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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小说美学的理论与实证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学术版 热度: 12496
关键词:卡夫卡 内在真实性 荒诞 小说美学 生存 本质

  摘 要:卡夫卡认为,小说所能做的就是深入挖掘事物的本质,表现潜存于荒诞体验中的生存真相。卡夫卡不是像近代作家那样按照现实的本来面目来反映现实,而是对现实进行了系统而彻底的变形,他着力表现的是事物所具有的“内在真实性”。通过艺术视角的置换,卡夫卡发现并充分表达了现代西方人类对荒诞的社会现实的真切感受,获得了空前深刻的艺术真实,表现出卓越的艺术技巧,极大地推进了西方小说美学的变革。

  文学作品是作者对世界、生活以及人自身的感悟和体验的艺术表达,它的基本特征是真实,它必须表现特定时代、特定人群的生活真相。但随着历史境域、社会环境的急剧变迁,文学的真实观必然要发生相应的裂变。如果要对现代西方文学真实观念的演变作一描述的话,毫无疑问,卡夫卡占有重要地位,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卡夫卡被公认为“现代文学之父”,他是现代小说艺术的拓荒者,变形、荒诞、悖谬、反讽、寓言、象征等现代小说技巧都能在他这里找到源头。

  在卡夫卡的创作中,西方小说的价值体系开始全面解体,传统小说视作生命的真实观被卡夫卡彻底颠覆。小说不再是人类感情的历险,而只能是对人类荒诞存在的艺术观照。正如美国学者埃利希·海勒所说:“始终无法解释的是卡夫卡的写作艺术:那是一种似乎畅通无阻穿过原始森林的散步,又好像在一个管理得很好的花园中徜徉;一种做出正在把结打开的姿势,而实际上却把结拉得更紧的努力;一种打开所有可以用得上的灯,却同时把世界推入黑暗中去的力量。”{1}在卡夫卡看来,生存的本质是那样的荒诞,世界的非理性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以至于人对自身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负罪感。小说的任务不是徒劳地去摹写这个混乱的世界,而应深入挖掘事物的本质,表现潜存于荒诞体验中的生存真相。

  为了窥得卡夫卡伟大小说艺术之一斑,这里主要以他的小说创作作为考察对象,通过对其小说艺术的分析,勾勒出卡夫卡小说美学的基本形态。

  一、“内在真实”——卡夫卡小说美学的基石

  西方文学历来注重真实,美真同一是最高的审美价值。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阐释和倡导的“摹仿说”主张艺术的终极目的就是真实地摹仿自然。柏拉图主张超现实的真实、本质的真实;亚里士多德认为文艺不仅能反映现象世界已然的真实,而且还能反映必然的和理想的真实。他们奠定了西方艺术真实观的基础。此后经过二千多年的演进,美真同一的价值观被确立下来,真实成为艺术的生命,严格地摹写自然成为永恒的艺术追求。“真是什么?真就是我们的判断与事物的一致。摹仿性艺术的美是什么?这种美就是所描绘的形象与事物的一致。”{2}这种美真同一的价值观的哲学基础正是传统的理性主义。

  而我们在阅读卡夫卡的小说时,可以一目了然地分辨出其艺术风格的现代特征来。这种特征最显著的标志就在于,卡夫卡不是像近代作家那样按照现实的本来面目来反映现实,而是对现实进行了一种系统而彻底的变形,以至我们在作品中所看到的都是一些在现实当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K明知城堡就在眼前,却永远也无法走进去;艺术家竟然以饥饿表演为自己的职业等等。显然,这类离奇的故事情节在成熟的近代小说中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其实,卡夫卡着力表现的就是事物所具有的那种“内在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与事物的外表特征并不一致,因此只有人为地对事物的外部形态进行变形,才能将其挖掘和表现出来。正是这种对于事物“内在真实性”的强调,把卡夫卡与表现主义艺术联系了起来,同时也说明卡夫卡的艺术观念具有鲜明的非理性主义思想背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把表现主义分为两种形态:一种是主观表现主义,强调艺术要表现艺术家的自我;另一种则是客观表现主义,强调艺术要表现事物的内在真实,而卡夫卡显然就属于后一种形态的表现主义。由于摒弃了那种一味强调艺术家自我和情感的艺术观点,因此卡夫卡十分反对表现主义诗歌喧闹、浮躁的文风,转而采取了一种平实甚至刻板、贫乏的语言风格。不过,在这种平实的背后却隐藏着对于现实的系统扭曲,也隐含着卡夫卡艺术风格的全部秘密,值得我们加以深入和全面的分析。

