早于甲骨文出现,是夏朝乃至先夏时期使用的文字。
这些特殊的符号,包括花山岩画的一些图像,很可能是壮族文字的雏形,或是无意中成为这种雏形,同时兼有汉字一样表义的功能。
花山岩画很可能是一种建立在人与河、人与水关系之上的生存智慧、人生智慧、政治智慧以及这些智慧的最高表现——哲学智慧的图式表达形式,是一种以江河的时空流转为原型依据的思想或文化成果,是远古壮族先民关于自然宇宙与社会人生的思考与结晶。因此,花山岩画实际上是一种哲学符号体系。
花山岩画是壮族先民骆越人神圣的遗留,是探不尽的宏大画卷。这些岩画及其景观,与中国南方壮族先民骆越人生动而丰富的社会实践融合在一起,长期以来引起各界人士的极大关注和探究。
2016年7月,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举行的第四十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国广西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实现了中国岩画申遗零的突破。
千百年来,偏居一隅的花山岩画,终于以她亮丽神奇的姿态,重新走上了人类世界的舞台。
花山岩画正演绎着千年的生命密码,让自然与人文相互辉映着,不但见证了当地壮族先民骆越人的古代历史,而且彰显了中华文明的博大包容。
它从远古走来,必将带着它背后的民族,整起行装,重拾失落的时光,一如朝气蓬勃的少年,向着更加美好的明天前行??
作者简介:韦秀观,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民刊《南楼丹霞》团队成员及主要创始人。著有短篇小说集《落在你胸口的目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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