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这二十个人是朋友，在广场上跳舞认识的。有几位是跳舞明星，挺耀眼的;有几位是很辣的大爷大妈，在保卫广场地盘上既有办法，又有作为;还有几位非常活跃，年轻时就热情、随和，退休后也一样，只要有人群，他们都是受欢迎的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怎么磨合的，这二十个人从二三百人的广场舞队伍中悄悄分离出来，组建了一个“夕阳正红群”。他们除了在广场上跳舞外，也抽空搞点儿自己的活动，旅旅游啥的。

　　群主石大爷是退休电脑工程师，电子产品玩得很溜。他还专门设了限制，只有他可以拉人进群，别人都不好使。管理审核都挺严的呢。

　　话说这一次“夕阳正红群”组织了一场枫叶峡谷游。内容简单，吃吃农家饭，照照相，打打麻将，唱唱歌，看看星星。他们每人交两百元钱，统一由从军工厂退休的出纳华大妈支配，租车用掉一千元，其余用于大家玩一天一夜，还算可以吧，不贵。

　　这个峡谷离城不远，只有三十五公里。夏天满目苍翠，槭树、桦树、橡树、蒙古栎、松树混种，负氧离子十分充足。又有一条大河穿谷而过，迂回曲折之间，大块儿岩石错落有致，野趣满满。

　　没想到，当晚暴雨如注。

　　起初，大爷大妈们并没在意，只是觉得天空漆黑如墨，星星是看不到了。大家隔着棋牌室的窗子看，路灯下，民宿广场上的积水已是汪洋一片，过了一会儿，又如激流一般奔腾起来。

　　民宿老板上来说：“情况恐怕不妙。我听我妈说过，1960年，一场大雨下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山洪暴发，把枫叶峡谷冲了个一塌糊涂。如果再这样下半个小时，咱们就得撤了。”他留了半句话没说，那场山洪据说死了不少村民，地方志上都有记载。老板说着就去找司机小樊。小樊正窝在单间玩手机，并未关注窗外的事情。

　　棋牌室里，石大爷沉思了一下说：“看来情况不妙，我们成立个临时党支部吧，有个啥事儿还是得有主心骨。”大家齐声响应，一合计，二十个人当中有六名老党员。石大爷说：“我1980年入党，在四橡胶厂当党支部书记二十八年。”另外五名党员说：“老石，你就当书记，我们信任你。”

　　大家又选了赵大爷、张大爷当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没有考虑性别平衡的事儿，毕竟情况紧急，选身体强健、高门亮嗓、身手敏捷又理性冷静的人为妥。

　　石大爷马上部署，遵循一个宗旨：就是大家一个也不能少，都要平安回家。所以，大家凡事要齐心协力，听从指挥，绝不能哭哭啼啼、磨磨叽叽。然后赵大爷、张大爷带着另外三名党员组织大家马上收拾东西，穿好衣服，系好鞋带。

　　石大爷去找司机小樊，小樊还不太高兴，说：“啥？现在就走？你们这算违约，钱怎么算？”

　　石大爷说：“钱先别考虑了，命更要紧。”

　　小樊说：“大爷，你们夸张了，山里雨大、雪大，这些都是常识，下完了，也就完了，出不了大事儿。”

　　石大爷正色道：“小子，你听我的吧，现在就走！”

　　果不其然，旅游大巴已经找不到路了，勉强开了一公里，一股洪流冲来，雨水马上就漫入车厢。车熄火了，车厢内外一片漆黑，有人立马发出尖叫声。

　　石大爷大声道：“不要慌，稳住，我们都有应对，让你们干啥就干啥，我们保证把大家带到安全地带。”

　　赵大爷、张大爷拿出一根硬木棍子，把车门撬开。赵大爷先下车，手中挽着一根粗尼龙绳在前面带路，大爷大妈们一个个跟着下来，一律手挽绳子，张大爷殿后;石大爷在车门处，一边鼓励大家，一边伸手扶持。一个个跟着，从车头前横穿而过，慢慢向山坡上爬。

　　说起来好像挺容易，实则险象丛生，再加上天黑、水急、年岁大，既看不清情况，行动又吃力，大爷大妈們个个都有基础病，万一谁没挺住倒下了，那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整个队伍就要坏事。好在有组织、有预见，操作稳妥，这一队人，黑灯瞎火地竟然爬上了山，一直爬到了山顶！

　　到半山腰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山洪暴发了。那一阵轰鸣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回头看，虽然昏暗不清，那沉重的流体的巨力描绘不出来，却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

　　石大爷清点人数，二十个，一个都不少。这时他忽然想起小樊并不在这一群人当中。石大爷心里一惊，但没有说出来。他带着三名党员打开手机手电筒，收集干柴，燃起一个火堆，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取暖，就这样艰难地度过了一个山中之夜。

　　第二天一早，石大爷把大家背包里的食物和水收集在一起，做了早餐的分配。他又带领赵大爷、张大爷下山看了看路况，确定大巴车已经不见了踪影，小樊也不知所踪。以前的路泥浆翻滚，根本无法行走，三个人沉默片刻，返回之后，带领大家下到半山腰，一边行进，一边不断地用手机联系外界救援。一直走了五个多小时，在消防队的指挥下，才找到出口，踏上平地，成功获救。

　　石大爷获救后第一件事就是报告大巴车司机小樊失踪。等这二十位大爷大妈全员从医院平安出院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时候他们都知道，小樊在雨水灌入车厢的那一刻，已经先于他们扒门跳车逃脱。他们乍一听说，立马长出了一口气。琢磨了一会儿方觉不是滋味儿，突然就不痛快了，纷纷吐槽，要追究小樊的责任。有一位大妈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最起码要给他曝光，让他遗臭万年。”

　　石大爷摆摆手，说：“这件事你们还是听我的吧，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给他一次机会，毕竟我们也都年轻过。”沉默了一会儿，石大爷重复道：“给他一次机会吧。”

　　选自《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