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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生命歌吟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学术版 热度: 15039
摘 要:茅盾是浙江省嘉兴市桐乡市人。茅盾的小说受江南水文化的重要影响,水是《水藻行》中的主要线索、血脉和灵魂。河流孕育、滋养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泪水和冰暗含了人物的多重情绪,汗水指向的是财喜和秀生的生命力,而雪花和冰也隐喻着如死水一般的旧中国必将被新中国取代的命运。

  关键词:水 情绪隐喻 生命力象征 死亡

  茅盾出生在浙江省嘉兴市乌镇,这里自古就是江南水乡。“江南水乡的氛围与气质造就了特定的茅盾,而茅盾也在他的作品中呈现了特定的江南文化气息。”江南文化主要表现在“得天独厚的水文化、精巧雅致的桥船文化、义利兼顾的工商文化、尚文重教的育人文化”。茅盾的《水藻行》一直被认为是其文学世界中独特的一处风景。整部小说的叙述如在水流之中穿行,各种状态的“水”成为《水藻行》的血脉。河水不受时代和外在社会背景的影响,始终默默地为生命提供滋养。汗水象征了小说中人物的生命状态——财喜生长在港汊相间的江南水乡,拥有如水般的生命形态,体现了如活水一般的灵性和生命强力。相比之下,秀生个体生命状态的疲弱如死水一般毫无生气。而雪花和冰箸在文本中指向的是秀生奄奄一息的生命状态和当时如死水一般的旧中国。

  一、水之于生命的滋养

  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认为“万物皆源于水”。人的个体生命最初在母亲的腹中孕育之时,也是被羊水包裹着的。巴什拉认为“水应是一种乳汁”,甘甜的水滋养和孕育生命。因此,水是万物之源,也是人類生命的源泉。

  杭嘉湖平原的人们自古以来就临水而居,依水而生。茅盾在《水藻行》的一开始就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外在环境:南方、冬季、乡村。七八座矮屋、新稻草垛、乌桕树等坐落在乡村的河边,接着是对河流的具体描写:“河流弯弯地向西去,像一条黑蟒,爬过阡陌纵横的稻田和不规则形的桑园,愈西,河身愈宽,终于和地平线合一。”茅盾在这里对周边风物,尤其是对河流的描写,犹如人物出场的前奏,像“一支单纯的短笛,缓缓吹起,吹奏出一段过门,等阅读的注意力渐渐聚成,故事与人物才开始初露文字”。稻田和桑园是当地村民的衣食来源,而河流如一条黑蟒,护卫稻田与桑园。港汊交错、水流纵横,这就是当地的自然景观。目之所及都是水,水是这片土地的经脉和灵魂——自然而然地勾连起稻田、村落,养育着一切生命。

  小说中多次出现“蕴草”,“蕴草”就是当地水中生长的植物,茅盾的这篇小说紧紧围绕“打蕴草”这一情节铺展开来。蕴草是为第二年开春的稻田施肥而准备的,原本稻田要分别在插秧和水稻高及人腰时施肥两次。第二次施肥向来是用豆饼,但是豆饼的产地发生了所谓的“事变”,导致豆饼生产商和农民双重破产,对当地农民的生存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因此,“每年春季‘插秧时施一次肥”的“头壅”就变得尤为重要,而这“头壅”最好的材料就是生长在河里的蕴草。河流汩汩,“自然流淌,静止时变得水平如仪,沉淀杂质,澄清自我,忍受外在的强力而最终消磨坚石”。河流自然地坚守自我,不受外界的影响。不管时代怎样变迁,河流依然在那里,如同一条“黑蟒”,为稻田的生长和当地人们的基本生存提供保障。河流一直在默默地滋养和孕育着她的子民。

