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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稿人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艺生活·上旬刊 热度: 12994


  

  朱健

  人是需要鼓励的。年轻人要鼓励。老年人也要。“七月派”的诗人朱健就是个一直鼓励我的人。

  一直鼓励不容易。我好时,他鼓励。我不好时,他仍鼓励,鼓励我做好。这就更不容易了。

  他是怎么鼓励的呢?说起来就话长了。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一直珍藏着,但一藏就不知被我藏到哪里去了。我曾写过一段文字,描述我的这种情形:

  我是再也找不到他给我的那封信了。我在家里,翻箱倒柜,不知翻了多少次了,不知倒了多少次。隔一段時间翻一次,隔一段时间倒一次,希望能够发现它,结果每次都徒劳。我为什么这样痴迷?越是找不到,越是想找到。很久之前,有一次,我意外地看见它,心想我要收好它,不料那一收,它就不见了。有些东西,就这样,你不收,它还好,它还在那里,你还可能看见它,就像稼轩词里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它在哪个“阑珊处”呢?站在书房里,我看着书柜,这样问自己。

  那是一九八三年,我写完了《小石头》,并且将它发表在大型丛刊《江南》上。好友杨铁原将它拿回家,给他父亲朱健看。于是,我就收到了他给我的那封信。那信是用毛笔写的,写了好几页。开头是夸奖,然后是不足,探讨长篇叙事诗,如何叙得有诗意,怎样抒得有情思,还有节制和含蓄是要特别讲究的。这些问题,我后来一直都在思考着,一直思考到现在,也不敢说想清了。艺术是很微妙的,不到微妙处,很难说得清,到了微妙处,也难说得清。艺术多的是感受,那感受在你心里,你能看见它,却难捉到它。

  这信,今天找到了,它就夹在一本书里。我又将它认真地看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人的记忆是有限的。这信不是“好几页”,而是只两页。这信也非“八三年”,而应写于“八二”年。因为他写这封信时,《小石头》还没发表。《小石头》是一九八三年发表在《江南》丛刊第一期的。他的信是这样的:

  周实同志:

  大作匆匆拜读一过,忍不住立即提笔给你写封短信。

  采自生活发自心灵,是我读你这些诗行时老是想到的两句话。当然还可以再加一句:成于艰辛!你不是轻率地走近诗,而是付出了若干日日夜夜的生命!而这种付出,对人民,对自己都是值得的。

  这些诗,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叙事诗,而是地地道道的抒情诗。因此,我想,发表时似乎也不必加叙事诗的字样。

  写成这个样子,而且洋洋洒洒,热情贯注笔端达二千行,是很不容易了。如果允许我说点感想的话,你似乎应当学会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的感情和笔。这样,经过忍痛割爱,经过高压浓缩,就会更精练,达到诗行少而容量反而更大的效果。不知以为然否?

  另外,这些诗不知送给那(哪)些名家看过?是否想听听诗刊邹荻帆、邵燕祥等同志的意见?如果你和他们没有联系,我可以写封信介绍推荐,对于进一步修改和以后结集出版,也许有点好处。

  好!

  朱健

  十月十一日

  现在我已记不得是否请他推荐了。但我自己投给了《江南》,这是肯定的,《江南》也选发了大部分。那时的我还年轻,还不明白“推荐”的重要,后来的我知道了,也未必就做得到,也未必能做得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这是人的个性使然。

  朱健先生是老诗人,“七月派”的老诗人。他的那首《骆驼和星》,真是令人惊艳叫绝。胡风先生曾说它是“从一个深沉的胸怀里成长出来的故事”,点得确实极到位。但,那时,他很年轻,刚满十九岁,不到二十岁,那是一九三三年。

  我与朱健先生的友谊,从他写的这封信起,到他后来尽心尽力支持我编《书屋》杂志,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这友谊,非吃喝,非交换,非隔三差五的你来我往。即使他不再说什么,我也能够感觉到他那不忘初心的鼓励,听到他对我这样说,听到他对我那样说。

  从那时到现在,掐指算一算,已经过了三十七年。

  那时的他多少岁?已进六十岁。现在他已九十七了。“七月派”的诗人们现在还活在世上的也只剩下他一人了。写到这里,我的眼眶也已有点湿润了。

  (朱健,原名杨镇畿、杨竹剑,1923年生,山东郓城人,有诗集《骆驼和星》《朱健诗选》,散文随笔集《潇园随笔》《无霜斋札记》《逍遥读红楼》《人间烟火》《碎红偶拾》等。)

  朱正

  朱正先生,我喜欢。

  喜欢他什么?喜欢他爽快!

