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镇没有花,不但没有牡丹兰花这样的名贵花草,连野花都没有一朵。它坐落于荒漠戈壁间,日日黄沙肆虐,是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据说这镇名取自南唐李后主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里的居民虽不像李后主那样从君主到囚徒般跌宕,经历却也是沧海桑田、翻天覆地。他们愿意栖身在此,最大的原因或许就是落花镇的规则—唯一的规则:不问过去,不谈将来。也是,对于苟且偷生者,谁愿提及过去?谁又能有将来?
这日中午,镇上唯一一家烧酒铺的掌柜刘大,如同以往一样,呆呆坐在柜台前等顾客。他酒馆的生意和镇上所有的店铺一样,都不太景气,这里居民的酒量似乎和他们的勇气一起消失了。四周静得出奇,落花镇的居民一向喜欢沉默,即便有非说不可的话,也会轻声细语。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打破了寂静。有多久没听到马蹄声了?刘大向远处瞟了一眼,就又恢复成老样子,静静看着自己柜前的两坛酒,外面的天崩地裂仿佛都与他无关。
此时,马已跑到了他的店前,想来是长途跋涉已筋疲力尽,那马一声悲鸣,轰然倒在地上,马背上的两个人重重摔了下来。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少年。女子身上血迹斑斑,似乎受伤不轻,少年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脸上脏脏的,倒不像有伤,很明显他们是被人追杀的。女子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没能成功,少年大叫:“姐姐,姐姐!”声音里满是焦虑。
女子在少年的搀扶下终于坐了起来:“弟弟,姐姐怕是不行了。”她喘息着,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塞进少年手里,“你快躲起来,千万别让它落到那群人手里。”
少年还试图搀扶女子一起走,而更多的马蹄声和嘶喊声已清晰可闻,女子用力推开少年:“快走!”少年抹了一把眼泪,爬起来就跑。
“站住!”随着一声阴恻恻的叫声,几个蒙面人将女子围了起来。少年边跑边回头。“别管我,快跑!”女子叫着,少年犹豫一下,继续向前跑去,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一阵冷风吹过,将为首黑衣人冷酷的声音传得很远:“小子,快滚回来,不然她可就没命了。”接着,刘大便听到了那女子的惨叫,他终于忍不住看了过去。
“别欺负我姐姐!”少年终究还是跑了回来,却见那女子已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姐姐!”少年哭着要冲过去,却被黑衣人用鞭子挡住了:“小子,我们刚搜过你姐姐了,锦囊不在她身上,那肯定是你拿着,快交出来吧。”少年呼喊几声,见女子再无声息,料定她已遭不测,从身上掏出一把短剑没头没脑就冲黑衣人砍来。
刘大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虽然街上现在没几个人,但每扇门窗后面肯定都有眼睛盯着,不过,也仅仅是看看而已。落花镇的日子太寂寞了,偶尔看点热闹,也是好的。
少年和黑衣人的武功实在相差太远,他虽然身手灵活,却没有一点章法,想来从未拜师学艺,再加上人小力单,完全是以卵击石。黑衣人鞭法潇洒,招式优美,招招可取少年性命,却每每中途变招,旨在戏弄。十几招后,他显然是失去耐心了,鞭子挥出,将少年一卷一拉,人便到了他手上。
少年拼命挣扎着,却无法动弹。一个蒙面人过来快速检查了他的衣物:“师父,没有。”黑衣人将少年提起来:“快说,锦囊在哪里?”少年头一扭:“我凭什么要告诉你?”黑衣人冷冷一笑:“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手上用力,少年脸色变得惨白,想来疼痛至极,却硬忍着没叫出声来。
“好小子,有点骨气。”黑衣人冷笑两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少年额头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说还是不说?”“就不说!你们这些强盗,凭什么抢人家的东西?”少年大叫着。“我抢,你就得给。”黑衣人面目狰狞,少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边哭边喊:“狗强盗,不给,就不给!”
黑衣人将他往地上一扔:“你不怕死吗?”少年趴在地上,倔强地抬起头:“哼,死又怎样?”“命只有一条,死了可就全完了。只要你说出锦囊的下落,咱们一切都好商量。反正你那姐姐现在已无知无觉,你把锦囊给我们也不会有人怪你。”少年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黑衣人:“做你的白日大梦!”黑衣人怒极反笑:“小子,有种。这样吧,咱俩立个赌约如何?我不用武器,赤手空拳打你十掌,若你次次都能站起来,我就放过你,锦囊也不要了。若有一次我数到十你还没起来,你就乖乖把锦囊给我。如何?”他看看少年,“怎么样?不敢吧?”
刘大在心里长叹一声:这根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赌局,黑衣人的功力深不可测,不要说数到十,一掌下去能让人昏迷好几天也不在话下。少年却昂首挺胸:“有何不敢?!”
