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梦醒

　　一

　　我是在游乐场附近的巷子口看见那只熊的。那时，它正坐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笨手笨脚地用松针编着扇子。

　　熊的面前放着一件用棕树皮做成的蓑衣，蓑衣上放着几把编好的松针扇子。熊的身边围拢了一些路人，大多是刚从游乐场出来的父母和孩子。他们好奇地打量着熊和它的摊子，议论纷纷。

　　“爸爸，它在干什么？”

　　“可能是在制作一种古老的手工艺品……”

　　“它是一只真的熊吗？”

　　“应该是穿的人偶装。城市里怎么会有熊呢？也许是游乐场招揽游客的新方法……”

　　熊不时从身后的旧竹筐里拿些绿油油的松针出来，然后用撕成细条的棕树叶绑过来绑过去。它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丝毫不受周围环境的干扰。一直到太阳落山，熊就这么坐着、编着，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人们觉得无趣，都是过来看一会儿便走了。

　　我本来打算去游乐场附近的公园写生，看到这只熊，觉得很有趣，就把折叠椅支在它对面的街角，开始画起它来。画好后，我走到熊的小摊前，把画递给它：“你好，没经过你同意，就让你当了模特。这幅画就送给你吧！”

　　熊慢慢抬起头，看向我手里的画：“哇！这是我吗？天啊！我真好看！”

　　它接过画看了又看，高兴地晃动起胖胖的身子。但很快，它又把画还给了我：“谢谢你，但我没有地方贴这张画。森林已经没有了，我也没家了。”

　　说完，熊开始收拾自己的摊子。它把那些编好的扇子收进竹筐，又仔细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每一根松针。最后，它把那件蓑衣披在自己身上，背起竹筐就要走。

　　“你准备去哪里呢？”我有些担忧地问。

　　“我睡在公园的亭子里。晚上那里没人，我可以静静地看天上的星星。”熊脸上是一副知足的表情。

　　我只是一个落魄的画家，没资格同情眼前这只熊，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愿意来我家吗？我把堆在沙发上的画框收起来，你可以将就着睡在那里。”

　　“真的可以吗？我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身上可能有虱子……”

　　“没关系，我家里还有半瓶宠物用的沐浴露，应该还沒过期。”

　　熊笑了，挠了挠肚皮，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把熊带回了家。

　　二

　　熊告诉我，它的家在遥远的森林里。

　　“城市越来越大，森林越来越小。”熊一边喝着我给它泡的蜂蜜柚子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从它的讲述中我知道，当家乡的森林小到只剩下最后一棵老松树时，熊不得不离开家乡，来到了城市。

　　“老松树把它的松针全给了我，还告诉我，用这些松针编成扇子，扇出的风是松风，既凉爽又舒服。我可以把编好的扇子卖给城里的人，用来养活自己。”熊拿出一把白天编好的扇子，慷慨地送给了我。

　　我接过扇子，嗅着松针的清香。这些松针看起来很新鲜，像是刚刚采下来不久。

　　“老松树把关于森林的所有记忆都存在这些松针里了，所以它们永远不会枯萎。”熊自豪地说。

　　我有多久没走进森林了呢？我轻轻摇动起手中的扇子，一阵轻柔的风拂上了我的脸颊，这就是松风吗？它像是接通了我与远方森林的讯号，立刻将遥远的松涛召唤到了我身处的房间。不同层次的绿，开始在我周围荡开，层层铺展。我的房间里长出了碧草，垂下了青藤;明媚的阳光穿过树冠，照进了弥漫着雾霭的林间;我看到一只停在草尖的蝴蝶轻轻振翅，而远处那片开着野花的草地分明是我家的窗台……

　　我停止了摇扇，房间又恢复成了原样。

　　“这扇子简直太神奇了！”我端详着这把看起来丑丑的扇子，激动得手都有点儿颤抖了。

　　“可我今天一把扇子都没卖出去。我好像不太擅长卖东西。不过没关系，实在没人买，我就送给那些真心喜欢它们的人吧！”熊打了个哈欠，又挠了挠肚皮，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它回来后泡了很长时间的澡，又花了很长时间吹干自己的毛，这会儿已经困极了。

　　我往熊身上盖了一条旧毯子，又支起了画架。

　　其实说到不擅长卖东西，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已经好久没卖出去一幅画了。这些年来，我想用画画养活自己，可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最近，连我都不满意自己画的画了。虽然我的画构图没有问题，颜色搭配得很绚丽，细节的刻画更是完美，但我总觉得少了点儿想象力。也许，我的才华已经渐渐枯萎了……

　　我把熊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样子画了下来，画面的背景是我在松风中看到的森林。画完这幅画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又回来了。带着这种满足感，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我没有看到熊，它的蓑衣和竹筐还在，只是里面的扇子一把都没有了。另外，我还在桌上发现了半张旧报纸，上面用绿色的颜料拍了几个熊掌印。