  在具体的创作手法和创作风格方面,卡夫卡以表现主义为主色调,同时又兼收并蓄,融入了一些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因素。纵观其全部创作,可以发现卡夫卡早期作品就侧重描写形而下的现象世界,受现实主义手法和风格影响较多。《美国》就是一部现实主义风格较为明显的作品。小说采用传统现实主义作品惯用的流浪汉故事结构,围绕主人公的行踪,描写了美国社会的贫富悬殊、劳资对立,以及工人结社、罢工游行和资产阶级党派斗争等,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比较接近《匹克威克外传》这类作品。作者本人在日记中说这是一部“狄更斯式的长篇小说”,它的某些篇章是“对狄更斯不加掩饰的模仿”。只是我们觉得它似乎比狄更斯更加冷静和客观,作品中出现了更多的怪诞画面。

  除此之外,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都运用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侧重描写形而上的抽象世界,属于真正的“卡夫卡式”的现代主义作品。但就其艺术渊源而言,这些作品与浪漫主义风格的联系较为明显,其中渊源最近的当属德国浪漫派。歌德是浪漫主义的开拓者,早在18世纪70年代,以他为首的作家所发动的“狂飙突进”运动,就发出了艺术应重视内心创造的呼声,这些思想与卡夫卡十分合拍,卡夫卡多次表示要把歌德作为艺术典范。进入19世纪,德国浪漫派的代表人物是病态诗人诺瓦利斯、文学“鬼才”克莱斯特和善写鬼魅故事的霍夫曼等。卡夫卡喜欢读他们的作品,并在艺术手法上有所借鉴。{3}卡夫卡作品中那怪诞的梦魇世界、超现实的童话式情节、魅影般的人物、日益向人逼近的孤独感和恐惧感、朦胧费解的寓意及神秘的艺术氛围,在上述作家的作品中都程度不同地出现过。

  不过,卡夫卡也没有完全舍弃现实主义的某些手法。比如,他的小说结构相当完整,情节线索分明,戏剧性强,收束简洁有力。如《变形记》开端突兀,迅速进入冲突高潮;接下来,人物的行为与其心理挣扎相互呼应,悬念的布置逐层递进;小说结尾既干净利落又余音绕梁。整个小说显示出一种古典现实主义的质朴风格和艺术美。此外,卡夫卡的作品还表现出整体荒诞与细节真实的辩证统一,即小说的中心事件是荒诞的,但陪衬中心事件的细节大都是真实的。如《城堡》中的主人公请求批准在村子里落个户口却永远做不到,这是荒诞的,但他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所采取的种种行动又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审判》的主人公突然被莫名其妙地宣布逮捕,这显得违背常理,但他清洗自己“罪行”的心理动机及为此而作出的努力却合乎逻辑;《变形记》除了“人变甲虫”这一事件令人瞠目以外,其他有关主人公心理及他与家人关系的描写,都符合客观真实及心理真实。这些作品的生活环境也并非是幻想的超自然之地,而是人们常见的原野、村舍和公寓。这里没有仙女,没有点石成金的巫师和法术,有的只是普通人物。