好在,黑衣人似乎又开始戏弄少年,他出掌几乎未用内力,饶是这样,少年也被打得飞出一丈开外。“一、二、三……”黑衣人数到三上,少年一骨碌爬了起来。黑衣人又是一掌,这次,少年跌得更狠,艰难爬起来时,脸上已有血迹,但他依然目光倔强。一掌掌拍出,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来,到第九次,少年在黑衣人即将数到十时才努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身上脸上血迹和尘土混在一起,已是慘不忍睹。
刘大只觉得心越跳越快。他能感觉到,门窗后面的那些人影,已经慢慢走了出来,慢慢朝他的店铺前面聚集。
黑衣人说:“现在,我只要稍微用点力,你觉得你还能爬起来吗?”少年声音微弱,却依然硬邦邦的:“我能!”“好,那咱就试试。”黑衣人凝神提气,狠狠地一掌推了出去。刘大不由闭上了眼睛,谁都能看出来,那黑衣人已经恼羞成怒,这一掌过去,少年只怕成了肉饼。少年不傻,他也看出对方要置自己于死地,却没有一点退缩,反而尽力挺直了身板。
眼看那掌风就要冲到他身上,黑衣人却硬生生撤回了掌力。“果然骨头够硬。”他笑了笑,却让人不寒而栗,“我倒要看看你的心肠够不够硬。来呀,既然锦囊不在这小子身上,定是藏匿了。给我搜!”
手下那些蒙面人过来,顷刻将刘大的酒铺翻了个底朝天,仅有的几坛酒也摔在了地上。黑衣人看看他:“是被你藏起来了吧?”边说边走过来,在刘大身上搜了搜。“没有?快说,被你藏到哪儿了?”刘大摇头:“我,没藏。”
“还敢狡辩?”黑衣人轻佻地一甩鞭子,鞭梢划过刘大的脸,登时肿了起来,刘大还是低着头,他的背似乎更弯了。侥幸逃过一命的少年却冲了过来:“你这强盗,为什么要牵扯别人?这位伯伯又不是江湖中人,我没把锦囊给他!”黑衣人冷冷一笑:“给也罢,不给也罢,我今天就想教训教训他。”他提起鞭子,边作势要抽,边下命令:“我看这破镇子的人都不顺眼,好好收拾下他们。”手下人应着,慢慢朝着聚拢过来的人群走去。
少年拽住了黑衣人的鞭子,喊着:“伯伯,你们快跑,快!”
黑衣人仰天长笑:“小子,你和他们无亲无故,这又是何苦呢?”
“路见不平,自然拔刀相助。你欺负不会武功的人算什么本事?”
黑衣人说:“据我所知,你也不会武功啊。”
少年把胸一挺:“我现在不会,但我要去找陌上飞鹰廖无涯做我的师父!”
闻听此言,刘大吃了一惊。
黑衣人冷冷一笑:“为何?”
少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我听过世的爹娘说过,廖无涯是盖世英雄,他教出来的徒弟也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我要去拜他为师,学好本领,好好收拾你们这群强盗……”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估计是想到今日性命尚且难保,更不要说日后拜师学艺了。
“小子,你还不知道吧?你舍命来救的这个人,就是廖无涯的大徒弟王金龙。你看他可像一个响当当的好汉?”
“什么?”听到黑衣人的话,少年震惊地看向刘大,片刻之后,他冲黑衣人“呸”了一声:“骗子,我还没出生时王金龙就已成名,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弯腰驼背的老伯?况且,听说一年多前王金龙押镖失手,已经遇害。”
黑衣人说:“小子,你不知道,有人命还在,心却死了。不信,你问问这位刘掌柜。”
在大家目光的审视下,刘大,不,王金龙缓缓站直了身子,他声音有些嘶哑:“不错,我正是王金龙。”
“你—”少年一霎间竟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王金龙,目光里有诧异,更有鄙视,这目光让王金龙无地自容。
黑衣人又指了指周围的人:“你看这些貌似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这个提着篮子沿街叫卖卤肉的,本是孤山派掌门林御风;那个手里拿了针线靠给人缝补度日的,却是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辣手娘子花无双……”
他一个个说着,少年一个个看着,脸上的震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许是黑衣人的语气渐渐缓和,许是少年太过吃惊,他竟向黑衣人询问起来:“他们怎么会这样?”
黑衣人倒也耐心给他解释:“境遇各不相同,但不外是遭遇了自己无法面对的失败,于是心灰意冷,隐姓埋名苟且在此。”
“小时候我爹娘常说,百炼方能成钢,遭遇些失败又算什么?”
