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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一叶”与“孤鹤东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学术版 热度: 10982
张钰婧

  摘要:《赤壁赋》与《后赤壁赋》是苏轼被贬黄州时所作的名篇,二者的内在关联与题旨向来说法不一。“扁舟”与“孤鹤”是前后《赤壁赋》中的核心意象,“扁舟”贯穿二赋,引领了赤壁之游的行进路线;“孤鹤”来翔与幻化为后赋的点睛之笔。舟与鹤寄寓了苏轼的内在情感与精神追求,其丰富的哲理内涵是将前后赋统一为整体的关键。

  关键词:苏轼 前后 《赤壁赋》 扁舟与孤鹤

  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作于元丰五年(1082),这一年中,苏轼曾三游黄州城外赤壁矶,先后作有二赋一词,其中,前《赤壁赋》作于七月十六日,后《赤壁赋》作于十月十六日。因二赋创作时间相近、题材与文体相同、创作心态相似,学界历来将前后《赤壁赋》相提并论,但对二赋思想内涵是否关联、说理与纪游的内容差别,以及人世与出世的人生取向尚有争议。笔者认为,尽管整体上前赋偏议论,后赋重抒情,但二者所体现的人生旨趣是相同的,将贯穿二赋的“扁舟”与后赋中“孤鹤”意象进行对比,可以窥见二赋在思想与意趣上的连续性。此外,“扁舟”与“孤鹤”为前后《赤壁赋》中的核心意象,理清二者之间的联系有助于更深入地认识苏轼在被贬黄州之际的复杂心态与创作观念。

  一、前后《赤壁赋》的创作背景与情感基调

  元丰五年(1082)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躬耕东坡的第三年,是年正月,雪堂落成,苏轼暂时有了安身的居所,不必再寄身寺院。在《雪堂记》中,苏轼欣喜地感慨:“真得其所居者也。”但新居葺成的惬意转瞬即逝,不久之后的寒食使苏轼深切地感受到了现实生活的困窘,“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黄州寒食二首·其二》),以戴罪之身去國离乡,多病体衰且常有生计之忧,谪居至此,可谓穷矣。政治失意与生活困顿迫使苏轼寻求精神的超脱之道,时因心有所得而喜、常为屡屡碰壁而悲,因此,苏轼这一时期的创作多带有悲喜交集的色彩,前后《赤壁赋》正是这种复杂心态的典型代表。

  苏轼作于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的前《赤壁赋》记述了第一次赤壁之游,秋高月明之时,与友人泛舟江上,把酒诵诗,箫声相和,一时间有“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然而,苏轼的失意落魄却在不经意间流露于歌声中:“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香草”在《楚辞》中为贤君良臣的象征,但在苏轼笔下,天各一方的“美人”不仅隐喻政治抱负难以施展,还蕴含着人生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凉。乐极而生悲,哀伤的情绪逐渐占据了内心,“倚歌而和”的箫声也变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闻此箫声,“苏子愀然,正襟危坐”,与“客”展开“水月之喻”的论辩。歌声与箫声转悲是情绪变化的节点,也是引发议论的关键,议论旨在纾解情绪,最终达到宾主共乐的结局。

  后《赤壁赋》的纪游分为泛舟与登山两个场景,其中的哀伤情绪与前赋相似,又多了几分恐栗与孤寂。苏轼与客携酒与鱼,重游赤壁,一时兴起而登山,然而“二客不能从”,只得独自“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独对山势险峻,不禁“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归来放舟中流,四顾寂寥。后赋结尾虽借道士之口问“赤壁之游乐乎”,却并未达到真正的宾主同乐,相比前赋中主客精神上的投契,后赋中的主与客存在沟通上的隔膜,此时苏轼似有难以言明的愁绪。笔者认为,后赋存在特殊的政治背景,这是其情感区别于前赋的原因之一。同年九月,宋与西夏永乐城之战,宋军大败,收复无望,此次战役震动朝野。根据宋代军事讯息传递速度,在中央由进奏院发出,最迟不过三日即经递铺送至州县,苏轼在一月之后作后赋,应当已经收到了前线宋军战败的消息,因此其中“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或有影射宋室江河日下之意,深重的悲伤寂寥与心系国事、忧谗畏讥的心态相关。

  整体而言,前赋宾主共乐与后赋寂寥独往的共同背景是苏轼因政治失意寻求超脱的内心渴望。前赋的“水月之喻”与后赋的孤鹤人梦蕴含着对自身处境的反思与精神寄托,理清前后赋的背景与情感有助于把握“扁舟”与“孤鹤”的深层寓意。

