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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死》:有意误读与无法契合的尴尬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学术版 热度: 13516
马海霞 李晓霖

  关键词:《起死》 误读 无法契合

  摘 要:鲁迅在《起死》中用有意误读的方式虚构了一个自相矛盾、滑稽可笑的具有隐喻色彩的庄子形象。作者有意把他放到被审视的位置上,反省和思考了中国历史与现实中知识者难以坚守独立性和与大众在精神层面无法契合的尴尬境遇。

  “若论特色,鲁迅作品集中首屈一指的是《故事新编》。”①鲁迅在将自己的作品编辑成集时,向来注重执笔的先后顺序,可是《故事新编》却打破了此惯例,集内各篇以题材的时代先后为序。《采薇》《出关》《起死》都创作于1935年12月,其中《起死》被编为最末一篇。

  《起死》的形式很特别,它采用了戏剧的形式,基本按戏剧对白的方式来展开情节的发展。它的情节主要由两大部分构成:庄子在去楚国的路上,看到一个骷髅,不顾鬼魂和司命的劝阻,让司命将其复活;被复活的髑髅——一个三十三岁的汉子,醒来后发现自己全身赤条条的,执意向庄子索要自己的衣服、包裹和伞子,根本不相信是庄子将其复活,更不听庄子所谓生死、有无的理论。庄子无计可施,无奈间只好吹响警笛,希望巡士帮他逃离尴尬境地。

  显然,《起死》中一点旧事的因由来自《庄子·至乐》中髑髅问道的故事,但它并不是原有情节的铺排、渲染。鲁迅将原故事改写、续写成为一出闹剧,其内容和立意与原文已经大异其趣。

  《起死》中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的庄子一上场就是一通感慨:“出门没有水喝,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哦!海子在这里了,运气,运气!”②紧接着“跑到水溜旁边,拨开浮萍,用手掬起水来,喝了十几口。”③作者一开始就把庄子置诸日常生活的场景之中,接着通过庄子与司命、鬼魂的对话将其描写成为一个装神弄鬼的老道士,并让他在被起死的汉子的诘问与拉扯下陷于尴尬、无奈的境地。这个庄子是鲁迅塑造的一个滑稽的艺术形象。

  《庄子》的思想深邃丰富,对中国人影响深远。《庄子》包含着朴素的辩证思想,比如其相对主义的认识论强调事物的相对性、流变性以及价值判断的相对性和流变性。庄子以此反对当时的一些独断论。然而《起死》中庄子用来辩解的语言大抵是失却逻辑性的自相矛盾之语,是把庄子思想有意简单化、绝对化、生硬化了。庄子的虚无主义强调的是精神的自由和艺术化的心灵,希望人们看透名利的束缚和生死的羁绊。《起死》中庄子请求司命复活髑髅时却操着圆滑世故的语言:“请大神随随便便,通融一点罢。做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④庄子是对社会有着清醒的认识,对现实世界有着强烈爱憎的人。《至乐》原文中髑髅一句“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顿乎”,本非消极避世之语,而是用生不如死去指认生的无价值的愤激之词,浸润着庄子处于天下共苦战斗不休的惨烈时代的悲愤与绝望。《起死》中庄子的“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⑤此言却成了一种无奈的欺骗和空洞的说教,尽显鲜明的荒谬性。作者甚至有意混淆道家和道教的区别,干脆让庄子穿上道袍。

  所以,《起死》中的这个庄子是虚拟的,其哲学也并非原汁原味的庄子哲学。这个形象体现了鲁迅对庄子的有意误读。

  说是有意,是因为根据鲁迅深厚的国学根底以及极强的思辨能力,他绝对能够准确把握庄子哲学真正的本质和精髓。鲁迅对庄子有不浅的因缘,曾说自己中些庄周韩非之毒,中国人大多是庄周的私淑弟子。能够“中毒”,“私淑”,说明深知,虽然鲁迅在杂文和学术著作中对庄子的评论各有侧重,有褒有贬,但鲁迅不缺乏对庄子及其哲学思想的领悟能力。正如鲁迅对芥川龙之介的评价一样,他也“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事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⑥所以说鲁迅是用戏拟等所谓的“油滑”有意误读了庄子这个历史人物及其思想,从而在小说中刻画了一个具有独创性的、隐喻色彩的庄子。

  有意误读可以说是对文化的一种巧妙的阅读和思考方式,那么鲁迅这种有意误读意欲何在?

  有人认为《起死》对庄子前后矛盾、言行不一的描写,是对庄子虚无主义哲学的嘲讽,或者是对20世纪30年代“第三种人”、“自由人”等的政治批判和文化批判。此言不谬,但不尽然。鲁迅晚年的作品往往思想和艺术水准都能实现描破世态人情总象的小说家意图,《起死》这样一部能够颇为畅通地自由超越古代与现代界限的巧妙之作,不会是专为嘲讽一个庄子或一些具体人物而作。鲁迅把庄子放到了被观察、被审视的位置上,意将庄子的故事结构成一个严谨的人生寓言,从而对中国历史与现实中知识者的命运和境遇进行反省和思考。

  《起死》中和庄子一样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的司命对庄子的评价——“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⑦,可谓一语中的,说透了庄子们的本质。庄子不怕小鬼的起哄,是因为“楚王的圣旨在我头上”⑧。能够起死髑髅,要靠司命的力量,他本身没有这个能力。庄子不能再还汉子一个死,是因为司命大神不再与其合作。庄子最终摆脱被起死的汉子的纠缠,靠的是巡士的帮助,否则他难以脱离“秀才遇见兵”时的尴尬境遇;巡士肯帮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咱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说您老要上楚国发财去了,敝局长也是一位隐士,带便兼办一点差使,很爱读您老的文章”。⑨可见,庄子的独立价值很难显现,他难以甚至不能单纯依靠自己的力量做成一件事情,他的理论一旦遇到最基本最现实的问题就显得异常空虚无力。

