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咸丰年间,北京德胜门内大街有一家红事铺,专门经营婚嫁用品,从胭脂水粉、彩绸红布到吉服被褥无所不有。老板叫冯得喜,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红事铺对面是家白事铺,专营丧葬用品,纸人纸马、白纸白布、寿衣装裹也是一应俱全。老板叫孙得财,为人急公好义,表面大老粗,其实心很细。
这两人年轻时曾一起在同一家红白喜事铺当伙计,冯得喜喜欢操办红事,孙得财喜欢操办白事,后来东家去世,子孙又无意承续家业,于是两人一起盘下铺面,因为业务精通,所以生意更加火暴,但因为处事原则不同时有摩擦。
两人合作了几年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得又把铺子高价转让了出去,所得五五分账,然后在德胜门内大街,各自依着性子,开了两家针锋相对的店铺,算得上北城各自行当里的翘楚。但两人关系却更加疏远,虽然只隔一条街,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冯得喜总是祈盼王爷家嫁女娶妻,却最怕赶上皇帝、皇后、太后驾崩,因为朝廷会强迫百官和百姓们一起过百日国丧,这期间禁止剃头、嫁娶、祭祀、娱乐,还要穿素服,红事铺就只能关门一段日子了。
咸丰十年冬,冯得喜很是头大,本来往年同期是婚嫁旺季,今年却久久无人上门,反倒是对门的白事铺生意火暴,看得冯得喜直咬牙,不禁喃喃自语:“皇上虽然老有病,但前几天刚露面,也没听说皇宫里有哪位娘娘过世,更没有讣告贴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冯得喜派伙计去打听,不一会儿伙计回来了,冯得喜赶紧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伙计回答:“东家还记得不久前的八里桥之战吗?正黄旗骁骑营与其他各旗的骁骑营在八里桥迎战英法联军,正黄旗骁骑营打头阵,结果上千大好儿郎无一生还,抛尸荒野。最近朝廷与英法和谈,才通知各家各户领回尸体安葬,成就了对面白事铺的生意。朝廷没有发文抚恤,但北城民众感念英烈功绩,都表示为烈士守孝一年,这期间不娶不嫁,过年连对联都不会贴了。”
冯得喜顿时呆住了,喃喃自语:“这是要绝喜了吗?皇家没死人,我这店怕也撑不住了啊!”
冯得喜正惆怅间,对门白事铺的老板孙得财急匆匆进了铺子,看到冯得喜就赶紧过来拱手道:“师兄,库里还有多少布匹绸缎?无论啥颜色,我全要了,价钱好说!”
冯得喜没好气地回了句:“兄弟,你白事铺也卖红布吗?”
孙得财没听出冯得喜话里有话,继续说道:“师兄有所不知,我前些日子得到一个西洋漂白配方,不论何种颜色的绸缎、布匹,只要用这配方浸泡后再经暴晒,便会漂白得如霜赛雪。”
孙得财还没说完,冯得喜已经拍案而起:“你这是发国难财啊!不卖,不卖!”
孙得财大为不解:“师兄哪里话来?八里桥一战,八旗骁骑营惨败给英法联军,正黄旗骁骑营更是全军覆没,上千子弟为国牺牲,为他们送行,我怎么能牟利?我已经是半卖半送了,怎奈白布存货不够,才来找你商量,师兄竟然不明白我的心意,那告辞了!”
孙得财气哼哼转头就走,冯得喜赶紧拉住他,诚恳地道:“兄弟,是哥哥不明事理,我这就让伙计给你开库房,布匹绸缎随便拿,事后再算账。”
二
孙得财很是感动,向冯得喜深施一礼,带着伙计进后院搬货了。
孙得财刚走,红事铺门口又走进一个人,只见他身材消瘦,长得獐头鼠目,一步三摇走到冯得喜面前,龇牙笑道:“我说冯老板,您今天可是难得的轻闲啊。”
冯得喜一看到他,赶紧上前打千行礼:“这不是礼亲王府的赵大管家吗?赶紧后屋里请。伙计,上茶!”