  二、“扁舟”:贯穿二赋,寻求出路

  “扁舟”出自前《赤壁赋》中“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在前后赋中,“舟”是贯穿其中的灵魂,首先体现在“舟”是游览赤壁的交通工具,扁舟随波而行,指示了苏轼与友人的行进路线,如前赋舟中饮酒放歌,舟行水上,仰见明月,论及“物我之辨”;后赋泛舟江上,兴之所至,靠岸登山,而后放舟中流,夜深人静,孤鹤入梦。其次,“扁舟”漂泊无定的特征寄托了苏轼的内在情感与精神追求,尽管前后赋中都出现“舟”,但寓意却不尽相同。

  前赋在首段中描摹了一幅苏轼与客人月夜泛舟赤壁的画面,七月烟波浩渺,水涨船高,正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景象。此处的“一苇”,多被认为是用佛教“一苇渡江”典故,与下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相映,流露出苏轼避世逍遥的心迹。然而在前赋中,苏轼的出世之心并不明显,“一苇”虽是佛教语典,但在赋中并未体现出显著的佛禅意趣,而是与下旬的“万顷之茫然”呼应,一叶小舟浮于万顷波涛之中,以极小反衬极大,营造出“天地一孤舟”的意境。在长江的浩渺波涛之中,扁舟的渺小让人联想到人生短暂与世事无常,由此引发了对有限与无限的思索,于是苏轼借客之口道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既是舟行所见之景,也是由景生情的人生之叹。苏轼泛舟赤壁并非是单纯地排遣谪居愁绪,还有在失意之际重新建构精神世界的需求,因此“扁舟”还隐含了对“出路”的探寻。在这一视角下,“水月之喻”与“物我之辨”既是开解吹箫之客的哀伤,更是通过思索“物”之“变”与“不变”,寻求超越人生无常之道。

  与前赋相比,后赋中“舟”的漂泊意味更加明显,“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放舟江上,任其漂流,颇有“不系之舟”的意味,与“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的逍遥之境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系之舟”语出《庄子·列御寇》“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以虚舟遨游比喻心境空虚,不受羁绊。而后赋的“不系之舟”蕴含了双重的比喻意义:首先,漂流不定的小舟可以联想到人事飘忽、浮沉无定,泛舟赤壁的潇洒背后,是苏轼去国离乡、漂泊天涯的惆怅;其次,苏轼熟知《庄子》,诗文中常化用道家语典与哲理,此处的“扁舟”也可看作是带有道家色彩的意象,后赋的“虚舟遨游”与前赋的“物我之辨”贯通一体,不仅喻指舟行江上如人处世间一般身不由己,还以“天地一孤舟”象征心如虚舟,泛舟江海如游于大道。

  此外,我们还应当注意到“扁舟”是游览赤壁所倚仗的交通工具。“舟行”含有探寻前路、引人人胜的作用,这契合了苏轼排遣忧思、寻求超越之道的精神诉求。因此,从这一角度来审视后赋中的“扁舟”,苏轼显然有意通过放舟江上来解脱人生的不适宜,在扁舟漂流中放飞思绪,任愁绪如水般消逝,这与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何其相似!然而,对于苏轼而言,这种愁绪却是难以排遣的,放舟无济于事。前赋虽以理趣解颐,得一时之欢,而忧思复来,于是后赋引入“孤鹤”这一意象,作为更高层次的精神寄托。

  三、“孤鹤”:点睛之笔。理想归宿

  后赋中“孤鹤”是十分独特的意象,“孤鹤东来”与“道人人梦”为后赋增添了奇幻迷离的色彩。一直以来,学界普遍认为“孤鹤”象征着离群独处、高蹈出世,这种观点是将“泛舟一登山一归舟”的行动路线视为苏轼情感转变的不同阶段,认为山石的险峻怪异象征了苏轼积郁难消的苦闷,“孤鹤”是这种苦闷情怀化育出的意象,以深夜独自去来的鹤寄托了远离世俗的内在渴望。并且,也有学者认为“孤鹤”还包含了怀友之情,前赋中“客有吹洞箫者”,一说为道士杨世昌,后赋中幻化为鹤的道人人苏轼之梦,流露出苏轼对友人的思念,同时,道士为远俗之人,鹤为出尘之鸟,“孤鹤一道士”在意象上的联结也隐含了苏轼对逍遥世外的隐士高人的向往。笔者认为,“孤鹤”是否象征避世、“道士”是否有具体所指,以及苏轼流露出的是否为归隐之意,是值得进一步讨论的问题,把握“孤鹤”这一关键意象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后赋的主旨。