　　奇怪！熊会去哪里呢？不行，我得去找它，如果它被动物园或者马戏团的人抓起来怎么办？说不定，它现在已经被抓走了……我越想越不安，赶紧锁好门，飞奔到了大街上。

　　公园、商业街、游乐场……哪里都没有熊的身影。当我失望地回到我家附近的小区，却赫然发现熊正在我家楼下的拉面店外发传单。

　　“哈哈，你回来了？去散步了吗？”熊笑着和我打招呼。

　　看到它这副样子，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随即冲熊吼道：“我还有闲心散步？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这时，拉面店的老奶奶从门帘后面探出了头：“画家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啊！对不起，我和我的朋友有一点儿误会……”

　　“原来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啊！今天早上他来问我店里需不需要帮忙，我正好印了一些宣传单，就雇用了他！你也知道，穿着人偶装发传单，能吸引更多的顾客。”老奶奶扶了扶老花镜，笑眯眯地说。

　　“我不能在你那里白吃白住，所以就出来找工作。我以为你看到我的留言了。”熊有些委屈。

　　留言？我想起了报纸上那些绿色的熊掌印，有点儿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看得懂熊的文字呢？

　　我有点儿后悔跟熊发火了，不过让我欣慰的是，来来往往的人并没有谁看出它是一只真正的熊。我放下了心，这才觉得肚子饿了。我决定进老奶奶的拉面店吃一碗面。

　　吃面的时候，我发现坐在炉灶前的老奶奶手里拿着一把熊做的松针扇子。老奶奶轻轻摇着扇子，摇着摇着，眼里竟然流出了泪水。

　　见我在看她，老奶奶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笑了：“刚刚啊，我好像突然回到了遥远的老家。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山上种满了松树。我还看到了流过村子的那条小溪，溪水很清，我妈妈正在溪边洗衣服呢……真奇怪，这松针的香味竟然一下子把我带回了小时候。”老奶奶摩挲着手里的扇子，缓缓地说道。

　　原来，每个人在松风里看到的场景都是不同的。

　　“画家先生，能替我在店里的墙上画一片森林吗？”老奶奶突然问。

　　“啊？当然可以啊……”我点点头。

　　三

　　拉面店墙上的画吸引了很多顾客，他们都是来这里拍照打卡的。又因为熊在这里当店员，老奶奶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呢，不仅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酬劳，还陆续接到了很多找我画墙画的订单。我不用再为自己的生计发愁了。

　　遇见熊之后，我的运气变好了。不过我发现，熊脸上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少。拉面店打烊之后，熊常常独自站在那幅墙画前，凝视着画里的那片森林。我知道，它在想家……可惜，它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通陌生人的電话。对方称自己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说他们知道有一只熊住在我家里。考虑到熊是比较凶猛的野生动物，会威胁到市民的安全，所以他们会来把熊带走，先通知我一下。

　　我撒谎说：“那不是熊，只是一个喜欢穿人偶装的人。”但对方似乎掌握了真实情况：“你也不希望我们揭穿事情的真相吧？那样不仅会让市民恐慌，也会给熊惹更多麻烦。所以，把它交给我们，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我一再跟他们解释，说熊很温和，绝对不会伤人。还说它现在在拉面店里打工，客人们也都很喜欢它。但对方坚持认为让野生动物和人类生活在一起，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

　　我承认，他们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真的不希望熊被他们关起来。我们已经夺去了它的家园，怎么能再伤害它第二次呢！

　　“别担心！他们没办法抓住一只自由的熊。”熊非常淡定地说。原来，我接电话时，它一直在我身后听着。我发现，不管遇到什么事，它都能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去面对。

　　“我真希望自己有一辆大车，那样我就可以把你送到遥远的山林里。可惜……”

　　熊用它毛茸茸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其实，我最近一直在为一件事烦恼，思考了很久……现在好了，我必须下决心和你，还有老奶奶以及这座城市告别了。”

　　“告别？你要去哪里呢？”

　　熊点点头，说道：“可以用之前我送你的那把扇子，给我扇一会儿风吗？”

　　“当然可以啊！”

　　说起来，熊好像还从来没用过自己编的扇子呢。

　　“老松树曾告诉我，当松风吹向我的时候，我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已经想好要去哪里了，现在，请朝我扇风吧！”

　　虽然有些怀疑，但我还是按熊说的，一下一下扇了起来。一瞬间，阵阵松涛从四面八方涌进了我的屋子，阳光、草原、湖泊……森林的气息弥漫开来。

　　熊闭上了眼睛，我看到它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我知道，它要走了。

　　“再见了，熊！这些日子谢谢你的陪伴。”在它的身影完全消失前，我流着泪冲熊的背影喊道。

　　第二天，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如约而至，但他们扑了个空。他们以为我把熊藏了起来，但找遍了我的家，找遍了楼下的拉面店，又找遍了整座城市，最后调出了城里每个路口的监控，仍然没有找到熊。最后，他们放弃了。

　　他们当然找不到熊。因为，它正在我画的森林里，仔细地观察每一朵蘑菇呢。

　　是的，松风把熊吹到了它想去的画中世界。熊可以在世界上每一幅有森林的画里自在地生活，自由地旅行。

　　如果你在某一幅画里看到一只憨厚可爱的熊，那说不定就是它了。请代我向它问声好，并告诉它：我很想念它。

　　选自《东方少年》2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