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晓炜

　　浙江有个嘉善，嘉善有个干窑，而一提起干窑，除了景色秀美、物产丰富之外，恐怕就数那里的京砖最有名了。这种砖，从宋代开始就专用于铺设皇宫和皇室园林的地面。据说最兴旺的时候，嘉善烧制京砖的窑墩有七百多个，每天从这里运往京城的京砖有五六十船呢！

　　一块砖头能和一座皇城联系在一起，顿时让这种砖的“身价”提高了许多！民间就有“一两黄金一块砖”的说法，干窑的“金砖”也因此而得名。干窑历史上，关于制作京砖名匠人的故事和传说，那叫一个精彩纷呈。不过今天我们要说的，是一段鲜为人知的京砖名匠勇斗日本鬼子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当时干窑有一位有名的匠人姓郑，名字也很好记，叫郑天响。说起他烧制京砖的技艺，那绝对算得上是当地匠人中的“一只顶”，他不仅盘窑、烧窑、装窑、出窑技艺样样精通，而且有一手在京砖上刻字描画的技艺。据说，他还有祖上传下来的烧制京砖的独家秘籍。不过传说归传说，当地人谁也没见过，那也在情理之中，郑家“祖传的宝贝”岂可轻易示人呢？可是，这一年却有人用枪指着郑天响的头，逼他拿出祖传秘籍。谁？日本鬼子！

　　那是20世纪30年代末，日本鬼子打进了嘉善干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所有窑墩都熄了火，老百姓也四散逃难去了。日本人不知从哪里听说郑天响手中有烧造京砖的祖传秘籍，于是出兵围住了郑家窑墩，抓住了藏身于此的郑天响，用枪指着他的头说：“你的，祖传秘籍的，拿出来的有！”说完一招手，叫一个兵搬来一个大炸药包，威胁说：“如果不给，就把你家的窑墩炸了！”

　　干窑人谁都知道，这祖上传下来的窑墩是郑天响的命。再说日本鬼子前不久杀了他大儿子一家，郑天响早已是悲愤难当，此时一听日本人让自己拿出秘籍，否则就要炸窑，更是眼睛血红，只见他发疯似的冲过去抱起地上的炸药包，大吼一声：“狗日的日本鬼子！”接着就向那群日本鬼子冲去。惊慌失措的日本兵连忙开枪，乱枪中，狂怒的郑天响应声倒地，身子被子弹打得像筛子一样到处都是孔，却仍是怒目圆睁！

　　日本鬼子被中国匠人的气节震撼了，同时也更加恼羞成怒，那个叫龟生的日本小队长大喊大叫：“给我把窑墩都炸了！把干窑的人都杀了！”

　　“住手！”正在这时，又来一队日本兵，领头骑着高头大马的是藤野少佐。他骑在马上，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挥了挥说：“郑天响死了，没人知道祖传秘籍的下落，杀人炸窑墩有什么用？一帮蠢货！我听说郑天响有个二儿子叫郑文青，只要把他找到，京砖的祖传秘籍就归大日本了！”

　　第二天，大队的鬼子兵聚集干窑，他们抓了当地一大批工匠和青壮年男丁，却不见郑文青的踪影。日本人于是放话：三天后，每天杀掉干窑的两个工匠，杀完工匠杀壮丁，一直杀到郑文青出现并交出郑氏京砖祖传秘籍为止。

　　三天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一天天上乌云密布，老百姓一个个心惊胆战，藤野少佐则是一脸狰狞。正当他下令拉出两个工匠要“开刀”之时，只听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大喊：“住手！把刀收起来吧！我来了！”

　　大家回头一看，正是郑天响的二儿子郑文青。这郑文青三十多岁，长得一表人才，虽然技艺了得，但做人不太靠谱，之前他爹一怒之下，把他给赶出了家门。

　　如今他听到风声赶来了，也算是有担当，但说话还是不靠谱：“太君，你们要找祖传秘籍，找我呀，我给你们就是了！为了几张旧纸片，何必要搭上这么多人命，弄出那么大响动呢？我老爹和大哥都死了，这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是个祸害，你们拿去吧！”说着他掏出了一个锦缎小盒，交给了日本兵。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藤野少佐连忙打开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小卷泛黄的纸，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字，还有盘窑的图和数据，一看就是真家伙！“你的，良民！大大的良民！”藤野少佐嘴都笑歪了。

　　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大惊失色：郑氏京砖烧制秘籍，不仅仅是郑家的秘籍，更是干窑人心中的“镇窑之宝”啊！祖祖辈辈们想见一眼都不容易，现在却被郑家二儿子当众献给日本人！人们不禁对那位吊儿郎当的郑文青怒目而视，老工匠赵师傅更是气得当众大骂：“郑文青！你这个败家子！败家子啊！你这干的什么事呀！”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天空大喊：“老祖宗啊，我们对不起你们啊！没把秘籍保护好，有愧啊！有愧啊……”说着号啕大哭起来！在场的人见此情景也纷纷跪下，有几个干脆直接大骂：“真是个畜生啊！当初他爹为什么不打死他？”“这样的卖国贼，丢祖宗的脸！”

　　场上一闹，只听日本兵“咔嗒、咔嗒”地把枪全部上了膛，枪口对着人群。这时那个不靠谱的郑文青笑嘻嘻地过来扶起了赵师傅：“嘿，我说，赵师傅，何必这样痛心呢！您老年纪大了，火气不要这么旺！”接着他又指着大家说：“各位乡亲，你们的心情我懂！可你们想想，我今天要是不赶过来，不把这秘籍交出来，日本人迟早也会找到我，还要搭上很多人的命。大家想清楚啊，到底是这破纸片重要，还是人的命重要？我可没有老爹和大哥那么笨！今天我救了自己，也救了你们！你们不谢谢我的救命之恩也就罢了，还要骂我，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啊？”

