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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打灯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间故事选刊·上 热度: 20586
王娟

  

  一

  傍晚,雪花又紧了些。

  尤娜在老嘎和小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着。脚脖子的疼痛钻着心,鼻梁上的钝疼也撕着肺。

  大胡在前面停下,冲他们喊:“快点儿,旅社到了。”旅社院子正中站着一个男人,大胡冲他招呼:“老板,有房吧?”老板老谢说:“有,大雪天的,都封山封路了,你们这是……”他边问,边探头朝大胡背后看,看清了后面的两个男人和年轻姑娘。大胡喘着粗气说:“封路前我们就进山了,没想到雪越下越大,车又坏了。”

  老谢把四个人让进去,说:“我们差点儿就关门回城了。”随声从里屋走出一个瘦削的女人。老谢指指她:“我老婆,朱丽丽。”朱丽丽走到柜台后坐下:“身份证。”

  老嘎掏出身份证,盯着电脑说:“只登记我一张行吗?”朱丽丽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本子,头也不抬地说:“那可不行,别看下雪网线断了,回头要补的,要不公安局罚呢!”几个人一听,都掏出身份证,一一做了记录。朱丽丽问:“我这都是标间,开三间?”大胡说:“两间。”他指指尤娜:“我未婚妻。”

  朱丽丽从身份证上看出,这姑娘叫尤娜,才17,不免泛起一阵怜爱。她女儿也是这般年纪,快过年了,女儿也快回来了。

  摆了饭,三个男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尤娜也郁郁寡欢扒拉着碗里的面条,右脚腕上搭着朱丽丽给她敷的冰毛巾。老谢上了菜,就坐在一邊划拉着手机。尤娜不时转过去,瞅一眼老谢的手机。

  吃了饭,都进了屋,电视也都没信号,几个人似也累极,不一会儿,就听不到动静了。

  老谢和朱丽丽关灯进了卧室。老谢在被窝里叹了口气,悄声说:“多水灵个小丫头,跟了这么个魔王。”朱丽丽应了一句:“就是!也没见多有钱,饭钱还是那个老嘎掏的。”

  两个人睁着眼听楼上的动静。尤娜住的那房间,就在老谢夫妇的楼上。老谢说:“不会是拐来的吧?”朱丽丽支起脑袋:“我看着像,眼睛都哭肿了。报警吧?”老谢斜了老婆一眼,说:“瞅谁都像坏人,职业病还没断根?”朱丽丽说:“我这不是急得嘛!那姑娘是被打怕了,还是生性懦弱,问十句都不敢应一句。她怎么也不向咱们求救呢?”老谢说:“别慌,晚上咱们睡机灵点儿。”

  朱丽丽起身,蹑手蹑脚闪身出去,把大门里面挂着的锁轻轻扣住,钥匙捏在手里,悄悄回了屋。

  楼上,尤娜只觉得浑身酸困,可越是困极越是睡不着。只要她一闭眼,脑子里、胸腔里就有无数只尖刺刺、黏糊糊的黑蝙蝠,在里面不停地抓挠、撕扯、撞击,让她一阵阵惊悸。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宁愿回到三天前。三天前,她的生活还是那么安稳,虽然依然穷,依然累,依然看不到指望。可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刀尖上的煎熬呀!

  尤娜使劲儿闭上眼睛,心里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以前她从不失眠,可这三天她几乎没合过眼。头一天,他们住在一个小镇的旅社,她就发觉自己突然不会睡觉了。她记得妈妈说过,睡不着就数羊。

  “一只羊”走过去了。那年,她才上初二。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学,她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她辍学了,跟着邻村的表姐去了市里。

  表姐是洗头妹,她也做了洗头妹。

  二

  又“一只羊”走过去了。她认识了大胡。这人出手阔绰,还偷偷给她塞小费,没有像别的“上帝”那样盛气凌人。听说他是司机出身,她就说,想跟他学开车,省一笔驾校钱。他答应了。她就跟着他学车,每次学完她请他吃饭,他都抢着把单买了。这么个粗老爷们儿,竟然挺仗义。