  他是如何爽快的?我说一件小事吧。

  那年,过了春节之后,至少二十多年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路过,来到《书屋》编辑部,我不在。于是,他留了一张便条:

  周实先生:

  朱正向你拜个迟年。

  我回来,看到桌上的纸条,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的父亲来看我,我也不在家,于是,他转身回去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后来,我写了几句话:

  你来了

  又走了 没有碰着我

  在那冰天下

  在那雪地里 被那呼啸的北风包裹

  一步一声叹息

  路人匆匆而过 想想都令人心中难过

  火热的知心话

  全冻成脚窝窝

  有点夸张是不是?确确实实,有点夸张,但它表现了我的心情。

  朱正是讲究友情的,是个记得友情的人。

  朱正表达友情爽快,表达不快,同样爽快,爽快得叫我也感到不快。

  那是一件什么事呢?那真的是一件小事。但他是个认真的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后来,我顺便说明了,在广东的《随笔》上,不必再说了。

  因为归根结底地说,我仍喜欢他的爽快,无论他大快,还是他不快。

  (朱正,1931年生,湖南长沙人,有著作《反右派斗争始末》(即《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的增补本)《鲁迅回忆录正误》《报人浦熙修》等。)

  锺叔河

  那天,我送了吹笛兄也就是何立明先生读我的《无法安宁》后写的一本书给他,那本书的书名是《不到云端无写作》。然后,我们扯起来,扯到我在编《书屋》时所经历的一些人事。扯罢,回到家里后,心情依然不平静。于是,写了一小文《门口》,一时性起,又给他看。他看后,来电话,说给我写了一封信,放到楼下的信箱里了:

  周实吾兄:

  “笛兄”能以三年时间读你的书,能写出二十六万字的“诗性批评”,能肯定《无法安宁》是他“读得最多最细也最喜欢”的作品,确实算得你的诚挚的读者,也就是你真正的知己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所以,我看,你也不必把“堵在门口”那些太放在心上了。

  劝你是这样劝,其实在这方面,我也烦恼多多。佛家戒贪嗔痴,谓三者为烦恼根源。而我觉得戒贪易,戒痴难(对儿孙的眷念,亦即是痴,如何能戒),戒嗔则尤难。听到乡愿们说什么什么会不能不参加,即不禁怒从心上起,如此修为,自无法如《心经》所云“免除一切烦恼”矣。

  《心经》最后几句咒语,本是“不能懂,不必懂,不应懂”的无上正等正觉的真言: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莎婆诃

  不久前见到金克木的译文,才知其意是:

  去罢去罢,往彼岸去罢,赶快往彼岸去罢,觉悟了好啊

  我们沉溺在贪嗔痴的无边苦海中怎么得了,赶快“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才是罢,吾兄以为然乎否也。

  2018.3.25 锺叔河 顿首

  我也给他回了一封,我当然是以为然的:

  锺先生: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写的信。你放心,我明白。我之所以跟你说,是因为我认为我是可以跟你说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可说之人?说了也就是说说。你放心,我明白。

  再一想,也真是,那些事算什么事?根本不是事。不想就无事。人只能管自己的。人家如何想,想得好不好,人家如何做,做得对不对,你都没有办法的。何况人家那样想,那样做,总有他的道理吧。凡事都有一个自然,顺其自然就是了,就好了。于是,又想起郑板桥,想起他的难得糊涂。

  至于那彼岸,说远真是远,说近也很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此岸也是岸。人生是只能向前的,只是一条单行线,即使人回头,此岸已无岸。何况人登岸,也就是终点,无论此岸或彼岸全都是终点。

  过河卒子,只能向前,修行就在这个向前。“无上正等正觉”的境界就是那个彼岸吧?

  所以,还是乐观的好,还是看得开的好。你在我的心目中就一直是乐观的,就一直是看得开的。不然,你又怎么能度过那些岁月呢?

  所以,我要向你学习!努力做好自己的事。

  至于你说的你的“怒”,我是能够理解的。一个人,若活着,怎会没有一点“怒”?有“怒”很自然。人与人的差别只是各人处事的方式不同,这不同就体现了人说的所谓境界吧。

  让烦恼都一边去吧,不说这些了。让烦恼们“揭谛揭谛”,让乡愿们“波罗揭谛”。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分行的文字又出来了:

  有人爱

  好

  有人恨

  也好

  如果一个人无人爱

  无人恨

  那他是个什么人呢

  什么也不是

  根本不存在

  那时的你

  就好像

  一个无名无姓的

  赤身裸体的

  置身于陌生眼光中的

  一个麻木的物体而已

  有爱

  有恨

  有痛苦

  那血才是流动的

  人生也才有滋味

  好笑吧?但愿能够逗你一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吗?其实,能够改掉“江山”也是很不容易的,也很“揭谛揭谛”的了。