  二、“泪水”和“冰水”的多重情绪隐喻

  泪水中蕴含着多种情绪。海德格尔认为,“从存在论上来看,现身中有一种开展着指向世界的状态,发生牵连的东西是从这种指派状态方面来照面的。从存在论原则上看,我们实际上必须把原本的对世界的揭示留归‘单纯情绪”。秀生的泪水作为一种生命存在的感官表现,指向的就是他面对世界的情绪状态。秀生听到财喜唱民间的歌谣,认为他是在嘲讽自己,说自己宁愿死也不要做“开眼乌龟”。他看到妻子的大肚子就气愤,他对老婆的肚子又打又踢。但是当财喜说“你骂她,她从不还嘴,你打她,她从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几夜没有睡”时,秀生“惘然听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秀生的眼泪是他此时情绪的一种表达,而他的情绪又是复杂和多重的。首先,秀生是羞愧的。他常年患病,丧失了劳动的能力,也不能给妻子幸福的生活,因此他对妻子有愧疚之情。其次,他的妻子确实也是一个好妻子。秀生常年患病,不能自理,但是妻子并没有嫌弃他,依然操持家务,尽心尽力照顾他,秀生对妻子的照顾又有感激之情。最后,秀生对自己的妻子是怨恨的。他恨自己的妻子与财喜“睡了觉”,他认为这是给他戴了“绿帽子”,他的心情是怨恨、悲痛而冷酷的。想到自己身体的孱弱,秀生是羞愧的;想到妻子毫无怨言地忍受着自己的打骂,他又是自责和不忍的;但想到妻子与财喜的事情,他又会充满恨意……怨恨、感激、羞愧、不忍、自责、无奈以及委屈的情绪交杂在一起,最终混合成此刻的眼中之泪。

  “冰水”也蕴含着复杂的情绪。财喜看到秀生孱弱的身体状况,想到自己虽然一心一意地出死力帮工,承担了这个家庭中绝大部分的体力劳动,但因和秀生的老婆发生了男女之事,似乎显得自己的帮工有了别的企图一般。他本是摇橹摇得出汗,连身上的破棉袄都穿不住要脱下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脊背发凉,似乎“有一道冰水从他背脊上流过”。他认为自己对不起侄子,这时候的“冰水”中蕴含着自责、后悔和羞愧等复杂的情绪和情感状态。看到秀生满身是雪,缩成一堆,他是又病又穷,几乎没有生存下来的力量,财喜的内心又充满了不忍和怜悯。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的缘由,才让秀生大着肚子的妻子依然要承受丈夫的打骂,财喜内心是充满愧疚的。但“冰水”无法浇灭财喜旺盛、健壮的生命力,他的眼里放光,他内心像有一团火。虽然有“冰水”,但为了大家的生存,他依然选择留下来,继续用自己的劳动承担起这个家庭的生计。

  三、“汗水”的生命力象征

  “水是形象的载体,而且是形象的供给,是奠定形象的原则。”小说中多次出现“汗水”这一意象,而秀生和财喜的汗水在这里都是彼此生命力的表征。

  赛珍珠在《大地》中塑造了贫困、懦弱的中国农民形象,但是这样的农民形象并不能代表当时中国农民的现状。《水藻行》最初是应鲁迅之邀为日本文学杂志《创造》而写的,茅盾说他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就是:“想塑造一个真正的中国农民的形象,他健康,乐观,正直,善良,勇敢,他热爱劳动。他蔑视恶势力,他也不受封建伦理的束缚。他是中国大地上的真正主人。我想告诉外国的读者们中国的农民是这样的,而不是赛珍珠在《大地》中所描写的那个样子。”茅盾在这篇小说中着力塑造了一个如活水一般充满灵性且富有生命活力,健壮、灵活、开放、豁朗的农民形象——财喜。

  财喜的“汗水”象征了其旺盛的生命力。小说中有六次提到财喜的汗水,如“抹一把汗”“全身淌着胜利的热汗”“满脸的汗”“脸上是油汗”等。财喜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他的胳膊如铁臂一样,他的声音雄浑有力,时而发出一声雄壮的“长啸”。打蕴草时,财喜“突出的下巴用力扭着;每一次举起来,他发出胜利的一声叫,那蕴草夹子的粗毛竹弯得弓一般,吱吱地响”。他干活的时候精神百倍,浑身充满力量。虽然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他的草鞋,但是他依然热得把棉袄脱去,只穿一件单衣。他全身就像“一只蒸笼,热气腾腾地冒着”,“他放下了竹夹子,捞起腰带头来抹满脸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艄上”。船橹在他手里像一条“怒蛟”,“豁嚓嚓地船头上跳跃着浪花”。浪花似乎是在为雄浑有力的财喜唱颂歌。

  财喜就像一泓“活水”般灵活、开放,他不仅承担了一家的主要劳动,还充分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这个家庭带来更多的利益。小说一开头就写到秀生抱怨赎冬衣是财喜的主意,这说明财喜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他具有主动承担家庭责任的意识。财喜凭经验预判要下雪了,就要马上去打蕴草,而秀生虽有迟疑,最终还是会相信财喜,选择跟他一起打蕴草。离村二十多里的一条港汊里蕴草是最多的,只有赶到别人的前面才能更快地打到更好的蕴草。财喜看到在他们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两条船开过去了,他没有跟在别人后面,而是灵活地选择另外一条水路,最后反而赶到别人的前面。与其说财喜是“狡猾”的,不如说他是聪明的,且头脑灵活,懂得变通。当他们的船已經装满了蕴草时,其他的船才一个个赶来。