  也就认识了他的狐朋狗友老嘎和小石。

  又“一只羊”走过去了。后来的日子铺天盖地朝她砸下来,如果她不认识他,如果她那天没有答应他……一阵惊悸又攫住了她。她狠狠咬住槽牙。

  第二天早上,雪还是一阵紧似一阵。那几个人起来看了眼窗外,又回被窝呼呼大睡了。尤娜神情恍惚地走到楼下,拖了把椅子到窗前坐下。老谢和朱丽丽早起来了,见尤娜下来,就招呼尤娜吃早饭。

  胡乱喝了几口稀饭,尤娜又回到窗口,继续看雪。老谢提出一个篮子,说:“尤娜,给叔搭把手,刨几个萝卜去,中午你阿姨给你包饺子。”“给你包饺子。”尤娜听出了那话里的温度,应声起身,扣好衣服帽子,接了篮子,随着老谢走了出去。

  萝卜窖在后院外的山坡下。大瓣大瓣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按说尤娜这样的年龄,看见漫山遍野的雪白世界,该在雪地里撒欢才是,可眼下的尤娜,却视雪景如无物。

  有两只萝卜现了原形,老谢把铁锹扎在地上,拄着它站直,对蹲在地上的尤娜说:“大胡比你大不少吧?”尤娜尴尬地咧了下嘴:“大二十来岁。”老谢小声说:“可真不少,差辈儿了。”尤娜不吭声。

  老谢往左一指:“那条小路,走也就半个小时,就能到官镇。”官镇有通往县城的车。尤娜起身看了看,那条小路向远处伸展过去。

  尤娜伸长脖子把那条小路又看了看,还是没吭声。老谢又说:“我兜里有三百多块,借给你。”尤娜吃惊地抬起头,明白了。她齉着鼻音说:“身份证被收着呢。”老谢又说:“回屋去也就三分钟。”尤娜回头看了看二楼,却蹲了下去,拽住一只萝卜,猛地一拔,人坐在了地上:“我不敢。”

  老谢想,丽丽说得对,这姑娘太懦弱,而且并不想逃。难怪那几个人敢放胆大睡呢!

  他叹了口气,又挥起铁锹。这时,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冲尤娜晃了晃:“你阿姨,离这几步还打电话。”朱丽丽让老谢就手再刨几根葱,拽几苗香菜。老谢挂了电话,刚要把手机往兜里揣,又瞥见了尤娜直勾勾看着手机的眼。

  老谢就势把手机递给尤娜。尤娜接过手机,几乎没停顿就拨出了一串号码。她回头看看二楼的窗户,又蹲下去,背对着客栈。

  电话通了,尤娜急急地先说了声“妈,是我!”似乎也顾不上回答那边,哽咽着快速说:“在外地,没事。别理他们,你就说你啥都不知道。过几天我买了新手机再和家里联系。”侧耳听了几秒,她又说:“这是借别人的手机,你别打。别担心,我好好的。”然后把电话挂了,又删了号码。132E811B-59F1-4B75-AC56-5F39F1BE546F

  看她愣着,老谢嗔怪地说:“咋了?怕叔收费?”尤娜说:“不是,我妈病了,整天躺在床上无聊,可啰唆了。”

  两个人早已成了雪人。尤娜似乎有些内疚,她抬起脸,看着老谢说:“叔,阿姨看着也可没力气呢,她没事吧?”老谢从鼻孔里呼出一道白气,说:“不瞒你,你阿姨,去年做了乳腺癌手术,我俩辞职包了这个店,也不为挣钱,就是为了多吸口山里的新鲜空气。”