  当然,卡夫卡作品中也有很多怪诞的场面,它们跟现实生活有很大差异。这些奇特场景的美学效果是复杂的:其一,作为生活中极其平凡的小事,它们可以揭示现实的恶浊、悖理,并阻止读者进入传统小说那种人为构置的诗意幻想;其二,它又可以使读者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们在形而上的静观中获得对现实的整体领悟。据此,英国评论家埃德温·缪尔认为卡夫卡的写作特点是“现实主义与寓言的交织”{4};卢卡契说,在卡夫卡笔下,“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最不真实的事情,由于细节所诱发的真实力量而显得实有其事……所以卡夫卡作品整体上的荒谬和荒诞是以现实主义基础为前提的”{5}。卡夫卡正是以这种虚实对照、以实喻虚的手法,将他所表达的主体事件或中心意念表现得十分强烈,将一般真实推向抽象的、更高的真实。

  二、对“荒诞”的艺术观照

  作为人对自然的关系、对社会的关系以及人对自身处境的认识,荒诞体验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发展。近代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逐步确立和走向成熟,西方人成为物质的奴隶。物质意识的过度膨胀,使得人在巨大的物质成果面前显得越来越渺小,人与物的关系成为一个悖论,人的荒诞体验油然而生。而这种体验从一开始就是现代主义作家关注的焦点。虽历经20世纪绝大部分时间,在不同时代的作家作品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形态,但对人的荒诞性的体验和认识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无论是对人的荒诞性的理性认识,还是对荒诞的生存处境的感性体验,卡夫卡都算得上是现代主义作家中第一个全面而又系统地表现荒诞这一主题的人。虽然在卡夫卡小说里很少能找到他对“荒诞”的直接描述,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荒诞体验的艺术表达。在卡夫卡看来,荒谬的事情比正经的事情更可信,因为前者是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他在给女友密伦娜的信中,表达了自己对荒诞处境的惊讶神情。信中说:“这种欲望有点永恒的犹太人的性质,他们被莫名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6}而这个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卡夫卡对这个既黑暗、又充满谎言的肮脏的世界感到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误入”了这个世界。他不能适应千百年来世代沿袭的社会习俗,不能和通常的人一样过一种世俗生活——他拒绝接受这个世界。他的这一态度,在他晚年的自况性小说《饥饿艺术家》中作了曲折的表达:主人公的表演总是得不到满足,因而他的艺术总是不能达到他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于是决心拒绝进食,也就是把他的谋生手段——饥饿,变成了抗议手段——绝食。临终时人们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他答道:“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他可以接受的、有意义的、能够赖以生存的东西,所以,他的存在是没有理由的,是荒谬的。

  卡夫卡对“荒诞”所表现出来的惊愕是与他的负罪感密不可分的。在卡夫卡看来,负罪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种普遍的人的境况,负罪感是卡夫卡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从某一角度讲,长篇小说《审判》就是一部关于负罪感的比喻性作品。其主人公约瑟夫·K作为一个正派的公民,从世俗的法律观点去看,确实是无罪的。但作为一个在“肮脏的世界”里污染过的一员,他也是“脏”的,只是因为人人都脏,就不觉得自己脏。现在作者来了一个假定性的陌生化手法,突然将他从“人上人”的地位推入“人下人”的地位,让他的境遇来一个180度的突变,让他在这样不可思议的震撼中激发自审意识。当他从“人下人”的地位再来看“人上人”的世界的时候,他觉悟到自己作为银行经理,即作为“人上人”的时候,确实也曾高高在上地对待过向银行求助的“人下人”。他意识到自己在国家法庭前固然是无罪的,但在真理或正义法庭前,他却是有罪的。这就是为什么约瑟夫·K在被“逮捕”之初那样慷慨激昂地为自己辩护,最后把他处决时,反而无动于衷了。因为有罪与无罪两相抵消等于无,无即是荒诞。{7}

  荒诞在卡夫卡那里不仅是一种思想观念,也是他的主要艺术特征。卡夫卡的小说具有一个基本特征,这就是整体荒诞而细节真实。所谓整体荒诞,是指作品的中心事件是荒诞的。如《城堡》中的城堡看得见而走不到;《审判》中始终看不见法官;《变形记》中人变虫;《上了年纪的单身汉勃罗姆费尔德》中两个乒乓球自动蹦跳等等。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使用了一个非凡的艺术手段,卡夫卡打破了情节的逻辑真实,使小说赖以存在的中心事件显得真假难辨,而其他生活细节和人物的声音笑貌仍与生活原型基本相符。他的最为人称道的小说《变形记》除了人变虫这一神奇事件之外,其他则与一般的现实主义作品并无多大不同。在这里,对事件所作的荒诞变形只不过是假定性手段,目的是为了取得一种间离(陌生化)效果,进而达到作品在整体上的象征或比喻作用。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卡夫卡才嘱咐出版社千万别在书的封面上画上那只可怜的虫!{8}