  首先,“孤鹤”未必是隐逸象征的体现,尽管苏轼在《放鹤亭记》中借云龙山人放鹤招鹤象征远离世俗的生活,然而“放鹤”与“孤鹤”的意趣却截然不同。《放鹤亭记》中的鹤为远离世俗的化身,“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而后赋中的“孤鹤”在四下寂寥之中横江东来,如惊鸿一瞥,渲染出翛然独往的境界。并且,鹤飞止的方位也有差别,《放鹤亭记》中“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暮则愫东山而归”,将“西山”视为世俗红尘,“东山”为逍遥世外之所,由此发出了“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的感慨。后赋中也出现了“西”与“东”的方位,“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孤鹤东来、掠舟西去与西山放鹤、东山鹤归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如果说“放鹤一鹤归”体现的是超然世外的闲逸之趣,那么孤鹤“东来一西去”却是不离红尘的用世之心。其次,既然“孤鶴”并非远离世俗,那么“道士”的身份应作何解?是否影射前赋中的吹箫之客?笔者认为,后赋中“道士”与前赋中“客”在布局谋篇中皆起到了彰显主旨的作用,但在身份上难以断定二者有关联。前赋中的“客”并未指明身份,且在南宋与金元流传的《赤壁图》中,与苏轼同游之“二客”皆着世俗衣冠,并非是出家人形象,可见,宋元文人并未将“吹洞箫者”视为道士,且认为“客”的身份并不重要,因此不能断定后赋中的“道士”有思念友人之意。

  然而我们不能忽略的是,尽管“道士”并无确指,但道士与苏轼的对答恰与前赋中主问客答相似,点明了前后赋的泛舟赤壁之“乐”。并且,“孤鹤一道士”构成了意象间的转化,飘然而去的鹤、不知所踪的道士,以及浩渺江上扁舟一叶,共同构成了逍遥于天地之间的意境。

  前赋与后赋中的舟与鹤并非是彼此独立的两种意象,而是有着相同的内蕴,二者互相照应,升华了前后赋体现的人生主题。首先,舟与鹤皆有“独来独往”之意。葛晓音先生在《“独往”和“虚舟”:盛唐山水诗的玄趣和道境》一文中指出,“独往”表现为离世弃俗、高蹈出尘的外在行迹;“虚舟”体现了排除欲念、寂虑静心的内在修养,前后赋中舟与鹤也体现了这一思想。前文中已经指出前赋的“扁舟一叶”与后赋中“放舟中流”和“虚舟”意象的相似性,并且,扁舟与后赋中的孤鹤皆为“独往”的形象,扁舟浮于江海,孤鹤翩然而来,与《列子·为命》中“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的境界何其相似!孤鹤不只是亦真亦幻的意象,扁舟也不只是寂寥漂泊的体现,而是寄托了苏轼对出世高行的向往,同时也体现了涤除物虑的内在修养。其次,舟与鹤皆指向了泛舟赤壁之“乐”这一共同主题。前赋由“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引发主客论辩,以“客喜而笑”作结,似乎已经明了超脱之理;相比之下,后赋结尾中借道士之口问出“赤壁之游乐乎”,似乎有些突兀,哀伤寂寥的情绪与“乐”并不吻合。赤壁之游,何乐之有?实际上,苏轼并不同于一般文人的因言获罪,虽有黄州团练副使这一虚职,实际上相当于获罪之后的流放,因才名显著得以保全不死而已。因此,苏轼在谪居黄州,无所依仗之时,常有惶恐晾惧之感,不由慨叹世事无常、人生短促,无妄之灾的重击与前途未卜的茫然迫使苏轼重新审视自己,去寻求新的出路与归宿。然而,即使是在这样惨淡凄凉的境况下,苏轼想要的也并非是修道求仙、远离世俗,而是超越了一己之悲,转而为自然界一切有限的存在感到悲哀,由此,“水月之喻”与“物我之辨”在排遣忧思上具有普遍的意义。

  综合“扁舟”与“孤鹤”的意象内涵,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游赤壁之“乐”定义为寻常的愉悦。泛舟赤壁不只在于纵情山水、排遣忧思,而且还是苏轼试图寻求超越人生有限与无限、出世与人世之道的过程。他向往身处红尘,如扁舟一叶游于大道的逍遥;渴望心如孤鹤,以出世之心人世,于清风明月中顺性适意。但是,如后赋中不知昼夜,惊寤而起,道人与鹤皆不见其处,现实的挫折与打击太过沉重,转瞬即逝的洒脱背后是深重的愁苦与怅惘。然而,苏轼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在贬谪困窘之际仍怀有对世间有情的悲悯,这是儒家“兼济天下”情怀的自然流露。因此,前后赋中未必全然体现为旷达与洒脱,而对超越之道的寻求却映照出苏轼孤高洒落的襟怀,历经千载,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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