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许地山是“五四”文坛上别具一格的作家。综观他的作品,在清新超逸、异域传奇的文字下面,潜藏的是一种挥之不去而又隐约含蓄的恋母情结,而这种情结也是深受各种心理构建影响的结果。正是这种情结的作用,使得许地山的作品里呈现出了鲜明地褒扬女性而很少描绘男性的情感取向,其作品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
许地山“五四”时期以独特的创作题材与手法在文坛独树一帜。他积儒、释、耶、道于一身,“把基督的爱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与古旧的情绪,糅合在一处,毫不牵强地融成一片。”{1}夏志清在《中国小说史》中称许地山是“五四时代最尊重女性的作家”。在他的笔下,女性不仅是生命的源泉,更是智慧的化身。同时,许地山又把她们作为普通人,小说中真切地描写了她们的人生苦难和悲剧命运,把笔触伸入她们的内心世界,挖掘她们的个性和灵魂,剖析她们的精神苦难。综观他的这些小说,艺术水准和故事情节各异,人物身份不同,清新超逸、温柔别致的文字后面,往往引发我们对于许地山叙事对象的疑惑:在众多的作品中,为何女性形象刻画得如此鲜明而传神?这鲜明传神的背后,隐含着作家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建构?这种潜藏的挥之不去的女性情结,能否借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恋母情结”来概括?而这种情感是否与个人和集体的无意识相关?需要人们进入他的作品中做研讨。
像许地山这样如此一往情深地描写女性的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难再找出第二位。他笔下最具光彩和描写得最多的形象,都是女性。妻子是他描绘女性最初的形象,也是他描绘后来女性形象的心理动因。作为一个“有情人”,他写下了大量的作品来表达对亡妻的深切缅怀。在妻子病逝一周年的忌日,许地山特意以一首诗来为亡妻痴情吟唱,对亡妻眷恋的深情可见一斑。在《空山灵雨》中,《我想》《别话》《爱流夕涨》等篇表达出那分亡妻之痛;在《蛇》《香》《愿》《花香雾气中底梦》《美底牢狱》等篇表现夫妻情爱和闺趣。一个体贴、贤淑、聪慧的“妻子”形象被许地山用淡雅的笔致勾画了出来。但《空山灵雨》中描写女性的作品不仅仅为写亡妻、忆往事,显然还有许地山对于文学创作更深层的理解。“女性”在许地山的作品中不应单纯就是“妻子”或其他某一特定人物形象,而带有一种普遍的、代表着自然与生命的本源和归宿的意义,体现出许地山对于人生命本源的探讨与崇敬,借用弗洛伊德的话,是许地山的“恋母情结”的具体表现。当然,许地山的“恋母情结”,不同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恋母仇父”心理。对于母亲的眷恋,是每个人生命历程里不可改变的一个成长阶段,表现出来的并不一定完全符合“恋母情结”的定义。许地山自小深受母亲的疼爱,对母亲和常人一样,都存有一分依赖与眷恋,加之个性多愁善感,早期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早慧的许地山心痛不已,自然更加深对母亲的心灵依赖,母亲的慰藉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许地山的漂泊之痛。可以说,许地山是带着一分母性情怀来刻画作品中众多的女性形象的。另外,许地山与大姐葵花和小妹赞花也感情挚深。他一生中,母亲、妹妹、姐姐与前妻留给他的影响是无法忽视的。而这些影响,对于他在作品中女性人物形象的刻画不无关系。
在许地山眼里,女性具有值得景仰眷恋的品格。他在《别话》中写道:“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也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在他的小说中,女性则比男性往往更具灵气和悟性。同时,许地山十分关注女性的命运,1920年发表于《新社会》的几篇文章,多涉及妇女问题。他认为:“女性是人伦之本,种族之源,存在之始,生命之归。”在《醍醐天女》里,他以佛家语称赞勇敢、智慧的女子是醍醐海里生起的“乐斯迷”,即爱神之母,充分表现了他对女性的尊重与敬慕。许地山的作品里,笔下的人物大都是柔弱的女性,如《空山灵雨》中的“妻子”形象,小说中的尚洁、惜官、春桃、玉官等,都一样的柔韧、顺承。许地山笔下性情柔顺的女性,面对命运的无情摆弄,看似消极顺应,但往往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对柔弱女性一往情深的反复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许地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恋母”情结。这种情结几乎贯串了许地山的全部文学作品。如童话《桃金娘》就用一种牧歌式的抒情笔调,描绘了一个美丽柔韧、心地善良而又多苦多难的天仙般的女子,最终得到所有的“男子”的拥戴而成为“洞主”;《万物之母》的意旨揭示了母性的伟大,唤醒人们对于母性的敬仰。女性的母性品格在这些作品里得到了明显的张扬。《春桃》中春桃与两个男人同居一室是最为惊世骇俗的情节。研究者多从许地山的人文关怀出发来理解赞赏。其实小说是有意造成了男女性别的角色错置,目的是对这种“一妻多夫”家庭生活模式的赞赏,小说可以说是许地山母性崇拜情结在文学创作中的一次大胆演绎,是表现其母性情结的一次尝试。