  由于整体荒诞而细节真实,常常造成虚实对照、轻重颠倒的讽刺性艺术效果。如《审判》里的那个法院,在涉及人命关天的重大案件上无人过问,昭示出它没有法律;而两个狱卒勒索被告财物这样一件较小的违纪事件却被责以重罚,说明这里法律严明。《城堡》中城堡对普通百姓的正当要求高高在上,麻木不仁;但一个青年女村民拒绝一个官僚的求婚,立即遭到残酷的报复,可见其快速反应能力何其敏捷。

  一般地讲,荒诞作为艺术手段有两种模式。一是基本情节荒诞不经,而细节却意外的真实;二是从基本情节到细节处处都显示出荒诞性。前者在卡夫卡的创作中有典型反映。例如,《城堡》近在咫尺却始终走不到;《审判》的情节是关于司法审判,而法官却见不着;《变形记》人变甲虫。在这些作品中,中心事件丧失了正常的逻辑,显示出彻底的荒诞性,情节的真实性受到怀疑,而其他的细节则一概符合生活真实。很明显,卡夫卡小说的这种艺术结构可以使事物的荒诞本质暴露无遗,具有极大的艺术张力。《审判》中的法院似乎法律严明,但涉及人命关天的重大案件却无人过问,说明这里的法律非常混乱。这正是资本主义法律违反人性的本质写照。而直接继承了卡夫卡艺术传统的荒诞派戏剧则充分表现了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矛盾对立的荒诞现实。《等待戈多》中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日复一日地等待,这里环境杂乱无章,气氛低迷,人物呓语连篇。从基本情节到细节,在各个环节上都丧失了逻辑的链条。这又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信仰危机的警示。

  为了充分表达自己“庞大的内心世界”,卡夫卡在艺术上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探求。然而,他到死都不满意,认为自己在艺术上未能成功,因此要把所有作品“付之一炬”。在去世前一个半月,当卡夫卡在病榻上校阅他的《饥饿艺术家》时,他不禁泪流满面。显然,他经历到灵与肉不能两全的深深的痛苦—— 一种荒诞的感受。卡夫卡带着强烈的使命感,通过艺术视角的置换,发现并充分表达了现代西方人类对荒诞的社会现实的真切感受,获得了空前深刻的艺术真实,表现出卓越的艺术技巧,极大地推进了西方小说美学的变革,对20世纪西方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本文系陕西理工学院基金项目《西方文学视野下卡夫卡小说美学研究》的成果

  作者简介:吴金涛,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西方文学教学与研究。

  ① 埃利希·海勒.卡夫卡的艺术[J].《文艺研究》,1982,(6).

  ②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74.

  ③ 叶廷芳.现代艺术的探险者[M].花城出版社,1986,162-164.

  ④ E·缪尔. 弗兰兹·卡夫卡. 论卡夫卡[M].叶廷芳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52-68.

  ⑤ 卢卡契.批判现实主义的现实意义[J].《外国文学动态》,1984,(9).

  ⑥ 卡夫卡.致密伦娜书简.转引自叶廷芳.卡夫卡——荒诞文学的始作俑者[J].《文艺理论研究》,1993,(4).

  ⑦ 叶廷芳.卡夫卡——荒诞文学的始作俑者[J].《文艺理论研究》,1993,(4).

  ⑧ 卡夫卡.1915年10月25日致沃尔夫出版社.转引自叶廷芳.卡夫卡——荒诞文学的始作俑者[J].《文艺理论研究》,1993,(4).

  (责任编辑: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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