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顾城的诗歌中,童心是纯真人性的唯一范式。《感觉》以隐喻的手法,揭示了两个世界——成人世界和童年世界的分裂,以及诗人对童年世界的沉湎与认同。诗人在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对比观照中,确立了儿童世界的价值和意义:一种纯真之美及其精神的脆弱性,一种生命的乌托邦。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顾城《感觉》
顾城是当代最早超越诗的意识形态性,进入到诗的时间、人性、生命深度的诗人。他以自己敏锐的想象力,构筑了一个与现实世界迥然不同的童话世界,因而被称为“童话诗人”。他用一颗未被污染的心与整个自然对话,却对那个充满功利和斗争的现实世界心存恐惧和警惕,特别是早期的诗歌尤为如此。在他的诗歌中,“童心是他和外在世界沟通的重要媒介,是纯真人性的唯一范式:孩子是纯真本初的象征主体,是‘死灰般的社会中鲜活的精灵。他始终以孩子气的眼光关注、打量身边的世界,用纯美的诗行、冲淡的心绪对童年旧梦做着专一而执著的叙述,在‘现在时间的童话叙述里,昭示‘应当如此的未来人性”{1}。
一、印象:自然与生命经验的契合
顾城10岁时文化大革命开始,13岁就告别城市,随家人下放来到山东偏僻的黄河岸边,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恬静且孤寂的生活。“我漂流到一片草滩上,放着猪,没有学上,没有书,甚至没有人声和食物。唯一给我安慰的,就是草滩尽头静静升起的云。”那时的顾城与大自然为伍,幻想和作诗是其生活的全部。他的生命沉浸在美丽、静谧、和谐的大自然中,沉浸在童话的梦幻中。然而,当诗人重新又沿着一条发白的水泥路,走进布满齿轮的城市时,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和不适应。奉为神圣理想的童话世界破灭了,被眼前这个纷纭、嘈杂的世界粉碎了。他身在城市,心却不属于眼前的这个世界。在社会的动荡、生活的磨难和曾经的梦魇中,在怀疑、迷惘、幻灭和思考中,他长大了。回到曾经的城市,生活似乎已经步入正轨,但是却距离那个曾经慰藉生命、充满幻想的童话世界,越来越遥远了。为了生存,不得不加入这个竞争、功利的现实世界。他的一首小诗《小鹿》表达了自己的迷茫:天真贪玩的小鹿因向往和迷恋外面的美好的世界 ——柔软碧绿的草地,不期落入猎人布置的陷阱。陷阱是天真的归宿。隐隐的透露出诗人对自己生存其中的世界的一种深深忧虑和莫名的恐惧感。
《感觉》通过两组意象的对比,营造了两个对立的世界:灰色、有些暧昧的世界,和色彩鲜明靓丽的世界。它是诗人使用朴实的语言描述的一种印象,这印象极具象征性和暗示性,诗人之所以被触动,是因为这些意象在形式上与自己内心的某种人生经验相似而契合,因此被诗人的潜意识所抓住,这潜意识是源于诗人生命经验的朦胧启示与领悟。如同美国诗人庞德的那首著名的意象诗《在一个地铁车站》一样:“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样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这两首诗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情景,都是诗人主体的感觉和印象,庞诗的契机是走出地铁车厢后,由于两种空间的对比与反差,在瞬间产生了奇特的感觉及其印象,对象是女人和儿童的面孔。这是主体对一个个鲜活的女子和儿童的面孔产生的瞬间感觉。其实,庞德因许多美丽面孔产生的奇妙感觉,其深意可能并不在这些面孔,他们不过是中介,是这些作为客体的面孔触动了主体深层意识的某种情感经验。如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曾经的那样,一块马特兰德蛋糕所唤醒的童年记忆……庞德绞尽脑汁要用文字表达出的感觉本身,使诗歌在发生的时候,就遮蔽了背后的情感经验。如果没有对庞德及其诗歌世界全面和深入地研究,《车站》的深层意蕴就很难浮出水面。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说,顾城的这首诗在形式上并未对感觉作刻意的处理,所以保持了感觉原生态的完整性,也保持了诗的弹性与张力。诗人并没有意识到感觉背后潜意识的秘密,只是如实地记录下自己瞬间的印象。事实上,两者之间有一个默契,“感觉”就是这个契合的结晶。只不过诗的语言只能停留在感觉和印象的层面上,即诗到语言为止,语言到印象为止。
顾城对“自我”曾经这样说过:“他的生命不是一个,他活在所有意识到‘自我者的生命中。它具有无穷无尽的不同形态和活力。伤痕和幻想使他燃烧,使他渴望进击,使他成为战士;而现实中,一些无法攀越的绝壁,又使他徘徊和沉思,低吟着只有深谷才能回响的歌。他的眼睛不仅在寻找自己的路,也在寻找大海和星空,寻找永恒的生与死的轨迹……”{2}
二、成人世界对儿童世界的颠覆
这些意象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经验?主体怎样的经验被唤醒?
