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相似形》是日本女作家高桥多佳子的代表作。它通过一个母亲的视角和心理活动,反映出一对母女之间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与传统作品中塑造的母亲形象不同,文中的母亲不再仅仅是集母爱与无私奉献于一体的形象,而是交织爱与恨、罪感与抑郁的母亲形象。本文通过分析母亲这一主要人物,梳理母女间关系,借助拉康的镜像理论和弗洛伊德主义理论家梅兰尼·克莱茵的客体关系理论,探求母亲对女儿有复杂情感的原因和作品对改变女性处境的启迪。
关键词:《相似形》 母亲 镜子 分裂
日本现代女性作家高桥多佳子,善于描写和体现女性特有的微妙感情和处境。短篇小说《相似形》中的母亲松山明子,在女儿初子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在她身上发现自己的影子,这引起了松山明子对自身女性身份的关注与思考,并将传统女性矛盾与无奈的心态和对女儿明子爱恨相间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对女儿产生了一系列复杂的感情变化。这种矛盾的感情,正是母亲通过女儿初子反观自我,对女性命运进行思考的体现。
一、镜中的自我
拉康曾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基础上提出了镜像理论。拉康认为,自我的建构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即来自于镜中自我的影像,自我通过与这个影像的认同而实现。婴儿在镜像阶段,通过自己投射在镜子中的影像,即外在于“我”的他者,来充分认识自己,建构“自我”意识。镜像也可以理解为他人的形象,或者自己对他人的想象或幻想,通过镜中的“他人”,才能够认识到自己是谁。我们在看世界时总是有一面无形的镜子,通过镜像来看世界。在《相似形》中,母亲不断从女儿初子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这种寻找相似形的过程,正是母亲明子通过观察像镜中投射的、作为自己的影像存在的女儿,来反观自我的过程。
女儿初子作为母亲认识自我的对象,不仅在外貌上很像母亲,并且在言行举止和习惯中都流露出与母亲的酷似。初子在餐桌上对父亲情绪的敏锐观察力和与自己相似的行事作风,使母亲突然惊觉到,女儿“就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号的我”;在接待母亲厌烦的小姑子时,女儿对小姑子的招呼和应酬,使母亲感受到“她只是一个在我旁边与我有同感、同我做一个动作的女人”,并因此生出别样的烦躁情绪。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完全意识到了女儿像是镜子中的另一个自我。在初子的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母亲自己的手、脚已经完全被初子代替。母亲开始在生活的大小方面,留意初子与自己的相似之处。在学校家长会的意外中,母亲心里腾起波澜,因为母亲识破了初子的谎言,惊恐地想起了童年时同样的自己。初子的重复行为不仅引发了母亲内心的罪感和羞耻感,更将母亲对初子的厌恶达到了高潮。母亲留意初子掉落房间里的头发,追踪初子成熟少女的气息,愈加意识到“初子正逐渐成长为一个女性,一个跟我很相似的女性”。在“我”和初子、点心铺少东家的“三角恋”中,青春靓丽的初子像女主人一样行事,扮演了母亲梦想中的美丽女人形象,这一切都好像是初子“取代了我这个内心既有梦想,又被压抑着的女人”。作为女性,母亲感受到初子身上与自己越来越多的相似心理与行为方式。而日渐色衰的母亲,又从青春靓丽的初子身上,感受到了压抑的欲望和青春渐衰的无望感、威胁感。母亲在初子身上发现了女性相似的心理和处境,感受到无奈与焦躁,实际上,初子作为自身镜像的存在,正是母亲的自我投射。母亲看初子,实则是在认识、剖析自我。母亲由反观自我,引发出对女性重复命运的恐惧和无望感。从小说中可以看出,年轻时,明子成长于闭塞的家庭环境之中;婚后,明子遵循祖母教训,严格遵守大家族的旧风气,对祖母留下的无形“遗产”全盘接受;对婚姻关系,明子也并不满意,虽然内心渴望成为一个动人的美艳女人,却在被女儿看破后,局促地掩饰自己。母亲一直生活在压抑之中,缺少独立的自我,作为社会里众多相同命运女性中的一个,她没有反抗的勇气,更缺少改变命运的能力。
二、分裂中的爱恨
母亲通过与自己相似的女儿反观自我,意识到内心对社会、家庭、自我的不满和绝望,但这种状况不仅无法解决,还在女儿身上被进一步复制。这种重复刺激,加剧了母亲对女儿感情的复杂化。
