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说潇贺古道,还是去年一次偶然看电视时。
那是一部关于潇贺古道的纪录片,我恰巧看的是第一集《潇贺古道·古道寻踪》。从纪录片的讲述里我才知道,在山高林密、难以逾越的逶迤五岭中,竟然深藏着一条连接湘桂的古道。据史料记载,潇贺古道原称“岭口古道”,后来称“楚粤通衢”“富川驿道”。秦始皇赢政为了便于对岭南三郡的辖制和管理,便在岭南古道的基础上,扩修了一条自秦国都城咸阳到广州水陆相连的秦代“新道”——潇贺古道。
看完纪录片,我的目光似乎穿过厚重的历史时空,穿越莽莽的五岭,看到几千年前的先民借助岭与岭之间的空隙,踏出一条山间小道,穿行岭南岭北;看到秦朝的士兵、汉代的武将、唐宋的朝官、明清的商队、民国的军阀,在潇水饮马,在贺江泛舟;听到吹角连营、軍旗的猎猎声,听到山间的驼铃声响过千年岁月……
我家离潇贺古道并不遥远,之前却一直没有见过它,它和我始终隔着一轮秦时明月、一座汉时关隘。而我终究还是和它有缘的,一次县文化馆组织的采风活动,让我终于有幸踏上了这片土地。
那是一个寒风瑟瑟的初冬上午,久违的阳光终于露面,似乎为我们这一次采风之旅喝彩。车队穿过湘桂分水岭的岔山村,顺着一条蜿蜒的山路直赴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秀水村。在来之前,熟悉此地的朋友伍就对我说过,此地不能不来,不仅仅是它在2008年入选为第四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从这里走出l位状元及26名进士,更重要的是,它有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和一截穿越千年时空的潇贺古道。
一路上我不断猜测,秀水是一座怎样的村庄?是那种依山傍水、坐北朝南、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飞檐反宇安卧于苍茫烟雨里的江南村落吗?如果是,那村前的河岸上一定少不了几棵道劲苍黑的古树。如果是,那村里一定有纵横交错、幽深逼仄的鹅卵石街道从岁月深处蜿蜒而来。如果是,在橘红的黄昏时,古巷里一定少不了一位眼神幽怨的年轻红衣女子;或是在淅淅沥沥的小雨清晨,她站立的小楼前一定有滴雨的翠绿芭蕉。如果是,在暮色降临时,村落处应半河桨声半河灯影,还有灯影里潋滟的平静流水……秀水村古戏台(岑沁芳摄)
在浮想联翩时,车过桥上,我听到桥下潺潺的流水声,忽而又想,秀水这个村名是怎么来的呢?难道说,村旁有一条叫秀水的河流?国内的不少地名,要么是以山名而起,要么是依河名而指代。如果都不是,那么这个村庄的名字就有点意思了。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秀”字的基本释义有七种,撇开另外四种不说,单拣三种来说:其一为“聪明、灵巧”,其二为“优异”,其三为“优异的人才”。
我想,这个村庄的祖先来此居住,为这里起含有“秀”字的地名时,是不是希望后人聪明灵巧,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呢?
终于抵达目的地。下车后我活动关节,伸展身体,眺望远方。我讶异地发现,就在不远处,有一条国道与它擦肩而过。而在5年前,在那条国道上,我曾来来回回奔波了40余次,我竟然不知道,在它的旁边有一座中国历史文化名村!
“照相喽!”在我将要打开记忆的闸门时,有人朝我大喊。
我一看,“状元楼”近在眼前了。
据考证,从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的第一位科举状元孙伏伽开始,到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止,在这1283年间,共产生592名文状元(另一说是504名)。一千多年间,才产生几百名文状元,可谓凤毛麟角。据《广西通志·教育志》(1995年版)统计,广西总共出了10名文状元。在这10名状元中,这个小小的村落就占了一名。
状元楼的大门边有几方石碑,其中一方石碑记载着状元楼的来历。所谓的状元楼,在以前实际上是村里的学堂。因为南宋年间从这里走出一位叫毛自知的状元,他是村里人的榜样,自然,这里也成为村里人朝拜的地方,以便沾沾他的文气,来日也能像他那样高中,光耀门庭,久而久之,这里便改称“状元楼”。
楼里大厅的正中,坐着一尊天庭饱满、脸颊圆润、长须飘胸的古人塑像。不用问就知道,他就是村里的状元毛自知。
“看那里。”朋友伍指着楼后一座挺拔突兀的山峰问我,“你说,它像什么?”
我认真观察一会儿,说: “玉笔。”
传说中,玉笔是天上玉皇大帝的专用笔。老家有句流传甚广的谚语叫“玉笔点青天”,意思是笔下生花,写出的文章惊天地泣鬼神,人间罕见,这样的文章焉能不中状元?
有“玉笔”在此,这里岂能不是一方风水宝地?
