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天津宝坻乡下住着一位种菊人王迟,在自家小花圃里育些菊花,就近摆个地摊卖盆菊。品种谈不上多好,但花色、形状善变,与别处大不相同,价格也不高,真可谓物美价廉,颇受当地人欢迎。
一天,王迟家来了一位稀客,是他多年未见的老相识李义。王迟忙置办了酒饭招待,两个人边吃边聊。王迟说:“我自庚子年从天津城迁居郊外,一晃已有十余年,看国事日非,心中十分沉痛。”
李义说:“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也看出来了,国家无能,就得全靠咱们从水西庄带出来的手艺,有手艺走在哪儿都饿不死。”
王迟听李义说话消极,疑惑地问:“多年没见,今天你忽然找来,难道有什么事儿吗?”李义“嘿嘿”一笑,搓着手说:“当年咱俩躲过八国联军杀戮,从水西庄逃出来各谋生活,一眨眼多年过去,但我始终忘不了你们王家的绝活,老想来看看。这不,这些年有了些积蓄,就寻访过来了。”
王迟没听完就明白了。当年在天津盐商查氏的水西庄里,种植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菊花品种,林林总总有数千种之多,真是盛况空前。这些菊花的养护、培植都靠王家和李家两个种菊世家,但李家在菊花培育技术上稍逊王家一筹。王家不但培育出许多名品,还培植出让人难以企及的独特品种—黄金印,也是王家始终没将种法外传的唯一品种。
王迟“哈哈”一笑,说:“黄金印还没流传开来,十分可惜。但你也知道,这种花花性不定,常人买回家里,一年花瓣还是方形,第二年就渐松渐圆,第三年变为全圆恢复原状。要是这样卖出去,岂不坏了祖上的规矩?不过,你能来看我,我还是欢迎的!”李义明白讨要黄金印种法根本没有希望,略有些尴尬地说:“你说的是。今天如能再一睹它的风采,便不算白来。”两人起身,李义随王迟走到花圃尽头。王迟突然指着一个常人不注意的角落说:“请看现在的黄金印,与过去相比怎么样?”
李义一眼看去,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里有几株在黄十八、二乔、金牡丹、芙蓉托桂等黄菊基础上培植出的黄金印,虽然都是方形,却又各不相同,有的花瓣片片皆方,有的整朵成方。更奇特的是花朵成方的花瓣上,赫然有不规则的自然红和绿,细看之下,竟是方方正正的汉字,有“花红柳绿”“福禄寿喜”等,另有一朵有图有字,图是一只绿蝈蝈,字是红色“官居一品”,都是在水西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李义不由赞叹道:“黄金印又有了新意,可知培植之法有了新进步。我今天开了眼界,实有喜出望外之感。”王迟说:“不但花样上有变化,在花的稳定性上也有了眉目,用不了多长时间,黄金印就有机会面世了。”李义如愿看到了黄金印,就不再停留,告辞而去。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王迟到花圃里干活,不经意瞥了一眼黄金印,这一看不要紧,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地上只剩下几个泥坑,黄金印全部被人偷走了!王迟心想,这不会是李义干的,因为李义明白养几年就会变回原样,没有多大意义。那会是谁呢?想来想去没有头绪,何况再培植几株也不费什么劲,王迟渐渐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这天早上,王迟正开门出摊,迎面闯进一个人,后边跟着几个宪兵。这人盯着王迟说:“你就是王迟?我是梅津,日本国菊花研究专家。今天造访,是想和你交流黄金印种法。”王迟十分不悦:“你怎么会知道我一个平头百姓?”
梅津哼笑一声,说:“不瞒你说,庚子年我随联军进过水西庄,见到过黄金印,只是来不及带走标本,从此便念念不忘。《辛丑各国和约》签订后我进驻天津,便到处打听当年水西庄的种菊人。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
眼前原来是一个糟蹋过水西庄的鬼子,王迟不由大怒,忍气“哼”了一声,说:“你当年来不及偷走黄金印,怕是急着抢金夺银吧!至于现在的黄金印,已经失窃,我跟你也没什么可交流的。”
梅津冷笑一声,说:“今天就是把你杀了,你们政府又能怎样?劝你好好说出来,到时候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今后痛快地活着了。”王迟气得脸色发紫,厉声喝道:“要杀要剐随你。要黄金印种法,没有!”梅津一挥手,宪兵上前把王迟捆上押进了监狱。
梅津天天折磨王迟,王迟就是一句话不说。这天,王迟正闭着眼低声呻吟,狱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到跟前叫他名字,正是李义。
李义见王迟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含泪说道:“王迟啊王迟,你就说出黄金印种法,于国于民又有什么损失?你不说出来,于国于民又有什么好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王迟翕动着嘴唇,说:“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乾隆皇帝出巡时住宿水西庄,看上了黄金印,就让陪驾重臣讨要。庄主很为难,要送吧,怕二三年后变了样,犯上欺君之罪;不送吧,怕得罪朝廷,也是无穷祸患。当时和我祖上商议,进贡皇帝一百株,反复陈述花性不定,让重臣起奏皇帝,才免了一场可能的灾祸。你想啊,黄金印固然奇特,但贡给皇上,可能欺君;反过来,卖给百姓,不也是失信吗?所以百十年来,庄里从不肯将黄金印轻易送人,更不要说卖出去了。”
王迟喘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又是毀掉水西庄的家国仇人想要夺走黄金印,我就是死也不能同意!”听王迟说起往事,李义不禁泪如雨下。
李义回头看看外面没人,突然跪在地上,一边打自己的耳光,一边说道:“我是个罪人啊!去年,梅津找到我家,把我妻儿抓了起来,逼我说出黄金印种法。我说不知道,他一刀砍下我媳妇一条胳膊。我实在是怕啊,就供出了你,梅津让我找你套出黄金印的情况,之后他竟然把黄金印偷走了。后来可能是他没研究出结果,就把你也抓了起来。”
王迟艰难地笑了笑,说:“自从日本人上门,我就猜出来,事情跟你的到访有关。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只可惜我没时间了,虽然破解了黄金印花性不定的难题,但不能让它面世,真是功亏一篑啊!”
李义抹抹眼泪,说:“现在也没别人,把种法告诉我,我替你传出去不是一样吗?”
王迟稍稍扭头,说:“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李义赶紧将耳朵贴到王迟嘴边,听王迟说道:“将靛色的水浸泡莲子,莲花能开成青色;将墨汁浸泡玉簪根,玉簪花能开成黑色。黄金印种法及花性稳定之法,与之有相通之处,需要你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这也是配置新菊品种的基本要领……”
突然,王迟一把推开李义,大声说道:“我说了黄金印种法,你可以走了。”说罢,用尽全力咬断了舌头,一时间嘴里鲜血翻涌,人昏死过去。
李义脸色突变,正不知如何是好,门侧转出了梅津,说道:“李义,你果然骗过了他,黄金印种法,说吧。”李义复述了王迟的话,梅津根本不相信,诀窍根本没有啊。梅津以为李义隐瞒了什么,审讯多日,一无所获,最后开枪打死了李义。
原来,王迟已经看到躲在门后的梅津,知道李义心性已变,和自己见面必是敌人安排,因此不但没有说出黄金印种法,还故设疑阵,利用梅津之手杀了李义。
王迟死了,只可惜菊花黄金印种法失传,世间再也看不到这种奇特的菊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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