  尤娜“呀”了一声,瞪大了红腫的眼睛。老谢见她不吭声,又拄着锹站定说:“我们的女儿,和你一般大,刚上大一。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阿姨不会撒手的。”

  尤娜站起身,问:“医生怎么说?”老谢说:“这一年康复很关键。闯过去,三年五年甚至二三十年都有可能。”尤娜拉开羽绒服,从衬里的兜里掏出几张钱,数也不数,递给老谢:“叔,你俩是这几天对我最好的人了。这个钱,给阿姨买点儿补品。”

  老谢一推:“你还是个孩子,挣钱也不容易。”尤娜急了,猛地把钱塞给老谢:“叔,放心,这钱是我挣的。你不要,我还指不定怎么乱花了呢!”说毕,拎起篮子就走。老谢跑上去一把拽住她,把钱又塞还给她。

  尤娜干脆数出五张:“那少点儿,行了吧?叔你看不起我?”看她急得又要掉泪,老谢忙捏出一张拿在手里:“小姑娘一片诚意,我替你阿姨谢谢了啊!”尤娜又塞过来两张,扭头走了。

  朱丽丽已拌好了肉馅,就等萝卜。三个人围坐一桌,刚准备包,老嘎也过来帮忙了。朱丽丽想再问点儿什么,也不方便了。没包几个,尤娜的头就直往下点,朱丽丽索性让她回屋再睡会儿去。

  三

  老嘎擀得一手好饺子皮,却不说话。两口子干脆也无话,手下利索地忙着。

  吃着饺子,桌上的几个人突然起了争执,争执好像还是尤娜的一句话引起的。大胡拿眼使劲儿剜着尤娜,那情形,能一把掐死她。尤娜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拿着筷子又哽咽上了。

  朱丽丽就劝了几句:出门在外,她才多大,有什么事关生死的大事?几个人似真有些急眼,不等朱丽丽说完,撂了筷子,推搡着尤娜,骂骂咧咧一起上了楼。

  本以为无事了的老谢和朱丽丽,收拾停当刚准备躺下。猛不丁地,听见楼上又起了争执。

  压低声音的吵骂声,推推搡搡的撕扯声,撞击家具的吱扭声,夹杂着尤娜的呜咽辩解声……老谢和朱丽丽几次上楼敲门,门反锁了,四个人都挤在大胡和尤娜的房里。里面的人都回说没事没事,他们打牌玩闹呢!朱丽丽又大声问尤娜,尤娜也说没事没事,让他俩去休息。

  老谢和朱丽丽下了楼,大眼瞪小眼。老谢说:“咱还是报警吧?”朱丽丽说:“咱可没半点儿证据。万一报错了警,别人不挤对我?”老谢说:“就算谎报了军情,刘所原来是你的兵,他也不至于责怪咱。”朱丽丽拍着额头说:“刘所也说了好几次,让咱们把客栈办成他的潜伏点。店可开了一年多了,没给他出过一点儿力。”老谢说:“世上好人多嘛!”

  朱丽丽抓起手机,拨通了派出所刘所的电话。没承想,刘所一秒钟就接起了电话,说:“姐,我刚要给你打电话呢!是四个人?三男一女?好,这回你可立大功了!姐,稳住!你们可千万千万别轻举妄动,这是几个重犯,绑架杀人案!我现在正往你那儿赶呢!”

  硬来不行,二对三没胜算,何况,还是一男一女对三男,朱丽丽又是个病人,重案犯没准儿身上还带有凶器。朱丽丽急得面红耳赤。老谢说:“淡定,怎么着也是身经百战的人,别忘了你是病人!”说着话,他去厨房把水果刀拿了出来,塞在靠门口的沙发下,然后,一屁股坐下,跟门神一样。

  片刻,老谢猛地又问:“刘所说是四个人?你听清了?尤娜也是?”朱丽丽说:“听清了,是四个。尤娜那么弱,大概事儿也不大。”寻思了几秒,朱丽丽又说:“等刘所到了再说。”

  俩人焦急地等着,没承想,大胡和小石突然提着包下楼了。朱丽丽一惊,横在了楼梯口。老谢弯着腰,好像随时要拿刀子。朱丽丽问:“你们这是?”大胡说:“难得这么大雪,看看雪景去。”朱丽丽说:“天晴了再出去吧?这雪且消停不了呢!”