人们在解读这首诗时,往往只在文字表面做文章,而忽略了“感觉”的潜在意识。这两组意象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阶段、两种不同的生命境界的象征。前者是现实的世界、成人的世界,后者则是童话的世界、童年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首幻灭的诗,因为理想的童话世界被现实世界所取代,现实世界比童话世界有着太多的痛苦与无奈,丑恶与腐败,所以,诗人有一种深深的人生幻灭感。如花朵一样鲜艳的孩子,都将走出花的季节,不得不背负起生命之重,或生命之轻。在此,诗人为自己目前的幻灭而感伤,也为每一个孩子未来的幻灭而悲哀。
在一片死灰的背景之中,走过两个色彩鲜艳的“孩子”,正是这两个孩子触动了诗人内心深处的隐忧,这里不乏对自己十分神圣、格外珍重然而已经失去的童年的怀恋与哀悼,更多的是对现实人生的怀疑,对花朵一般的“孩子”的命运的深深忧虑。“灰色”是诗人此刻的生命颜色,也就是成人世界的颜色,“鲜红和淡绿”是孩子纯真的灵魂,那也是我曾经的过去,那鲜红、淡绿的纯洁与真诚,会否被灰色取代?(其实诗人深知,这是无需质疑的)我的现在就是他们不久的未来?他们是否会重蹈我生命的覆辙?纯洁敏感的心灵会否刻上道道伤痕,变得迟钝、麻木?
童年是美好的,童年的经验之所以可贵在于它是审美的、非功利的,它超越了现实和世俗的干扰,包蕴着最深厚、最丰富的人生真味,是人类个体最本真的生命体验。童年的生存状态是最自然的状态,童年是生命的天堂,童年也是我们生命的家园。但是,我们却必须离开家园,去成年的世界流浪。成人的世界是一个争夺功名和权利的世界,一个圆滑、世故和妥协的世界,但是,那却是我们必须要到达的地方。诗人亲历了这种人的生命的蜕化变质,认识到了人的生命存在的现实性、残酷性和必然性。这是悖论,也是人的宿命。这是有悖人性的,却是不可改变的。是眼前的孩子,唤醒了诗人的生命经验。眼前的“孩子”和我,实属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阶段,也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境界。在这里,不论是灰色的环境还是灰色的我,或是真诚透明的孩子,都已经沉淀为一种形式,一种象征,一种符号,“鲜红”“淡绿”是孩子生命色彩,也是孩子生命的花开时节,他们天真、美丽,纯洁无瑕。那是诗人的过去,也是每一个成年人的过去。每个人都曾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金色的童年,都做过不尽相同的好梦,向往追求理想的人生。但是每一个人也都曾经遭遇梦的破灭,无可奈何地走出这个梦境,走上社会,面对严峻甚至有点残酷的现实,撩开笼罩在童年之上的玫瑰色面纱,步入成年。走出去才意味着生命的成熟。所以,这又是一个无言的成人的仪式,只有完成了这个仪式,才有资格步入成人的社会。
为此人们不得不把上帝赐予的本真面孔掩藏起来,代之一幅社会化、成人化的面孔。把正直变为圆滑,把天真变为世故,把认真变成敷衍,把执著变为妥协,把自己历练为合格的社会成员。一切曾经的、在价值上被肯定的童年精神品质,此刻都将被视为一种不成熟的表现,诸如“天真、幼稚、正直、诚实、纯洁”等,这些与成人世界和现实生活的法则格格不入的精神品质,都将被抛弃。
刘再复的散文诗《亲吻着女儿微笑》可以作为这首诗歌的注释:面对天真可爱的女儿,一方面“我祝福她快快长大,快点长出知识和乌发”,另一方面又害怕她长大,“怕天真变成世故,单纯变成复杂,正直坠入圆滑,夺取她天使般的活泼,夺去我宝石般的小花”。在此,刘再复表现了同样的矛盾心态,这是基于他对成人的世界太过了解,而产生的深深的忧虑感。相形之下,刘再复的散文诗直接陈述,顾城的诗则用象征暗示出来,具有更强的包蕴性。它是诗人在特殊的环境中产生的朦胧顿悟,——潜意识的瞬间显现。顾城说:“诗人在感知和表述时,并不需要那么多理性——分类判断、因果辨析……他是在一瞬间以电一样的本能,完成这种联系的——众多的体验,在骚动的刹那就创造了最佳的通感组合。”{3}