  《出关》中老子对庚桑楚说:“我们(指老子和孔子——笔者注)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⑩老子的这句话隐喻了中国自古以来知识者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和价值选择:不介入政治,保持民间的边缘性立场;介入政治,与权势者合作。《出关》中的孔子属于后者,所以会有这样的焦躁和牢骚:“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11}其实鲁迅笔下的庄子也大有儒家的味道和世俗礼教气:“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12}

  可以说,鲁迅借《起死》中庄子这个个案思考了知识者在历史与现实中的人生选择和境遇:他们的独立性的程度,他们是否、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介入政治,怎样面对主流意识形态,有无保持边缘立场的价值和可能性。

  晚年的鲁迅虽然已被公认为左翼阵营的思想领袖,但他依然保持着独立思考的“边沿意识”。所以,不仅右翼阵营中的人不能理解他,左翼阵营中的人们何尝能理解他?晚年的鲁迅是相当孤独的。鲁迅说,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通过《出关》、《起死》这种独特的写作,鲁迅又一次获得与自己、与历史、与现实对话、反省、把握的机会。

  知识者居庙堂之高,难免“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13}之忧;处江湖之远,又会像《出关》中老子那样,面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无“关”可出的无奈。而更多的知识者则是如《起死》中庄子一样,面临进退失据的境遇。

  我们不禁追问,为什么不管是隐是仕,知识者很难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边缘性的立场,总是处于这样无奈、尴尬的境地。更有反讽意味的是,当知识者直面现实,试图有所作为时,他们的介入往往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面临更加不被信任、不被理解的境遇。

  郑家建认为:“在最表层的解读上,可以把《起死》看作是鲁迅对庄子哲学中的‘齐物论思想的一次绝妙的反讽。但是在深层上,文本中却隐藏着一个对立的意义结构:哲学家/汉子。我以为,这个对立结构是知识者/民众这一意义结构的隐喻性表达。”{14}我觉得郑先生的这一观点是有洞见的。知识者和大众关注问题的层面有所不同,导致了他们之间无法契合的悲剧性现实。对于复活的汉子来说,他所迫切需要的是衣服和食物,他根本无法也无心理解庄子所关注的“齐物论,超生死”的问题。哲学家的相对主义,遇到了乡下人的现实主义,就一筹莫展,陷入非常狼狈的境地。

  古希腊七贤之首泰勒斯有一次仰观天象,一不小心跌进井里,他的女仆把他拉出来后说:“您只顾仰望天空,怎么能看到脚下的土地?”不管这个小故事的真伪如何,女仆的这句话确是很有哲理。知识者所关注的、思考的问题是个体存在的终极意义,属于形而上的层面,它的价值立场就在于超越世俗的、物质的局限性,而“汉子”们所关注的、索求的是衣服、包裹等,他们所坚持的价值立场是物质的,形而下的。两种不同的价值立场,注定无法在精神层面契合。

  当现实苦难太多,生存就会成为第一性的问题,人忙于应付如何活着,对精神世界的关注就有些不足。其实,衣服和财物是属身外之物,可活着的人谁能超越物呢?庄子也不能。他要去见楚王,所以他的裤子不能借给别人。所以“汉子”没有聊天的闲心,只关心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的去向也情有可原。知识、思想能使蒙昧的髑髅复活,但知识、思想怎样才能使人得到发展,获得智慧和文化?怎样才能免除叫醒了一个人,却不能去指明他生路的无奈?怎样才能免除庄子式的空洞的夸夸其谈,而让知识和思想真正在中国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让人在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的双重迷宫中突围?这是鲁迅借用起死的故事关注的具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

  一个民族只有有那些关注天空的人,这个民族才有希望。从这一点看,对于庄子的尴尬处境,我觉得鲁迅没有幸灾乐祸,最多的是幽默的嘲讽和对这种境遇的感同身受。当一个人既不能相信一种形而上的价值,同时,也不能介入形而下的、物质的、世俗的生活时,像庄子一样,最后还要求助于警笛,那么,他的精神世界将是多么的孤独,处境将是多么难堪!当曾经经历过许多人我所加的深沉的创伤的鲁迅,在庄子身上认出自己的影子时,不免有点怵惕。《起死》中相当隐晦的、苦涩的意味表明鲁迅依然在自责自苦,没有答案。

  《起死》既是鲁迅晚年对其一生从事的启蒙的思想追求的一种隐秘的自我反讽,也是对中国知识者自身精神境界的一次最深刻的逼视、反省和拷问。作者通过有意误读的方式,让庄子和鬼魂、庄子和司命、庄子和汉子、庄子和巡士多个不同的价值立场在同一对话语境中的冲突、碰撞、对比,在历史与现实,权势者与大众,物质与精神等多个层面剖析了知识者无奈的、尴尬的处境。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马海霞,保定学院讲师,河北大学文学院200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李晓霖,河北大学人文学院200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⑥[日]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故事新编》译后解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②③④⑤⑦⑧⑨{12}鲁迅.故事新编·起死[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10}{11}{13}鲁迅.故事新编·出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14}郑家建.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编》诗学研究[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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