  大胡和小石并不停步,直愣愣走来,把朱丽丽逼得连连后退。老谢堵着大门,说:“我得为你们的安全负责。”大胡说:“一会儿就回来,有啥安全不安全的。”他一扒拉,把老谢推到了一边。

  两个人出了门,撒腿就往上山的路走去。老谢喊了几声,那俩人走得更快了。老谢赶紧搂着朱丽丽回屋。两个人急得又给刘所打电话。刘所说:“急死我了,又不敢快,仨车,十来个人呢!”

  朱丽丽和老谢也不敢再催,隔几分钟就往楼上去一趟,听听动静。

  好不容易,刘所他们来了,派了一组人往山上去追,一组人冲上楼,让朱丽丽借故敲开了房门。没想到,尤娜和老嘎衣冠不整地被按在一个被窝里。

  民警给尤娜和老嘎上了铐子。老嘎铐在楼上,尤娜铐在楼下。刘所留下四个人,俩人看一个,他带着其余的人增援山上了。

  冷不丁地,尤娜开口了:“叔叔,阿姨,我以为你们是恩人。没想到,是你们把警察招来了。”老谢和朱丽丽面面相觑。一边的民警看不下去了:“你老实点儿!自己打的电话心里没数啊!”老谢咳了一声,说:“孩子,你凭良心,我们本来是想救你的吧?”

  尤娜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不停地絮叨,大胡对她好,她哪里能想到,他是把她当饵料养呀!他说,有个姓钱的矿老板欠了他几十万,帮师傅把钱老板约出来,钱要回点儿,给她抽五分之一。

  他教她加了钱老板微信,果然,钱老板没和她视频几次,就被她约到了黄河边。他们把钱老板绑了,翻出银行卡,打了他一夜逼出了密码。第二天,他们说她年纪小,是女的,不显眼,派她去取钱。她进进出出五个网点,取了50多万。这期间,他们不断接到钱老板老婆的电话,都搪塞了过去。车到另一个县,她死也不去了。老嘎和小石这才分别去取了5万多。这时候,钱老板老婆报警了,账户冻结了。

  他们勒死了钱老板。怕她害怕,杀人时让她躲了。那时的她才明白,这是绑架撕票。他们密谋了三个月,选了五个人,最终选定了瘦小的钱老板。他们埋了钱老板,把手机收了也埋了。她大哭着要回家,师傅狠狠地说:“你约的人,你取的钱,摄像头拍的你,你是主犯,你想去吧!”

  她只好上了他们租的车,跟着逃……路上,大胡嘱咐她:“你跟我紧点儿,他们嫌你累赘,要灭口呢!”当晚,她就跟大胡住进了一个房间。他有家,都有三个娃了呢!

  朱丽丽骂:“你怎么这么傻呢!”尤娜又哽咽了:“我不和他住,我就活不成了啊!”他们跑过了三个县,路过一家美容店,她花钱垫高了鼻梁。只有易容能让她不再是她!这不,鼻梁现在还肿着。

  今天中午,她顺嘴说给家里打了电话,这就捅了马蜂窝。大胡和小石收拾东西走了。老嘎叫她和他住,以免他们杀她,他俩第二天走……

  转眼,过去了两年。又是一个冬天,刑场上执行了三个重犯的死刑。

  朱丽丽和老谢走进看守所的接待室,交给值班民警一包衣服,又递给他五百块钱,充在了女在押犯尤娜的卡上。

  选自《南方文学》132E811B-59F1-4B75-AC56-5F39F1BE54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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