原来这人就是当今正黄旗旗主、世袭礼亲王家的管家,名叫赵智,为人足智多谋,在礼亲王面前很是吃得开,冯得喜见到他,自然很是恭敬。
冯得喜把赵智请到后屋,伙计送上茶水点心,冯得喜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赵大管家,来我这红事铺有什么事吗?”
赵智笑道:“当然是照顾你的生意了。我家王爷要娶侧福晋,要我来采买胭脂水粉、彩绸红布,还有王爷和侧福晋的吉服被褥,一应用品,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啊。”
冯得喜听完沉默片刻,随后不禁摇摇头,问道:“赵大人,您没见我这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而对门白事铺挤破了门槛吗?”
赵智毫不在意地回了句:“看到了,但与我家王爷娶侧福晋何干啊?”
冯得喜有些气恼,加大嗓音回道:“赵大人,您家王爷可是正黄旗的旗主、统领,这死的可都是他旗下的子弟啊!”
赵智气急败坏,反驳道:“他们都是奴才,当兵吃粮,为国尽忠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他们死了,我家王爷就不能娶侧福晋了?他们又不是皇帝、皇后!这是订金和王爷、侧福晋的吉服尺码图样,我明天带人来提货!”
赵智抽下一张银票和一张图样,气哼哼地起身扬长而去。冯得喜望着银票和图样,百感交集。此时孙得財领着伙计,扛着布匹从后院库房出来,冯得喜看到一下子拦住了孙得财,大叫起来:“先不要搬走,不要搬走!”
孙得财瞪大双眼,盯着冯得喜问道:“师哥,你这是要反悔吗?”
冯得喜连连摆手,招呼孙得财和伙计们都放下布匹,才把孙得财拉到没人处,长吁短叹地对孙得财讲述了刚才的经过,讲完还愁眉苦脸地对孙得财说道:“兄弟啊,我把红布绸缎都给了你,明天赵智来跟我要,我该如何应对啊?”
孙得财听完也陷入沉思,随后摇摇头说道:“这个礼亲王,我是有耳闻的,京城官民都说他是个平庸之辈,但毕竟出身高贵,怎么也不应该做出如此不得人心的事来。我觉得其中一定有隐情,我这就去替师兄到王府左右打听打听。”
孙得财说完就出了门,冯得喜站在门口,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傍晚时分,孙得财终于回来了,进屋就对冯得喜说道:“师兄,这其中还真有门道,都是那个赵智捣鬼呢!”
冯得喜赶紧抓住孙得财的手,让他说说其中原委,孙得财这才娓娓道来。原来八里桥之战后,礼亲王的母亲老福晋听闻噩耗,惊吓过度一病不起,礼亲王很是孝顺,四处寻医问药,可是不见好转。赵智就给礼亲王出了个主意:让他娶一位侧福晋来冲喜。并且,赵智向王爷推荐了自己的堂妹,以求鸡犬升天。
礼亲王不是糊涂人,怕冷了旗民的心,更怕让御史们告到皇上那里,于是没答应还训斥了赵智一顿,继续遍访名医为母亲看病。没想到老福晋的病越发严重,赵智旧话重提,王爷也动心了,先向皇帝递了请罪的本子,自称此次娶侧福晋只是为了给母亲冲喜,一不操办酒宴,二不请客收礼,得到皇帝允许这才敢娶侧福晋。赵智大喜过望,就亲自张罗起来。
孙得财讲述完事情经过,冯得喜一时无言,最后问孙得财:“兄弟啊,你说我该怎么办?是拒不发货,得罪礼亲王和赵智,还是昧着良心发货,让英烈们蒙羞、家眷们伤心呢?”
孙得财笑道:“当然要发货,而且要发最好的货!”
冯得喜呆呆地看着孙得财,不解地问道:“兄弟,你这是让我遗臭万年吗?”