许地山的崇敬女性倾向首先应是受闽粤间妈祖文化的影响。闽粤一带,妈祖文化十分流行,它是我国民间古老母性崇拜的产物,它宣扬的是一种具有女性美德的文化风尚,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民间文化图腾。而许地山自小就生活在这一带,对民俗学具有浓厚的兴趣,自然免不了受到这种地域文化的影响。在妈祖文化中,妈祖是一位慈悲博爱、护国庇民、可敬可亲的女神,仿佛是无所不能的神灵,在柔韧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仁爱之心,这是信奉者矢志不渝的原因。我们对许地山的作品细加推敲,不难看出女性形象大都具有的类似特点,如桃金娘的悲悯心胸、春桃的仁义爱心、尚洁的柔顺情怀,等等,都可在妈祖文化中找到或明或隐的根源。
许地山的崇敬女性倾向也与远古的人类经验不无关系。仪策平说:“……在男权社会的背后,在它极力寻觅的本源处,在它伦理生命意识的极深处,始终有一位至尊至善至慈至爱的母亲形象。这仿佛已经积淀为中华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文化的‘原型和‘情结。”{2}可见对于母性崇拜自古以来就已有之。此外,道家对原始母系社会的生活经验与情感经验也是极为重视的,如老子的哲学中强调守雌贵柔,就具有很明显的女性特点,其体道、复命、致虚、守静等等人生之境,都是以母本主义为灵魂。《老子的文化解读》的作者萧兵充分肯定了老子思想中的“母”与“始”的对应,认为它是人类母权社会的经验抽象。{3}许地山的道教造诣相当深厚,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因此,认同柔弱与崇拜母性在许地山的作品中体现出了别致的趣味,折射出作家对理想生命状态的体悟和追求。
许地山作品中对女性的尊敬还有其深层的心理动因。弗洛伊德曾说过:“一个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未得到满足的人才这样做,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单一的幻想都是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意的现实的纠正。”{4}因为早期的家庭漂泊,因为现实爱情生活的失意,许地山在早期无法得到满足,因而使得他情不自禁地在小说中构建一个美与爱的世界,从而弥补他对家的感伤与对爱情缺失的忧郁。细读许地山的小说文本,在散发着浓浓的悲情色彩里,那种挥之不去的对于女性恋慕的情怀始终跳跃在字里行间。他小说中众多的女性形象可以说就是对母亲形象或妻子形象的置换与变形,使得母亲或妻子的形象普泛化,这些女性可以说就是其理想母性形象的替代者。
从文艺心理学来说,童年的感受与经验往往会影响到作家的心态、气质以及作品的构建方式与思想主题。冰心曾说过:“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活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地刻画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一生。”{5}弗洛伊德十分看重作家的童年经验,他认为创作动机的形成,与童年的恋母情结有关;作品的艺术生成无不受到作家童年经验的深刻影响,并在相当程度上确定了作者创作的题材、人物原型、情感基调和艺术风格等。许地山的创作,自然也离不开童年经验的影响。
在中国文学的世界中,有相当多的作家在作品中构建了许多光彩照人的女性,《红楼梦》中构建了一个“女人如水,男人如泥”的两性世界;沈从文笔下则描绘了一个聪明灵慧的少女世界。所以在许地山的小说中,对女人的美化,可说是远古的“恋母情结”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现代作家心里的一个投影。作品是作家心灵的回声,在作品的主题的构建和意蕴的阐释过程中,无不受到包含“童年经验”在内的“个人无意识”和来自远古记忆的沉淀的“集体无意识”的影响,许地山的创作也不例外。童年母爱的眷顾、颠沛流离的际遇、爱情异变的感伤,这构成了他创作中表现“恋母情结”的原动力,而他这种情结的显现也是受到脱胎于远古神话中的“恋母”文化传统的影响。于是,在“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召唤下,使得许地山在其小说中表露出了或明或隐的“恋母”情结,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极力崇敬女性的图式。
作者简介:舒增付,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从事现代文学研究。
{1} 沈从文.论落华生.沈从文选集[C].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103.
{2} 仪平策.论中国母性崇拜文化[J].民俗研究,l993:1.
{3} 萧兵、叶舒宪.老子的文化解读[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787~800.
{4} 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M].国际文化出版, 2001:101.
{5} 转引自陆扬.精神分析文论[C].山东教育出版社, 1998:89-95,126.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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