克莱茵在对弗洛伊德理论的继承与发展上,提出了客体关系理论,这对我们分析明子的感情矛盾有借鑒意义。克莱因认为,幼儿的第一个客体,是母亲的乳房。母亲的乳房对幼儿存在与缺位的两种状态,产生了满足和拒绝两种感受,使幼儿产生“好客体”和“坏客体”的概念。幼儿将母亲的乳房分成好的(给予满足的)和坏的(给予挫折的),正是这种分裂,导致爱和恨等一系列感情的分裂。分裂是自我抵抗焦虑的防御机制之一。由于害怕迫害自己的坏对象,会消灭自身和好对象,幼儿便在幻想中攻击“迫害者”(坏对象)。分裂不仅针对客体,同时也有主体的分裂。幼儿将自己分裂出的坏的部分或坏的整体,幻想性地投射入客体的身体构成,以此来伤害或控制客体。换句话说,在儿童的幻想中,自我被憎恨的部分,大部分被转向母亲,导致一个特殊的攻击性认同,这个破坏性的过程便是“投射性认同”——唤起他人部分中不能承受的自我。
客体与主体的分裂,同母亲明子对女儿的感情分裂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将其在《相似形》中母亲松山明子对女儿的心理进行置换,分析母亲对女儿产生仇视和矛盾心理的原因。
(一)客体的分裂 幼儿将来自母亲的部分客体对象分裂为“好对象”和“坏对象”,并因“坏对象”会迫害威胁心中的“好对象”而产生焦虑,在幻想中对“迫害者”进行攻击。母亲将作为客体对象的女儿初子分裂成为两个部分,即作为爱的“好对象”和作为恨的“坏对象”。母女之间本应该是温馨甜蜜的一种关系。但在《相似形》中,女儿的存在,却给明子带来了痛苦和剥夺感。这一痛苦和剥夺感,来源于母亲通过相似形的初子,感受到了女性命运的重复与无望,初子此时便成为一个“坏对象”。母亲为将重复自己命运的女儿感到焦虑,又恐惧作为自己相似形的女儿,会压倒并剥夺自己的主体地位。因此,母亲把对自身的压抑和不满,一起投射到女儿明子身上,想要打破并摧毁它。
为了打败这个压迫性的“坏对象”,母亲便开始了在幻想中对作为“坏对象”的女儿进行“迫害”。在一家人去海边游玩时,坐在船上的母亲眼前忽然掠过一个幻影—— 一条鲨鱼破开海面,一跃而起,张着利牙的大嘴,将初子整个吞了进去。另一次幻想的“迫害”中,母亲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笔的中间,将笔的末端举到右眼前,闭上左眼,将笔尖丝毫不差地朝初子指去,像用枪瞄准了一样,并在心里默念“离开这里吧,不然妈妈我就要射击了”。在幻想中试图杀死初子,是母亲内心恐惧的外在表现,也是缓解自己恐惧与焦躁的举动。
(二)主体的分裂 母亲作为主体,实则自身也发生了分裂。当儿童意识到“坏母亲”与“好母亲”为一体时,会为幻想中对“坏对象”的迫害攻击产生罪感与抑郁。作为自己爱的“好对象”的部分和作为恨的“坏对象”部分,汇合成了完整的女儿形象。母亲明子在恨意中流露出的迫害妄想产生的负罪感和对女儿天性的爱不断纠葛,使自我处于恨与爱的分裂之中。
母亲一方面幻想杀死女儿,以结束命运的重复性,一方面又十分悔恨。在对女儿想象的枪杀瞄準之中,母亲一边瞄准,一边呼唤初子“快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吧”,当初子走下山坡离开“瞄准范围”时,母亲心中松了一口气,感到疲倦,这是内心的仇恨与罪感斗争的疲倦。
爱作为恨的对立产物存在。母亲明子对女儿并非无故冷漠和仇恨,而是由爱生恨。明子对社会所构造的“母亲”这一形象的排斥,是对女性被社会附加的沉重束缚的控诉。作为母亲,明子时刻关注和体察女儿的成长与命运,正是对女儿的爱与牵挂的体现。但爱之深恨之切,女性命运难以改变的困境,使母亲对女儿即将到来的相似命运感到焦虑和畏惧,因此仇视女儿,希望在心中“杀死”她。
爱既生恨,恨又危及自己心爱的女儿,母亲挣扎在自身的分裂中,一方面无法回避潜意识里对女儿的爱与关注,另一方面又仇视女儿与自己相似的命运。难寻出路的现实困境和无限重复的焦虑,使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也有了女儿之后,只能忧郁而无奈地预言:“从此你也开始走上这条路了。”
三、结语
《相似形》中的母亲松山明子,体察到女性的压抑处境并生发对命运的焦虑,因而仇视与自己相似的女儿。她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极力掩饰自己对女儿的怨愤之情,但正如母亲的扪心自问一样:“不过作为我已是竭尽全力了。真的是竭尽全力了吗?恐怕并非积极的,而是消极的努力吧?留在我荒凉的内心的努力究竟是什么呢?”母女间的关系,在母亲的极力掩饰和女儿的离家远行中,变得微妙而冷漠。这是徒劳和消极的应对,真正能消除隔阂的途径,不是对未来的放弃,对不满处境的放任自流,而在于承担责任的勇气和面对未来的信心中,避免一味地逃避和消沉,积极地面对,才是改变女性命运的起点。
参考文献:
[1] 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J].学术交流,2006(7).
[2] 毛静.论梅兰尼·克莱茵的儿童早期客体关系理论[D].四川大学,2007.
[3] 高桥多佳子.相似形[A].水田宗子.日本现代女性文学集[C].陈辉,吴小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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