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的那个春天,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南宋丞相文天祥能够从元兵手中逃出来,是不可思议的。
元兵那么五步三岗地森严壁垒,死活打算把他弄到元大都忽必烈那儿邀邀功,可是走到镇江,月黑风高,连他都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与一个绝好的逃脱机会意外相逢。
机会是二月二十九日那个晚上到来的。随他一起北去的侍从备来酒菜,以慰劳押送他们的元兵为由,却在酒里下了药。他们就这样逃出元营,逃到江边,上了一艘运私盐的船,一路潜行至真州。还留在宋军手中的城池已经很少了,稀稀拉拉的犹如海中的浮岛,而真州是其中一个。文天祥刚喘口气,以为大难已过,不料突然间又急转直下了。已经捉进瓮中的一只大鳖居然又逃走,元军恼羞成怒之下,就使出这样一个离间计。文天祥被赶出真州,转到扬州、高邮都不得而入,直至辗转到通州,才弄到船,四月八日抵达温州。
他原先风闻,先帝的两个儿子益王赵、广王赵在温州,到了这里才知道他们走了,去福州了。
这一路的奔波已经不是“风餐露宿”、“危在旦夕”这样的词语可以概括得了,他也有点怕了,不是怕敌方,而是怕自己人。有消息传来,新朝廷即将在福州成立,益王赵要登基为帝,君臣之礼他不得不顾及,谁知道福州是不是真州,是不是扬州、高邮?而且,他确实累坏了,再也走不动,他得歇一歇。
他写了一封呈表,派手下一个叫刘洙的人先往福州去。估算过去,十日左右就该回转吧。可是整整挨过二十多天,刘洙还是如撒进海里的一粒沙子,无影无踪。
几天后刘洙出现了,他不是一个人出现,身后还有人,好几个人。文天祥先是一怔,眨眨眼,然后猛地往前扑去,连声笑起。认识,那几个人他都认识,都是大宋王朝的各臣,以前都曾打过交道。这么说??
但是还是不能走,不能马上往福州去。来人照样得先把鉴别的结果往福州报,程序该如此。文天祥很理解。他已经知道新皇上已经将各个职位分派掉了,包括他曾经的右丞相之职也已遥授给仍镇守在扬州的李庭芝,他没有介意,回去,回到朝廷去,哪怕任何官职都不再赐予他,他也认了。
国家到了这样地步,官位还值几许?只求开恩让他去,去福州,去抗元,去图复兴。几天后他终于得到准许,动身南下。五月二十日抵达福州。
这座城市他是第一次来,那么多山,山团团包围着,看进眼里是如此亲切可人,不经意间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老家。老家其实离这不远,就是与福建相邻的吉州庐陵,即后来的江西吉安。二十年前,他刚刚二十岁时,就高中了状元,那是何等的荣耀与风光啊,仿佛犹在眼前。他一路走来没敢辱使命,忠君报国天经地义,怎能有二心?
新朝廷没有亏待他,将李庭芝一直空置的右丞相之职归还他,同时兼任枢密院事。所谓的枢密院事,简单而言就是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等等之职,总之兵权在握。文天祥感恩戴德,他匍匐在地,三呼万岁,胸中洋溢的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念头。
福州郊外那个曾是益王赵停歇过的濂浦村,仍是新王朝屯兵重地。行宫前那片二三百平方米的空地,成为他的点兵台。在这样一个小村,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便宛若有一个凌空搭起的舞台,二十多万水师在下面引颈长望,旌旗猎猎作响,船帆呼呼鼓动,乍一看,确实让人油生许多好感觉。
可是很快他发现不对头,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在他到达福州之前,大臣张世杰已经是枢密使,枢密使与枢密院事在职务上并没分出太多高低,而且他还有丞相之职,地位无形中就在张世杰之上了。张世杰高兴吗?不高兴,脸顿时就黑了下来。文天祥怪自己不谨慎,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内心里,他欣赏的人其实一直包括张世杰。怎料想,有一天竟与之出现间隙。他不愿这样,想必张世杰也不愿。世上距离最远的是人心,而他心里也已经负荷太多,再无力去修补。
何况,要做点事多难啊,要不要发兵北上收复一些失地?要不要伸援手救那些尚在宋军手中的孤城?总是意见相左,总是争论不休。他在这些争论中那么势单力薄,别人的话锋眼梢不经意间就会闪过寒光,露出怀疑——他从元营出逃的经历像鬼魂一直如影相随,怎么也甩不掉,连小皇帝与杨淑妃投来的眼风也是异样的,给了他职,事实上却从未给过他真正的权。他忙乎了半天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拥有一个徒有其表的丞相虚位而已。
太屈辱了,浑身是嘴都没法去说得清。他一筹莫展,也厌倦了,他得走。辞职信在七月福州烈日的曝晒下往朝廷递了上去,他要辞掉右丞相与枢密院事之职。朝廷好像正巴不得,马上就同意了,连几句虚与委蛇的挽留都没有,只是重新赐他一个同都督之衔。然后,他离开濂浦,离开他的点兵台,一步三回头。真是太天真了,这个舞台其实根本就不属于他的啊,仅仅四十多天,在上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拳脚略微施展,就不得不拾身离去。
下一站,他落脚在南剑州,就是后来被称为南平的闽北小城。小城的地理很特别,一边是山一边是江,浩荡的江水与连绵的群山团团衬托出城的狭窄与险隘。他穿起盔甲,翘首北望,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不甘国破家亡的人毕竟遍地,游兵散勇潜藏在各个角落,那么就将帅旗打起吧,把他们陆续召唤过来,拧成绳,汇成河。一直到这时,他其实都尚存几分信心,好好的江山,哪能说没就没了呢?他也相信自己的能力,状元的脑子哩,多少锦绣文章装于腹中,况且还有从未减色的忠诚与勇气。
他烧了炷香,朝着故乡方向深深躬身下拜。天佑大宋!天佑苍生!1276年这个夏季的清晨,他在尚呈几分荒凉寂寥的南剑州城墙上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待直起身时,眼前一片迷蒙,有金星狂乱舞动。似乎有些不祥。但那时,他还不会预估到第二年三月,当年幼的景炎帝赵已经逃往海上,他却领兵北上,进军江西,将数十州逐一收复,又迅速被数十倍于他的元大军打败。败后他退往广东,却在五坡岭又一次落入元兵之手。这一次,他再也不可能逃了,重兵把守,严加防范。在被押途中他信手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之类表心明志的句子,不料想,竟成为他灵魂的一面旗帜,数百年来一直高扬在这方土地的上空。
选自《生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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