三、童年:人的生命乌托邦
童年是人的生命乌托邦,它具有水晶般的纯,梦幻般的美,但是,人们却不能够长久居住其中。只有你,诗人,怀揣一颗赤子之心,沉湎在童话的世界里,而不愿生活在文明、文化的悖论中。在某种意义上,诗人、儿童、原始人属于同一种人。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的生命在现实中注定是悲剧性的。受伤害,被耻笑,受捉弄,是他们的命运。尽管他们比别人更早地领悟了人生,产生过深深的幻灭感,但仍然表现出一种对理想、童话世界的不改痴心。无论美丽的幻想距离现实有多么遥远,他仍然执著于童年的梦,念念不忘童年时代的好时光,所以,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说,安徒生是诗集中的人物,偶然走下书架,忘记了返回的道路。这里,作者既表达了诗人的赤子之美,也揭示了他在现实中命运的尴尬与不幸。
《感觉》就是这样一首诗。它揭示了两个世界——童年世界和成人世界的分裂,以及诗人对童年世界的沉湎与认同。诗人在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对比观照中,确立了儿童世界的价值和意义,一种纯真之美及其精神的脆弱性。它具有一种典型的童话性,是一种真正的童话书写。
顾城的童话世界构建是其自觉的追求,这种追求与其童年经验有关。童年生活在他记忆中无限放大,他要保持“未被污染的心”,他必须住在那儿。这些童年经历给顾城留下了深刻的精神印记,顾城在心理上拒绝长大,成年后一直反观着童年的经验。事实证明,现实生活中的顾城,生活在封闭的自我中,与世隔绝的自然中,生活在童话的幻想里,他拒绝了由成人主宰的现实世界,拒绝乃至蔑视他们制定的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这决定了他存在的悲剧性。但他对人性和生命乌托邦的执著不悔的追求,对于目前在现代性制造的文化废墟中,重新建构人类的精神家园,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尼尔·波兹曼认为:“……儿童自身是保持童年的一股力量。那当然不是政治力量。那是一种道德力量。在这些问题上,也许我们可以称他们为‘道德多数。看起来,儿童不仅懂得他们与成人不同的价值所在,还关心二者需有个界线;他们也许比成人更明白,如果这一界限被模糊,那么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就会随之丧失。”{4}
作者简介:王玉宝,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 林平乔:《试论顾城诗的纯净美》,江晓敏主编《顾城:生如蚁,美如神》,中国长安出版社,2005年,第121页。
② 顾城:《请听听我们的声音》,《顾城文选》,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40页。
③ 顾城:《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顾城文选》,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63页。
④ 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序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责任编辑:范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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