孙得财摇摇头,凑到他耳边一阵耳语。冯得喜听了,连连点头,一面派人按照孙得财吩咐的去做,一面亲自去礼亲王府求见赵智,说吉服做起来慢些,请求宽限两日交货。赵智答应了。
三天后,赵智带着礼王府的家奴,赶着马车来提货了。冯得喜打开铺门,让伙计们把一匹匹彩绸红布搬上了马车。正黄旗牺牲兵士的家眷们听说,都义愤填膺地赶来阻止,奈何王爷家人多势众,把孤儿寡母都驱散了,赵智喜气洋洋回了礼亲王府。
进了府门,赵智就拿出王府大管家兼未来大舅爷的架势,指挥家奴院工装点起来,一时间红布绕廊,彩绸飘扬,王爷和新人也换上了大红吉服,倒也高贵雍容。
老福晋看了确实开心,赵智得意扬扬,王爷也就和侧福晋入了洞房。
没想到转过天来大清早,整个王府就乱成一团,原来不仅装点庭院的红布彩缎都变白了,连王爷和侧福晋的吉服、被褥都变得苍白一片。老福晋又惊又吓昏了过去,新进门的侧福晋大哭大闹,礼亲王怒气冲冲地叫人赶紧把白布白绸都扯下来。正忙活着,赵智跑过来,礼亲王指着赵智就是一顿臭骂:“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结果出现这样的异象,这是老天爷降罪啊!”
赵智也被骂蒙了,但很快清醒过来,想起冯得喜曾来府中求他宽限两日,其中必有缘由,于是大叫:“王爷冤枉啊,是红事铺老板冯得喜从中捣鬼,给您添堵啊!”
礼亲王问过原委,气得咬牙切齿,立即带着赵智和一队兵士来到德胜门内大街,却远远看到白事铺前,有旗下阵亡兵士的家眷们在等着买白布白绸,但白事铺关着门,门上挂着通告:本店存货售罄!但人们都不愿意离开,看到礼亲王的仪仗近前,也都没有过来行礼,有的怒目相对,有的把脸侧了过去。礼亲王心里不禁一颤,脸上发烧,心说:我是他们的主子,平素看到我都恭敬得很,如今却对我如此,看来我这时候娶侧福晋,是真伤了他们的心啊!
再看白事铺对门的红事铺也是乱作一团,冯得喜正在门里对着一匹匹白布白绸大哭。礼亲王不解,叫来冯得喜询问。冯得喜跪在禮亲王身前哭道:“王爷啊,我卖给您家红布彩绸后,家里还剩下很多存货,没想到一日一夜后都变成了白布白缎,这是上天降罪啊。我曾劝说赵管家,王爷在这个当口娶侧福晋不妥,可他不听啊,结果就招来了天谴。这下可让我怎么活啊!”
礼亲王这下无话可说了,又怕事情闹大,传到御史言官耳朵里,跑到皇帝太后面前给自己穿小鞋,于是对冯得喜好生安慰,又拿出钱来如数赔偿给冯得喜。
冯得喜得了好处,顿时来了精神,站起来大声招呼:“伙计们,王爷把咱们的白布白绸都买了,赶紧套骡车,把白布白绸都给王爷家送去!”
礼亲王赶紧拦住冯得喜,说道:“冯老板,我家不要这些玩意儿,你自己随意处置吧!”
冯得喜赶紧行礼:“谢王爷,那我就把它们以您的名字,赏给您旗下为国捐躯的死者家眷们吧?”
礼亲王点头同意,冯得喜马上招呼在白事铺门前等货的死者家眷们过来,免费领取白布白绸,一时间又是跪倒一片,对着礼亲王一阵感恩称颂,倒弄得礼亲王哭笑不得。
礼亲王回到府里,对着赵智大骂一顿,骂他还不如冯得喜会办事,府里是不能留他了。随后吩咐把赵智打了一顿,连同他堂妹也剥夺侧福晋名号,一并赶出了王府,民众听说都拍手称快。
其实冯得喜这么做,是孙得财出的主意。
孙得财让他把所有卖给王府的红布和彩缎连同库存,都用西洋配方漂白过。但卖给赵智的是阴干,在礼王府放置一天后都变成了白色。其余的就是直接暴晒漂白了,等着礼亲王来看,演一出“苦肉计”。此后冯得喜关了红事铺,去做别的生意,倒真是绝喜了。
选自《民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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