  财喜是开放的,他的脑中没有浓厚的封建思想。他淳朴、本真,尊重人的自然本性。面对秀生,他的内心虽然有怜惜和自责,但是他依然认为瘦弱、颓废的秀生配不上他健康的妻子。秀生的妻子是一个好妻子,除了多和一个男人睡过觉,凡是她分内的事,她都尽力做而且做得很好。财喜不像秀生一样腐朽,他不认为女人应当遵从封建社会的女性贞德观念。他没有受过教育,但他会从淳朴而自然的人性出发,认可人的原始欲求。

  秀生的“汗汁”却暗示了他生命力的孱弱与衰竭。与财喜的“满脸油汗”不同,秀生的汗是“略带浮肿的脸上钻出汗汁来了”。一个“钻”字形象生动地表现出秀生汗水的细弱,而这样细弱、苍白、无力的汗水直接指向的是秀生衰退的生命力。小说中,秀生第一次出场就是在屋角,“一个黑魅魅的东西”在蠕动。他虽然年龄小财喜十岁,却比财喜更显出一副老相,这是一个未老先衰的男性形象。他的脸是“浮肿”苍白的,胳膊如干柴似的。打蕴草的时候,他还没有做什么事情,就已经用完了体力,只有“水声泼鲁鲁泼鲁鲁地响着”,水鸟“啼哭似的叫着”。水的语言是“直接的诗的实在”,“泼鲁鲁”的水声似乎是一曲挽歌,表达了对秀生孱弱生命的哀悼。

  四、“雪花”和“冰箸”的死亡隐喻

  《水藻行》中还有关于死亡的象征与隐喻。小说第三节中写水面渐渐开阔起来,“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绕着。水车用的茅篷像一些泡头钉,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就是在这样平和且充满活力的田野中,远远近近傲然挺立的是富人家的坟园。江南水乡的冬季,水以“雪和冰”的姿态出现。这时候的水就成了巴什拉笔下的“狂暴之水”,恶劣的天气暗示的是人与水之间展开的一种“恶的较量”。

  这时候的水,作为一种自然的强力将秀生这样孱弱的生命直接置于死亡的境地。“雪”和“冰”是秀生这样虚弱的生命力的强劲威胁。故事发生在江南的冬季,雪花的出现表面上表明了天气的寒冷,实质上却指向了秀生个体生命的虚弱与死亡。秀生和财喜本想换一个地方继续打蕴草,但这个时候“风也大起来了,远远近近是风卷着雪花”。两个人急忙赶回家的时候,秀生却连摇船中最轻松的“拉绷”也支撑不住了。整个村庄都变成一个银白的世界,矮屋的瓦上,挂着“手指样的冰箸”。瘦弱的秀生开始发热,他的身体无力抵抗这“狂暴之水”。

  雪和冰也暗示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对农民生命的摧残。秀生一开始就时刻担心乡长来催讨利息,生病之后他还要面对乡长的压迫——三天的征工筑路。蕴草之所以变得如此重要,也是因为第二次施肥时需要用的豆饼,由于产地发生了“事变”,而出现了农民买不起,豆饼行也破产的现象……这就是当时中国农村的现状,普通的生命个体是不受尊重的,官僚军阀争相压榨最底层的人民。发着高烧的秀生面对这种压榨和剥削,几乎丧失了生存下去的意志——“钱是没有的,只有这一条命!”

  秀生虚弱的生命力,象征着封建的旧中国所孕育的衰颓生命,这样的生命早已丧失了自我生存的意志和能力。秀生所代表的封建腐朽的旧社会,如闻一多的《死水》中所提到的旧中国,是必将走向重生的。这是秀生个体生命死亡的预言,也是封建社会必将灭亡的隐喻。

  《水藻行》就如在江南村镇的港湾河汊中穿行回环的一首关于生命的歌谣。河流滋养和孕育着江南水乡的生命,泪水和“冰水”彰显出人物的多重情绪,汗水象征着人物的生命力,雪花和冰箸隐喻的是生命的消亡。小说中既有如活水一般充满活力的财喜,也有如死水一般传统、保守且衰颓的秀生。最终,秀生及其所代表的腐朽的封建社会必然会走向灭亡,而财喜必将作为真正的主人昂首挺立在新中国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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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 程亚楠,文学硕士,嘉兴南湖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秘书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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