听到少年的话,王金龙长叹一声:“小兄弟,有些人取得一点薄名后,就经不起失败了。可今天你的作为,让我等汗颜,也让我等觉悟。”他看看周围那些人:“各位朋友,咱们都忘了当初拜师学艺的初心啊!”
周围那些人脸上的怯懦与麻木不见了,他们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小子,交出锦囊吧。”本渐渐平和的气氛因为黑衣人的一句话又紧张起来。
“这位朋友,”王金龙冲黑衣人一拱手,“你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小孩未免令人不齿。王某不才,愿意帮这位小兄弟一把。”他拉开架势,将少年护在了身后。
黑衣人问:“你要这浑水?”
王金龙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小兄弟已经说过了。”
黑衣人再问:“你的武艺比我如何?”
王金龙倒也老实:“相差甚多,但并不妨碍我全力一搏。”
“还有我,还有我们!”落花镇的居民们大声喊着。
“好。”黑衣人说着,却看向少年,“小子,据我所知,你和这个所谓的姐姐,也不过萍水相逢,明知她被我们追杀,怎么还一路相随?”
少年回答:“我堂堂男儿,扶危济困本是本分。”
“侠肝义胆、百折不挠,好,好!”然后,黑衣人冲地上的女子喊道,“颖儿,起来吧。”
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先前伏在地上的女子,竟缓缓坐起来,面露微笑。
“姐姐,你,你没死!”少年奔过去。
女子站起来,紧紧拥住少年:“姐姐不但没死,连伤都是假的。”
她心疼地看看少年,冲着黑衣人嚷道:“爹,你怎么这么狠心?你不是说就吓唬吓唬他吗?”
黑衣人笑了:“不真动手如何能看出他的真性情?别担心,看着吓人,不过是些皮外伤,让他疼几日罢了。”他摸摸少年的头:“好小子,不错,不错。”
旁边早有人过来为少年清洗伤口,又涂了些药。
“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在演戏?”不但少年疑惑,王金龙他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黑衣人说:“就算是演戏吧。可是,你看,就因为你,这群人又振作起来了,你说这戏演得值不值?”
“当然值,但是……”少年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黑衣人笑了:“你想要拜廖无涯为师,你可认得他?”
少年摇摇头。这时,那群蒙面人中走出一人,拉下了面巾。“师父!”王金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想来,他便是陌上飞鹰廖无涯。
“你,你就是廖老英雄?”“正是。”廖无涯爱抚地摸摸少年的头,“好孩子,去把锦囊拿来吧。”少年看看女子,女子点点头,少年一溜烟跑了。
“师父,我,我愧对您老人家。”王金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廖无涯将他拉起来,指着黑衣人说,“来,见过你师叔逍遥子。”
海上蛟龙逍遥子?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逍遥子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但因为远居海岛,几乎无人见过庐山真面目。他与廖无涯学的是不同的武功,所以王金龙刚才没看出竟然是同门,他赶紧跪拜。
这时,少年已拿着锦囊回来。“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廖无涯让他来到身边,开始讲述今日事情的始末。在王金龙失镖后,他刚开始也以为王金龙是真死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他到了落花镇。痛心疾首之时恰逢师弟从海岛来访,就跟他一起到落花镇想劝说王金龙。路上遇到这个少年,虽是孤儿,但行事磊落侠义,说要去拜廖无涯为师。廖无涯因为王金龙不肯再轻易收徒,逍遥子却觉得这孩子资质不错,有心要考验一番,这才让女儿配合,演出了一番抢锦囊的戏。一来是要考验下这少年的品性,二来也希望借此点醒王金龙,点醒落花镇这些人。
“原来如此。”落花镇一群人齐刷刷向他们施礼,拜谢再造之恩。
“要谢就谢这小子吧。”廖无涯指着少年说:“小子,快打开看看里边写的是什么。”
少年拆开一看,不由惊喜万分,冲廖无涯倒头就拜,高喊师父。廖无涯等他磕了三个响头后笑眯眯将他拉了起来。一旁的逍遥子说道:“师兄,我折腾半天,你收了个好徒弟,这可有点不公啊。”
“怎么?师弟嫉妒了?”廖无涯嘿嘿一笑。
“哈哈,我知道了。”廖无涯对少年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海上蛟龙逍遥子先生。虽然是我师弟,但武功可比我还强呢。他也做你师父好不好?”
少年想必还对逍遥子有意见,竟没吭声。逍遥子说:“做了我的徒弟,就可以天天和姐姐一起练武了。”少年这才跪倒磕头。逍遥子长叹:“想不到我逍遥子收徒弟,还得靠女儿。”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落花镇依然没有花,却热闹喜庆了许多。江湖上依然有争斗和杀戮,依然会有失败者,落花镇依然会有人来,来的目的却不是隐居,而是想听听那個少年的故事。当然,大家现在都知道了,那个少年叫莫君逸,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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