  我昨天还读了点你的新版的《学其短》,“锺读”写得蛮好的,自自然然,娓娓道来,“古意”也变得清新起来。

  周实

  2018/3/26

  拙文《门口》全文如下:

  我的头上长出了角,我的胁下生出翅膀,我能这样,还怕什么,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我将手指伸进体内,调整了一下我的内脏,以使我在动起来时能够显得舒展一些。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直是蜷缩着的,内脏也就相应地重重叠叠在一起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口无比清凉的空气。早晨的空气真的好,但早晨也风险很大,因为一切都醒来了,都要惹事生非了。

  惹不起,躲得起,还是赶快挪地方吧。

  可是,挪到哪里去呢?我是生在这里的。一到别处,我就会变得迟钝和愚笨,接着就会无足轻重,甚至变得一钱不值,像座不能遮雨的房子,像辆不能载人的车。人必须有压力才行,什么都要有点压力。

  我觉得自己应该更新,因为时代已经更新。人要进入新时代,不更新又怎么行?我下载了更新程序,我替自己升了级。然后,我又重新启动,让自己更焕然一新。不然,就是撸起袖子,恐怕也难干好什么。

  你已今非昔比了!我对自己这样说,你的头上的角是新的,胁下的翅膀也是新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大步地奔向门口,企图炫耀展示一下,他却突然现形一跳,像个什么,堵在门口。

  你知道吗?他告诉我,就是因为我,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

  那是什么呢?我喜歡提问。难道是神吗?也喜欢自答。他说过创作使人崇高,能创作就不是凡人,创作使人变成神。

  他笑了。笑声从那深处传来,从他那个身体深处:他们说/你哭了/我的天/在那不该哭的时候//他们说/你笑了/我的天/在那不该笑的时候//我说如何才是好呢/这真的是一个问题。

  我问:这是写给谁的?他说给一个朋友的。

  我问:是给我的吗?他说NO。

  我问:那是什么朋友,是不是一个酒肉朋友?他又笑,那笑声又从那身体深处滚出来:他说来一份爆炒牛肉我说好/他说来一份剁椒鱼头我说好/他说来一份臭豆腐我说好/他说来一份粉蒸肉我说好/他说来一份北京烤鸭我说好/他说来一份桂元炖鸡我说好/他说来一份冬苋菜我说好/他说来一份小白菜我说好/他说来一瓶五粮液我说好/他说来一听王老吉我说好/他说你老好什么好/你好歹也点上一个/我说已经这么多了/这么多了吃得了吗/他说活在这个世上/我们能够做得好的/就是吃好喝好了/还有玩好呢/我又忙问道/他说是是是/同意我的话。

  我说他真是一个诗人,真的成了一个神了,他笑得就更响亮了:有人曾对我说/你是一个诗人//我说那么好吧/我是一个诗人/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曾经写过诗的/或者还在写诗的人吗//他说是/我说好/我说诗人在我看来/恰恰不是写诗的人/而是被诗写着的人//一个好诗人/那就更加是/被诗爱恨交加得/被诗最后折磨得/不像人的那个人。

  听着他的这番自白,我的心里虽然忧伤,脸上却是乐开了花。

  他在我的身边转着,时不时地擦亮了我,又不时地弄脏了我。

  我仿佛,突然间,就锈了,系统出了问题了,耳朵也难听清了。

  我伸手去拥抱他,人却与他擦肩而过。

  我感觉到我的关节,我的刚刚更新的关节,吱咔吱咔不太灵便,应该上点润滑油了。

  我需要电,我需要电,需要马上插电充电。否则,就会短路错乱,头上有角也没有用,胁下有翼也飞不起来。

  我应该关机,关闭我自己。我的心思游动太快,需要读取的内容太多,再好的编辑也编不过来。

  再看自己这篇文字,忽又想起几十年前,应是三十多年前了,自己写的一首小诗,那时刚过三十而立:

  站在此岸

  我望着你

  我心爱的彼岸

  我盯着你

  游向你

  波,绿莹莹的

  浪,白花花的

  穿透波浪的我

  终于靠近了你

  你却不像你

  它像什么呢?似乎能感到,却又说不出,一直到今天,还是说不出。

  (锺叔河,1931年生,湖南平江人,有著作《走向世界——近代中國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从东方到西方》《锺叔河散文》《青灯集》《笼中鸟集》《小西门集》《念楼序跋》《念楼小抄》《念楼学短》(全五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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