“许多人都说它状如鲤鱼出水,我是不赞同这种说法的。”朋友伍说。言外之意,他赞同我的说法。
“这座山叫秀峰山,这个村落以前叫秀峰村,不知道后来为什么改为秀水村。”朋友伍接着又说。秀水村状元楼(岑沁芳摄)
有“秀”字出现!为这座山峰起这样名字的人,大抵是一位饱学之士,很可能是这个村落的创始人。
门口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看着像本地人。但凡这般模样的老者,对本村的起源都是有一定的了解的。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和老者聊起来。
老者说,村里的人大部分姓毛,始祖叫毛衷,在唐开元年间中进士出任贺州刺史,沿潇贺古道途经此地时,看到这里山清水秀,风光宜人,便留第三子毛傅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建成秀峰古寨。
状元楼前,一条清浅的小溪缓缓东流去,一棵盘龙道劲的古树斜卧溪岸上,我不由得想起马致远那首脍炙人口的小令《天净沙·秋思》。
老树、流水、人家、西风、古道是有了,那枯藤、昏鸦、小桥、瘦马呢?
“过状元桥喽!”忽然,我听到右侧传来一阵嬉笑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娇小的女游客正走在一块横卧于小溪上的青石板上。
老者又说,不要小看那块不起眼的青石板,它可是赫赫有名的“状元桥”。当年毛自知便是从那块青石板上走过,沿着潇贺古道进京赶考,一举高中!
小桥有了,那枯藤以前可能是有的,在岁月的洗礼下,己化为尘土散落在时光中。昏鸦去了何处?也许现在不是黄昏,还不是倦鸟归巢栖息时。瘦马呢,驮着古人,穿越时空隧道,已缓缓进入歷史的尘埃里。
昔人己乘黄鹤去,此地空余状元楼。后人或许再也无法写出像马致远那样流芳千古的小令。
沿状元楼前的溪流而上,一路上所见之处有进士屋、雕花石鼓、石门槛、古门楼、古戏台、宗族祠堂等古建筑和古物,这些被岁月浸泡过,被时间淘洗过,散落在时光深处的历史遗迹,等待人们重新审视、认识、解读隐藏在它们身上的故事。
冬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一座古旧的戏台上,戏台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肃穆沉寂。它不知看过多少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又体验过多少人间疾苦和世态炎凉。
一路走来,村里的房屋几乎都是青墙灰瓦、飞檐翘角、门楼宏伟、庭院深深,鹅卵石小巷纵横交错、幽深逼仄。
我没有在小巷里遇见眼神幽怨的年轻女子,也没有遇见赳赳武夫和文质彬彬的书生,更没有顽皮稚子。一切阒寂无声,我略略有些怅惘。
穿过一个拐角,前面出现一座铺着青砖的庭院,很干净很大,容得下几百人。
“谁家的庭院有这样大?”
朋友伍笑了笑,叫我仔细观察。
我发现,周围的房屋围绕这座庭院而建,且大门都是朝着庭院而开。我顿时明白了,这不是谁家的庭院,而是村里人集会的地方。每当村里发生重大事件,需要征求村人意见时,头人便将大家召集到此,共同商讨。
我仿佛看到,前来开会的人坐在四周,头人威严地站在中央,目光如炬地对众人说着什么……
庭院周边房屋的屋脊大都经过修补,在阳光的映衬下格外鲜亮。也有几座残破的房屋孤零零地杵在一角,与那些鲜亮的房屋格格不入,腐朽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久无人居住,毫无生气。它们见证过凄风苦雨的岁月,也历经繁花似锦的光阴。也许不久的将来,它们将倾圮、腐烂,慢慢融入大地中,尔后了无痕迹。潇贺古道古隘口(岑沁芳摄)
行走在潇贺古道上(岑沁芳摄)
我和朋友伍终于走上潇贺古道。青石板铺就的潇贺古道光滑幽暗,上面残留着马蹄踩踏出来的一个个凹坑,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走过多少匹马才踩出来。踟蹰其上,几千年厚重的历史文化向我挤压而来,让我想起唐朝少陵野老的《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我的脑海闪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军队在出征时,爹娘妻子儿女都奔跑着来相送,古道两边站满相送的人群,他们拉着亲人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他们知道,亲人上战场就意味着死亡,所以号啕大哭,哭声直冲云霄。可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保家卫国,即便明知死亡,也要义无反顾地前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就是对军人最好的写照。
除了出征的军队,在这条古道上,应该还有南来北往的商旅。古时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便利,出一趟门,时间短的十天半月,长的达几个月,甚至经年。
为了谋生,这些商人不得不沿着潇贺古道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而今,战马的嘶鸣,开拓疆土的驰骋,万里商途,粮盐车辙……一切都随风而散,只留下这条古道在无言地述说,留下一道令人遐想的风景。
沿着古道,我们出了村,一条并不宽的河流自南向北缓缓而行,把村落拥抱在怀中。河水清澈如洗,粼粼波光晃目耀眼。
朋友伍说,那就是秀水。
俯瞰茫茫河面,却不见千年前的船只来往。贴水的石板小桥上,穿梭着洗衣担菜的人们。这时,无尽的想象被手机铃声惊扰,领队说该返程了。
我走了,带不走秀水一片云彩。唯有秀水的古道,像一弯温润的眼睛,望着我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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