　　接着他又笑嘻嘻地对藤野少佐说：“太君，我已经把秘籍交给你们了，也就没我们什么事了，那可以放我们回家了吗？”

　　藤野少佐摇摇头说：“不不不，这事没完。你要带着这些工匠烧制京砖，要不停地烧，全部运到大日本东京！干得好，银票大大地有！”

　　郑文青吃惊地问：“太君，你们日本人要这砖干什么呀？”藤野少佐双手按在屠刀上说：“我们要把砖运到日本东京！”

　　他转身问郑文青：“你的，可知道靖国神社？”见郑文青茫然地直摇头，他不由仰天大笑，“靖国神社，我们大日本帝国供奉战死军人的地方，在中国战死的军人，也都供奉在那里！”

　　此话一出，工匠脸色变了：什么？用我们亲手烧制的京砖，去修筑供奉在中国杀人放火的强盗的靖国神社？只听郑文青说：“太君！赚钱我喜欢，可话要说明白，这烧制京砖可不是上市场买小菜，想什么时候买都可以。这规矩可多著呢！流程复杂着呢！这烧京砖从选泥、练泥、制坯、装窑、烘干、焙烧、窨水、出窑一共有八道工序，每道工序下面又有多道小工序。烧制一窑砖嘛，要好几个月的时间，要是把所有工序耗费的时间全加在一起，需要整整一年时间！所以我可以领着工匠烧砖，不过这时间……”

　　听了这些，藤野少佐说：“不不不，三个月！只给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烧不出第一窑京砖，就把你们杀了杀了的！”说完又露出了凶狠的目光。在场的人听了，都瞠目结舌，三个月烧制一窑京砖，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可偏偏这个郑文青却说：“行！太君！没问题，三个月保证你可以把京砖运往东京！”见他话头转得那么快，不但场上的工匠感到又气又好笑，就连藤野少佐都警觉起来了：“你的，想骗皇军？”

　　郑文青连忙说：“太君误会了！我算了算，我们干窑上百个窑墩，熄火前都有许多制好的砖坯，这都是现成的，如果搬到一起足可以烧几窑的。”“妙妙妙，你的大大的良民！”藤野少佐高兴地放声大笑。而此时场上所有的人，心里都是怒火中烧，大家恨不得咬郑文青这狗汉奸几口！

　　郑文青就这样挑起了给日本人烧制京砖的“重任”，日本人给了他一大笔钱，他除了拿一部分钱给工匠，其余都用来大吃大喝。不过干活儿他却不敢含糊，尤其是装窑，更是一天不落地亲自督阵。

　　装窑可是技术活儿：砖的码放要讲究秩序，既要保证砖量多，又要确保每一块砖都能均匀受热，彼此间的距离大致相等。一窯京砖大概可放七千多块，可郑文青用祖传的技艺装窑，一窑砖可码八千块！

　　他天天在窑里指挥，不怕热，不怕脏，不怕累，干得非常卖力。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提出要在几块特制的大砖上描花刻字。他白天指挥装窑，晚上深更半夜还在砖坯上描花。尽管他干得很卖力，很辛苦，可看到他那一副十足的汉奸相，让干窑人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可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唯一能做的是在他走后，冲他背后狠狠地吐上一口唾沫。可也有几个大胆的年轻人把郑文青放在河滨里的船，半夜凿去一个大洞，或者是往他家的门上泼几勺粪便……不过这一切郑文青并不在意，闲下来还与日本人一起喝酒呢！

　　在郑文青的指挥下，装窑工序终于完成。他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准备点火烧窑。烧窑之前，他请藤野少佐带着全队日本兵入窑祭拜“窑神”，说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窑神可以保佑出一窑好京砖并平安运送到东京。

　　藤野少佐很高兴，他对祭窑的仪式非常重视，不但一应祭品备全，而且还带上了洋鼓洋号。一切准备就绪，郑文青在前头领路，点头哈腰地把日本人请进了窑。他见窑门口站着好多看热闹的工匠，莫名其妙地又威风了：“有什么好看的，闲人滚开！干活儿去！”匠人们一听更火了，气呼呼地转身离去，刚走到窑门口，突然听见郑文青大喊：“狗日的日本鬼子，你们的末日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他拎起一个大锤猛地向一块砖砸去！顷刻间，只见一层层码好的砖坯像多米诺骨牌似的疯狂地“奔跑”着倒下，八千块砖一层层“哗哗”往下砸，眨眼工夫便把所有的日本兵活埋了，当然，郑文青也埋在里头，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了！

　　眼前发生的一幕，让所有的工匠目瞪口呆，一个个站着像泥塑木雕，半天说不出话来，窑内窑外一片静寂。这时突然有人出现在窑门口，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工匠赵师傅，只见他含泪掏出一个黄锦缎的盒子说：“这是文青贤侄……贤侄昨天晚上交给我的，他告诉我祖上为防万一，留下的京砖秘籍做成了一真一假两份。他交给日本人的是假的，真秘籍在我手上！”

　　赵师傅哽咽着接着说：“他告诉我在装窑时用了暗方，要活埋日本兵为父兄报仇！他还说为日本人刻了一块墓碑，就放在了窑门口。”

　　说到这儿，他左顾右盼，果然在窑门口看到了一块用麻袋片盖着的石碑，扯下麻袋片，大家一看，只见上面刻有五个大字：侵略者之墓！

　　见此情景，干窑工匠们齐齐下拜，流泪高呼：“文青，英雄啊！”

　　选自《民间文学》2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